26年前,當美國精神科醫生Ivan Goldberg博士在部落格上用“網癮”一詞,調侃美國精神醫學學會協會把一切沉迷事物形容成“X癮”的時候:
他肯定沒想到,這個玩笑能成為無數專家治療“網癮”的理論依據,更不可能預見到,他能在大洋彼岸的大陸掀起一波“送娃戒網癮”的社會浪潮,
在那時的浪潮中,很多“專家”成了新聞媒體里的彌賽亞,成百上千座由高墻和鐵絲網組成的“網癮治療機構”拔地而起。它們共同鑄成了一具冷冰冰的機器,把那些不符合家長期望孩子身上的毛茬碾碎,幫他們調教出一個又一個合乎主流標準的“好孩子”。
今天當我們再提起“戒網癮”,大家總會第一時間聯想起:雷電法王楊永信、電擊療法調教網癮少年的恐怖畫面,覺得這些事似乎只會發生在所謂“網癮少年”的身上。
但事實是,更多令家長產生“沒法管”的孩子都被送到了這個地方,這些機構未必都采取了極端的電擊療法,但他們粗暴的軍事化管理與監禁對學員們造成了難以抹去的傷害,
為了搞清這種機構對人的傷害,本期虎扯電臺邀請到了大陸戒網癮學校初代學員小樂,
他在2007-2008年中,曾三次被家人強行送進戒網癮學校接受“行為矯正治療”并在那里遭受到了暴力與絕望。
這個故事與獵奇無關,我們希望通過他的殘酷遭遇,留下一份有關時代的證詞,
播客:點此收聽
2007年12月,小樂的朋友在學校挨揍了。為了替人出氣,他和幾個哥們決定找人打回去,
在去打架的路上,差不多是當天下午4點,他接到他爹的一個電話,內容大體是問:他在哪?在干嘛?幾點回家?但就是這么一通聽上去很平常的電話,卻暴露了他的行蹤,
掛了電話沒多久,一輛金杯車就停在了他面前,兩個彪形大漢下來,用手銬銬住他,連推帶搡地給他按進了車里。
這個情況給他和朋友嚇懵了,直到小樂上了車看見他爹的臉,才意識到這是要修理他,要給他送戒網癮學校了,
被親爹帶人按進金杯車,是他媽的意思,那會他剛15歲,算是學校的問題少年:早戀、打架、抽煙和夜不歸宿打魔獸的行為,讓小樂家人寄希望于戒網癮學校,試圖讓他成為“好孩子”。
為了盡快讓小樂步入正軌,也是怕他半路逃跑,三個成年人押著他一路向南,一夜趕到武漢某個戒網癮學校,到的時候天都快亮了,
“快到的時候,我爸就讓我好好改造,說來這兒總比去監獄強。我那會也第一次去,還有點好奇,覺得反正也沒來過,就去瞅瞅唄。”小樂回憶,“但當我看見高墻和鐵絲網的時候就覺得完蛋了。”
武漢這所戒網癮學校環境破舊,條件艱苦,每天的伙食清湯寡水,難見肉腥,小樂去的時候整個學校有60多個學員,他們來這受訓的原因有的是因為早戀,有的是因為愛玩游戲,還有的僅僅是因為內向。盡管原因各有不同,但每天睡在木板床上的學員們都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不符合家長心中好孩子的標準,
艱苦的生活環境,只是戒網癮學校“感恩教育”的一部分。
這套感恩教育共分為三板斧,小樂說:“艱苦環境是為了讓我憶苦思甜,但平時上課就分成一文一武,文的就是讓背《弟子規》、寫感恩信,武的就是體罰,沒事讓你跑圈、練蹲姿,姿勢不準就拿繩子抽你,就軍訓那一套,但是暴力的多,最難熬,”
在這種情況下,小樂呆了半個月就受不了了,決定“越獄”,
他開始仔細觀察文武老師的作息規律,觀察宿舍樓道鐵門鑰匙的位置,找了關系不錯的4個人商量一起逃跑。
“但這計劃剛開始第二天,就有人告密了,當天晚上我們還睡覺呢,他踹門進來,給所有學員全叫起來,脫光了練蹲姿,蹲了一個小時之后,就說‘我知道有人要逃跑,趕緊站出來吧,別讓大家都遭罪了,’我就站出來了。”小樂說,
在一頓拳打腳踢之后,他被教官要求在開著窗戶的浴室里洗冷水澡,然后在冷風中罰站一宿,第二天就直接發燒了。
那時站在冰冷水泥地上打晃的小樂并不知道,2008年1月的大陸南方正好遭遇到了雪災,武漢市區的水管都被凍裂了。
在這次遭遇之后,小樂選擇接受現狀。他機械地撰寫感恩信——歌頌父母和學校的好,懺悔自己的罪,覺得這樣就能早日出來,回到北京,回歸正常生活,
在2008年春節,他父母從北京開車來學校接他回家。他清楚地記得在三樓看見媽媽和繼父往教學樓走時開心的心情,也記得學員們趁機給他塞的紙條:
紙條上寫著電話和句子,有的讓他出去告訴電話另一頭的人,一切都好;還有的寫的是,救救他們,
為了迎接小樂回家,父母帶了一大家子人一起來武漢過春節。
在家人看來,經歷過這樣的調教,小樂一定能珍惜現在的生活,做個好孩子,
不過這段遭遇,非但沒有讓小樂懂得生活的美好,卻讓他對家人產生了更大的恐懼。
母親日常中“還不聽話就給你送回去接著練”的威脅,讓他惶惶不可終日,在恐懼之下,小樂萌生了遠離家人生活的想法,試圖逃離不知道何時會降臨的懲罰、逃離家人、逃離北京,過點踏實日子,
這種想法滋生了更大的暴力,為了實現計劃,他通過切行動電話和切錢,攢了3000塊錢,跑到了西安,投奔同學。“當時很幼稚,就想拿不回家為籌碼,讓他們別再送我了(指戒網癮中心),”他說,
很快,家人開始跟他談判,讓小樂先回北京之后,再跟他好好聊聊。但當坐到繼父車上,得知母親還是要在他回京后給他發配的計劃時,他決定逃跑。
在一行人在華山服務區用餐時,小樂找到了機會,他裝作暈車嘔吐狀,故作鎮定地去廁所,在逃離繼父的視線之后,他跑出服務區,穿過車流,到對面車道。
在虎扯電臺里,小樂回憶說:“他們要抓我,肯定得掉頭,等轉過來的功夫,我早跑了,我轉過去之后,就沿著路一直走,到了一個村里,找了個拼車師傅,兜里也沒錢,我就拿煙跟他套瓷,得到信任之后,我讓他給我載到西安,讓朋友幫我把錢先墊上了。”
這次逃脫經歷,讓小樂短暫地獲得自由,同時也給母親氣到高血壓,給繼父氣進了醫院。得知消息,小樂出于孝心還是決定先回北京,再行談判。
這次回到北京之后,小樂并沒有直接回家,而是四處借宿,一天一換,生怕被父母找到人再逮回戒網癮機構。
在與家人僵持了半個月之后,他特別信任的表哥給他來電話,溫柔地邀請他在東單談判,他聽著覺得很溫暖很可信,就答應了,
“我當時看見路邊停著金杯的時候,就知道有埋伏,轉頭就跑,結果他們帶了一堆練田徑的小伙子,逮著我之后給我按車里一頓胖揍,都給我揍渴了,然后還拿腳踩著我頭,給我押到宣武我爸哥們那,又是一頓揍,”
在挨了兩頓揍之后,小樂被送往位于河南鄭州的一所戒網癮學校,這里規模更大,墻更高,教官更多,生存環境也更惡劣。
小樂把河南戒網癮機構稱為地獄試煉。
這種痛苦,首先體現在最表層的身體折磨。
在他剛到這所學校的時候,教官命令他們抱沙袋,每天從晚上10點抱到早上6點,然后再跑圈,這是小樂在這里接受殘酷體能調教的一個縮影,
“那會兒就是中午能睡倆小時,晚上抱著沙袋困得直打晃,心臟也跟著疼,跟他媽熬鷹似的,這種逼學校就是折磨你,讓你學會服從,跟訓狗一樣,”小樂說,
其次,這種痛苦體現在欺凌之上,
作為外地來的學員,小樂始終被排擠,沒什么能說話的人。而這種欺凌并不僅限于精神層面,也表現在肉體的毆打。
小樂回憶:“有一次上課,他們把我凳子撤了,想看我坐屁墩,我就跟他們理論,結果回宿舍,他們一幫老鄉就等著我,拿馬扎掄我后腦勺,我跟他們打,這幫人還拉偏架。”
在蠻荒的戒網癮機構中,這種斗毆事件時有發生,但在這片野蠻叢林中,這種事情往往得不到公正的裁決,
群毆之后,教官特意找到小樂,要求他不要把這件事告訴家人;但小樂在溝通電話里,依舊向家人控訴自己的遭遇,并表決心說要聽話——這并不是因為他想聽話,而是因為他害怕。
但小樂家人的投訴,換來的是教官的體罰:連續幾個夜晚叫他起來練軍姿,作為他告家長的懲罰,并拍唬他如果再告狀,就要繼續整他。
人們常以為楊永信的電擊療法就是治療網癮最大的惡,卻殊不知在求救無效,生活黑暗的境地下對戒網癮學員的規訓更為可怕,小樂在這種境地下變得不人不鬼,備受打擊,今天當你跟他聊起其中細節時,小樂都會刻意回避,或者是猶豫一會說“我忘了”,
“那會兒就是活一天算一天吧。在這個過程中我也腆著臉去跟那些欺負我的人哈拉,要不然非瘋了不可,”他說,
一開始他的家人花了7萬給他在這交了2年的學費,但在河南受訓的過程中,小樂的一場重癥,卻幫他在入學的第3個月,得以逃離魔窟,
在多次“戒網癮”治療中,小樂也到了17歲,家人也覺得再送戒網癮學校不太合適。當今天再度談及此事的時候,小樂很感謝自己的這場病,因為就是這場病幫他躲過了再進監牢的厄運。
這段經歷,有沒有把小樂變成他家人心中“好孩子”的模樣并不好說,但對他造成的創傷卻是實實在在的:他不但不再信任家人,而且還常會做噩夢,夢見自己被人毒打帶走,而家人在旁邊熟視無睹,
隨著年紀漸長,他曾試圖修復這件事造成的家庭撕裂,但卻發現始終繞不去一個坎,那就是到底什么是好孩子?而又是誰給了父母對子女的無限處置權?
沒人告訴他,他也想不出答案,只能模模糊糊地認為:無論是戒網癮也好、早戀也罷,這都是假招子,或許那代傳統家長想要的,就是子女無條件地服從自己的權威吧,
盡管很多問題沒有答案,但有一點小樂是十分確定的,那就是在他們家庭關系變得一片狼藉之后,河南戒網中心的校長肯定賺了大錢:證據就是他的車從本田換成了賓士S350。
在錄完這期虎扯電臺之后,我送他上樓,在臨別的時候,他問我是不是自己才是家庭痛苦之源,是不是如果他不存在,家人就不會這么痛苦了?
我借《發條橙》的橋段給了他答案:善由心生,善良是由人自己去選擇的,當人不能選擇的時候,他也不再是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