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首都之爭,爭了800年

崇禎十七年(1644年)二月,李自成攻克太原,不日就將兵臨北京城下。
大明王朝危在旦夕,大臣李明睿力勸崇禎帝南遷。他認為,向南進行戰略轉移,之后再北上反攻,可以暫時避其鋒芒,且明朝在南京也有一套完整的行政系統,基礎比當年宋高宗立國時強多了。
崇禎其實也有這個想法。
然而,大明朝中的“鍵盤俠”們都立場堅定,反對遷都。他們主張撤退可恥,堅守光榮,天子守國門,君王死社稷,留下來才是政治正確。
滿朝大臣吵了一個多月,李自成大軍早已攻下居庸關和昌平,距北京近在咫尺。這時,崇禎就算想跑,也無路可退。
北京城破,崇禎在自縊前說了句“皆諸臣誤朕”,埋怨眾臣無能。此話雖然多少有些推脫責任之嫌,但那些力主堅守的官員們確實已將口號拋之腦后,他們在李闖進京、滿清入關后,就排隊去請求新領導安排工作了。
在明末危機下關于遷都的爭論中,慷慨陳詞的大臣們似乎都沒意識到一個現實的問題——北京的首都之位其實并不穩固。
歷朝定都北京,經常伴隨著動亂,帝都的地位,亦非天之所賜,而是付出血與火的代價,并在八百多年的歲月中幾經沉浮。

▲本文圖片主要來源/攝圖網

1

金朝初年,首都本來設在上京會寧府(在今黑龍江哈爾濱)。女真的保守派仍因循守舊,眷戀牧獵生活,守著東北那旮旯舍不得離開。
那時,原為遼南京的燕京(今北京),成為金軍南進的前哨站,動蕩不安,經濟凋敝。金滅遼、破宋之后,女真人中的一些極端分子為報復契丹人,在這里大肆屠殺,持續時間長達月余,導致燕云地區一時大亂。
后來,決定遷都燕京的是金朝第四位統治者海陵王完顏亮
完顏亮一直都是一個飽受爭議的人物,他野心勃勃,發動政變謀殺金熙宗奪位,又深受漢族文化影響,相傳因為讀了柳永的詞而對江南莫名向往,急于南下攻宋。
完顏亮即位后殺掉了一批宗室大臣,并將上京的宮殿、宅第拆毀,夷為耕地,于貞元元年(1153年)遷都到燕京,定名中都,取居天下之中號令四方之意。
除此之外,完顏亮還將祖上陵墓遷葬。遼時,盡管政治、經濟中心不斷南移,契丹貴族死后仍按傳統歸葬北方,完顏亮卻把老祖宗的墳都遷過來了。
完顏亮遷都,一是為鞏固統治,擺脫舊勢力的糾纏, 二是看重此地利于軍事防御的山川形勝。
燕京北枕萬里長城,南連京杭大運河,可“據長城而撫四夷”,抵御來自北方的軍事威脅,也可憑借大運河這一生命線,保證經濟補給。
當初,后晉石敬瑭將燕云十六州割讓給契丹,導致中原王朝在之后的兩個世紀里深受北方威脅,整日擔驚受怕,燕京的戰略地位可見一斑。
誠如南宋大儒朱熹所言:“冀都,天地間好個大風水。山脈從云中發來,前面黃河環繞,泰山聳左為龍,華山聳右為虎,嵩山為前案…故古今建都之地,皆莫過于冀都。”朱老夫子看風水的水平也是一流。
完顏亮的遷都政策無疑加強了女真族和漢族的融合,但其淫亂暴虐的行為早已引起女真宗室的不滿,最終在征宋路上被手下所殺。
從完顏亮手中奪取皇位的是金世宗完顏雍。他在政變中即位,有人勸其遵守祖訓,搬回上京會寧府,但更多的有識之士建議他迅速趕赴中都,“據腹心以號令天下,萬世之業也”
金世宗當機立斷,急赴中都,果然迅速地坐穩皇位。
之后,完顏亮帝號被廢除,他在舊史書中的名聲一直不太好。人們或許早已忘記,北京建都,正是這個暴君的決策。

2

13世紀初,蒙古騎兵南下,燕京再度成為軍事重鎮。元世祖忽必烈之所以定都燕京,與一場奪位之爭息息相關。
1259年,率軍南下攻宋的蒙哥汗在合川釣魚山下暴斃。當時,忽必烈正與宋軍鏖戰于鄂州,而他的弟弟阿里不哥已經開始謀奪汗位。
阿里不哥以蒙古帝國的首都和林(在今蒙古國境內前杭愛省)為根據地調兵遣將,占得先機。那時的和林,是帝國的都城,也是世界的中心,從萊茵河畔到黃河兩岸,大半個歐亞大陸接受這座城市的詔令,屈服于蒙古大汗的鐵蹄之下。
忽必烈從宋蒙戰場北歸時,阿里不哥已在北方號令各軍,以大汗自居。忽必烈的謀臣郝經緊急上書,建議忽必烈班師前往燕京,然后再北上草原與阿里不哥交戰
這位郝經也是個牛人,后來出使宋朝,被賈似道軟禁,一關就是十六年,元朝也不知他是死是活。直到去世前一年才獲救,演繹了一出元代的“蘇武牧羊”傳奇。
忽必烈早已知道燕京一帶的重要性,據《元史》記載,蒙古貴族巴圖魯曾向忽必烈進諫:“幽燕之地,龍蟠虎踞,形勢雄偉,南控江淮,北連朔漠。且天子必居中以受四方朝覲,大王果欲經營天下,駐蹕之所非燕不可。”
于是,忽必烈接受郝經的建議,北上燕京,進行建國定都的準備,隨后與阿里不哥決戰。阿里不哥遠在漠北,反而鞭長莫及,難以調動進入漢地的蒙古軍,在四年的爭斗中落于下風,兵敗被囚。
忽必烈成功奪取汗位。這次內戰后,隨著阿里不哥的失敗,和林迅速衰落,淪為一個地區性中心,消逝在歷史的漫漫黃沙之中。
此時,草原上的都城顯然已不合時宜。
另一個漢人謀臣劉秉忠,成為蒙元改革的總設計師,為忽必烈出謀劃策,提出完全按漢制建國號、頒章服、舉朝儀、定官制,并定都燕京。劉秉忠有一句名言:“以馬上取天下,不可以馬上治之。”
當年初入中原,蒙古軍不懂農業生產,只知劫掠,有些蒙古貴族甚至主張殺盡漢人張、王、李、趙、劉五大姓,改農田為草原,進行放牧。
在這種反科學的思想指導下,燕京地區的農業經濟大受破壞,直到契丹人耶律楚材向蒙古貴族進言,改劫掠為課稅,是更有效的致富之法,這一形勢才得以緩解。
當少數民族還處于奴隸制度時,以騎兵征服四方,可以在草原上建都,便于統治與調兵,可當進入中原,接受漢制,將都城南遷便迫在眉睫。
因此,忽必烈采納劉秉忠的規劃,命他在燕京東郊營建新城,1271年改國號為“大元”,并于次年遷都燕京,稱大都(今北京)

3

歷經金、元,北京的首都之位仍非不可動搖,明太祖朱元璋就曾在定都一事上糾結。
明朝初年,雖定都應天(今南京),但朱元璋仍不時有北遷的想法,曾考慮的地點包括長安、洛陽和北平(元大都)
長安,有“崤函、終南之阻,渭、灞、浐之雄,百二山河之勝”。但是,這里若無南方的糧食運輸,飯都吃不飽,皇帝也要喝西北風。更何況,明朝時中國早已生齒日繁,糧食需求量更龐大。
再看洛陽,“東壓江淮,西挾關隴,北依邙山,南望闕,曾為九朝之都”,這份“簡歷”也很漂亮,讓人眼前一亮。太子朱標就十分中意,到此地巡視之后,有意遷都于此。可惜朱標早逝,洛陽失去了最有力的支持者,沒能在明代再次成為首都。
至于北平,“右擁太行,左注滄海,撫中原,正南面,枕居庸,奠朔方”,蒙古人離開后,北方尚未安定。此時朱元璋直截了當地問廷臣們:“建都北平,可以控制胡虜,和南京相比如何?”
翰林院修撰鮑頻的觀點代表了當時大多數人的觀點:“蒙古人興盛于漠北,立都于燕,到現在已經百年,王氣已盡。咱南京是興王之地,這兒挺好的,沒必要再遷都了。”
遷都一事因大臣勸阻,就這樣暫時擱置,直到明成祖朱棣發動靖難之役,于1403年從侄子建文帝手中奪位后,才再度提上日程。
朱棣在北方度過二十多年的藩王生涯,深知邊境之禍是明朝的心腹大患,北平的軍事戰略地位何等重要。
朱棣沒有朱元璋的顧慮,毅然重回自己的“龍興之地”,于永樂十九年(1421年)遷都北京。從此,北京成為中國的政治中心、軍事中心和文化中心,直至明末,崇禎吊死煤山,也沒有南渡。

4

清代,北京依舊為帝都。和之前幾朝建都一樣,清初的北京城也籠罩在政治動蕩的陰影之下。
這里見證了清初殘酷的民族壓迫。
順治元年(1644年),清廷頒布圈地令,京畿地區的農民被迫離開家園,滿人貴族橫行鄉里。二十年里,京郊各縣85%的耕地被圈占,近郊的通縣(今北京通州區)土地盡數被占,僻遠的懷柔縣(今北京懷柔區),民間土地也“所余無己”。
在圈地的同時,清廷“恩準”無衣無食的漢人投充旗下為奴,很多京畿農民不但失去田宅,自己也被迫淪為旗下奴。一些八旗莊主甚至強行將“投充”的農民閹割,野蠻程度令人發指。
為了擺脫莊主壓迫,大量淪為旗奴的農民逃亡,順治三年(1646年)“數月之間,逃人已數萬”
除了京郊圈地,北京內城還進行“遷漢”。清軍入京后,首先圈占了北京城東、西、中三區的民居。順治五年(1648年)八月,清廷嚴令“凡漢官及商民人等,盡徙南城居住”
在“遷漢”的過程中,清廷實行優惠政策,每間房屋補貼銀四兩,充當搬遷費用。老百姓敢怒不敢言,一些世代居住在“三環以內”的老北京,就因為大清一個搬遷令,拿著四兩銀子搬到“五環以外”去了。
經過清初對北京城的重新規劃,清代北京內、外城實行滿漢分居、分治,內城成為拱衛紫禁城的八旗軍營。
之后兩百年里,北京城猶如一個歷經滄桑的老者,眼見大清頂著康雍乾盛世的光環,逐漸走向王朝末路的黃昏。

5

1912年,中華民國建立,以袁世凱為首的北洋政府在清帝退位后完全控制了北京。

袁世凱死后,直、皖、奉三系明爭暗斗,在北京的政治舞臺上,你方唱罷我登場。從1912年至1928年,北京政府更換了九次元首,約50屆內閣,其中最短的一屆,只有半天。
直到1928年,南京國民政府率領的北伐軍進駐北京,才結束奉系的統治,關于建都問題的爭議再度成為焦點。
閻錫山馮玉祥集團為首的北方勢力對定都南京提出異議,和當年袁世凱不愿南下就任臨時大總統的原因類似。北京正是在閻、馮勢力的控制范圍之內,定都北京,無疑對他們更有利。
早在前一年,馮玉祥就對蔣介石提出:“我們將來還是把國都遷到北京去吧!”
為了反駁閻、馮等人,國民黨元老吳稚暉在南京市黨部發表演說,闡述建都南京的理由:首先讓已故的孫中山“打頭陣”,聲稱這是孫中山生前的一貫主張;隨后又說,北京古城固然整齊,但那些紅墻黃瓦的舊時代建筑不能成為新時代首都的象征;此外,南京靠近上海,地理位置上也處于中國中央。
總之,“首都建在南京已無問題”。
吳稚暉此話一出,猶如咖啡大蒜論一般,讓南北方文人一時吵得不可開交。
地理學家白眉初在《國聞周報》上發表文章,為北京建都宣傳造勢。他說:北京建都已有八百多年,在此建都者,代代強盛;南京地勢低洼,民風文弱,在歷史上曾是六朝金粉之地,萎靡之氣太重,歷代王朝前后在此建都有十個左右,“非偏安即年促”
言外之意是,建都南京,遲早完蛋。
南方人看完這篇文章就不高興了,有“龔大炮”之稱的《申報》編輯龔德柏,撰文指出白眉初“對于近代國都之意義毫無了解,竟以18世紀以前之理論來論現代之國都”。
這場爭論歷時數月,最終不了了之。
▲南京秦淮河夜景。

6

南京國民政府改北京為北平,北京失去首都之位。然而“金陵王氣”并沒有讓北京黯然失色,相反,在之后的二十年里,幾度發生遷都之爭。
尤其是抗戰后期,關于戰后建都的大辯論,政界、學界人士主張的建都城市就包括南京、北平、成都、重慶、西安、長沙、武漢和洛陽等,尤其以支持北平、南京和西安者為多數
中國自古有“以天子守邊防”之說,那么,中國未來的邊防在何處,最大的敵人來自何方。一些學者由此展開思考。
歷史學家傅斯年提出,戰后建都“若照東漢安樂主義的辦法,便在南京住下好了;若有西漢開國的魄力,把都城放在邊塞上,還是到北平去”。
《大公報》社評認為,“戰后軍事外交的中心是在北方大陸上,所以我們的首都應該建在北方”,“萬萬不可疏忽北方的大勢”,因此應該建都北平。
這些爭論在1946年國民政府還都南京后宣告結束。
北平又等了三年。


1949年,北平迎來曙光。通過中國人民第一屆政治協商會議的決議,北平更名為北京,成為新中國的首都。
正應了《英雄本色》里小馬哥那段臺詞:“我等了三年,就是要等一個機會,我要爭一口氣,不是證明我了不起,我是要告訴大家,我曾經失去的,我一定要拿回來!”

那時的北京城,歷經多年戰火洗禮,與中國一樣,正以全新的面貌走向新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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