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靜案,不是一起簡單的刑事案件,而是一起事關滿清國本的政治事件。
入主中原的胡人政權,總共三個選項:一個是立即漢化,放棄草原本位,比如金朝;一個是拒絕漢化,堅持自身傳統,比如元朝;一個是混一胡漢,建立多元政體,比如清朝。
第一種,看似是一項改造靈魂的工程,而實際卻簡單高效。王朝共識能夠立即形成,統治合法性也能立即建立。而第二種和第三種,卻非常困難。因為王朝統治者必須同時容納和處理兩種思想共識,即中原和草原。
生活方式不一樣、文化傳統不一樣,思想共識也就不可能一樣。這就是中原與草原的矛盾。這種矛盾是全方位、立體性的。隔著一道長城,在不打仗的情況下,你過你的、我過我的,還算風平浪靜。而一旦突破長城這個物理隔離,那就一定要在思想上掀起腥風血雨。
融合,當然好。但融合需要通約,也就是求同存異。但是,這個同,你怎么求?即便求得了公約數,但怎么保證兩邊兒都認賬。
既然通約求不到,那就尋求超越。在中原和草原之上,去尋求一種共識上、精神上的超越性。對于蒙古人,滿清人可以用宗教這個超級變量實現超越。而漢人的政治傳統卻早已絕天地通了。到這個時候,滿清人還拿什么超越?簡單說,宗教在中原,不好使。
所以,這就是一個無解的問題。接下來,一定是意識形態的斗爭。曾靜案,就是這種斗爭的產物。
思而不學則極端
曾靜是湖南山村的一個私塾教師,文化程度并不高。他一輩子也沒離開過這個地方。但滿腦子卻全是儒家說教。曾靜當然也想博聞廣學,但守在這么個偏僻之地,他又能跟誰學、學什么?所以,學而不思則罔,跟他沒關系;而思而不學則怠,則必然是曾靜這種人。
一個人不去交流、不去收集客觀資訊,而是坐在家里一廂情愿地腦補,那一定會腦補出一些什么東西。然后,他會不自覺地認為自己修煉出了什么蓋世絕學;再后,就是越想道理越正確、越想畫面越鮮活、越想信念越堅定。這就是思而不學則極端。守著幾本儒家經典反復讀,肯定讀不成圣人,而是越讀越極端。
鄧寧克魯格效應的鬼谷子
1725年,曾靜打算遷居四川。在去四川的路上,他聽說了一句“五星連珠、日月合璧”,于是認為盛世即將到來。盛世到來,在哪都能過上好日子。所以,到底是在湖南還是在四川,也就沒啥區別了。然后,還沒走出湖南,他就回家等待盛世了。
然而,盛世并沒有等來,而是等來了災荒和瘟疫。接著,曾靜就認為這是“天心不順”。老天為什么心不順了?肯定是皇帝和朝廷干了不是人的事,所以這時候就該替天行道。“如欲平治天下,當今之世,舍我其誰也?”,曾靜認為自己應該出山,去替天行道、拯救蒼生。
曾靜不僅是這么想的,而且也是這么干的。他要干什么?當然是造反,推翻滿清人的統治。孤陋寡聞的極端形式,就是鄧寧克魯格效應。荒郊野嶺出不來鬼谷子,但肯定會出自認為是鬼谷子的人。
匪夷所思的奇葩操作
要造反,你得有兵、有將、有民心。民心是有的,因為“天心不順”。這時候只要舉起天行道的大旗,老百姓一定會贏糧景從。但是,兵和將從哪來呢?
1728年,川陜總督、寧遠大將軍岳鐘琪,被人攔轎上書。上書的人是曾靜的學生,叫張熙。
張熙也是湖南人,住在離曾靜的鄰村。因為常聽曾靜講學,于是逐漸成為曾靜的鐵桿粉絲。青年才俊遇到鬼谷子,這就是張熙和曾靜的因緣際會。
曾靜要替天行道,所以就要招兵招將。而兵是現成的、將也是現成的。手握重兵的川陜總督岳鐘琪,是岳飛之后,這絕對是個忠良。所以,岳鐘琪一定會跟著自己打爛黑暗、開創光明。于是,曾靜派學生張熙從湖南跑到陜西,千里迢迢、攔轎上書。
岳鐘琪以為張熙就是個上訪群眾,所以,也沒多想,就接了“狀紙”。但是,打開一看,岳鐘琪驚出了一身冷汗。
書上先是對岳鐘琪一通猛夸,尤其是提到了岳鐘琪的祖宗岳飛,隨后就是猛批現實黑暗,最后竟是攛掇岳鐘琪造反。而且,還說只要岳鐘琪起事,將會有六省人馬同時響應。書信的落款是夏靚,這是曾靜的筆名。
曾靜和張熙,這師徒二人,一個是真敢想,竟要靠一封書信策反大清的川陜總督;而一個則是真敢干,不僅從湖南跑到陜西,而且真敢攔轎遞書信。
朕一定要刨根問底
岳鐘琪立即向雍正皇帝匯報了這個情況。
他不敢不匯報。雍正皇帝親自兼任大清帝國的情報首長,情報工作要多重視有多重視,密探特工要多密集有多密集。如果這件事被密探先行匯報,岳鐘琪就死定了。
雍正看到書信后,不僅怒了而且驚了。
曾靜在信中不僅痛罵朝廷黑暗,而且直接編故事。說雍正靠非法手段謀奪了皇位,隨即給雍正開列了弒兄屠弟、謀父逼母等好幾項罪狀。楊廣干過啥,雍正就干過啥。
其中還寫到:天生人物,理一分殊,中土得正而陰陽合德者為人,四塞傾險而邪僻者為夷狄,夷狄之下為禽獸。而這就是華夷之辨。
不僅照著楊廣的腳本、挑戰最高皇權,而且拿出華夷之辨、挑戰滿族統治。于是,雍正皇帝立即嚴令湖南地方官員嚴查此事。
妄人之妄是怎么來的
思而不學則極端,是因為曾靜沒得可學,只能看書加腦補。處在湖南與廣西的交界的偏僻山村,他就是當地的最高知識權威。
但是,曾靜是縣學生員。這個身份使得他能夠從知識分子的圈里得到一些資訊。有兩個資訊源非常重要:
一個是呂留良的思想。呂留良是浙江人,江南學術領袖。曾靜這個湖南生員是怎么知道他的?因為科舉。呂留良為四書撰寫的集注,是當時科舉考生的必讀書。曾靜早年參加科舉,就一定知道天下有呂留良這么一號人。
一個是發配廣西的胤禩等人。這些人在路過湖南的時候,散播了關于雍正陰謀篡位的事情。雖是兄弟,但也是政敵。而政敵抹黑對手的手段,一定毫無下限。
這兩個資訊源中,主要是呂留良。呂留良是晚明遺民,為了拒絕剃發令,直接出家當了和尚。呂留良的孫子則更為彪悍,在康熙年間直接參加了反清復明的武裝暴動。所以,老呂家一直都在大清朝的黑名單上。
這時候,呂留良已經死了50多年。所以,曾靜受其影響,主要是通過呂留良的書籍。而呂留良的這些書籍能夠傳到曾靜手中,還是因為他的鐵桿粉絲和好學生張熙。張熙曾專門跑到浙江呂府,從呂留良的兒子呂毅中處拿到了呂留良的書籍。
曾靜非常好學,但卻是閉門造車的好學。有了這些資訊源后,他就開始苦讀琢磨了,對于呂留良的夷夏之防深信不疑,而接下來就是各種腦補。最后,就腦補成了一個妄人,看到天災就認為天心不順、“洞察”天心就認為朝廷黑暗,既然黑暗那就替天行道,接著便是勾連滿清的川陜總督岳鐘琪、準備造反起義。
妄人之妄是怎么來的,是因為妄人自閉,也因為有妄人生長的土壤。
朕要和你一起玩
雍正會怎么處理這起案件?
直接殺了曾靜,最為簡單。但是,殺人的意義不大,也改變不了局面。曾靜是個小人物,大人物是呂留良,死了也能反清。曾靜是個妄人,但妄人竟妄到造反,也是曠古奇談了。所以,這就不是一個妄人的問題,而是人心的問題。
殺人簡單,但誅心不簡單。但誅心這件事才是最重要的。雍正要誅的這個心,就是夷夏之防。只有把這件事解決了,滿清才能鞏固自己的統治合法性。
所以,曾靜案就不是一起簡單的刑事案件,而是關系到滿清的國本。對于事關國本的大事情,雍正必須高度重視。
“朕不得不一一剖析,宣示于眾”。雍正要干什么?雍正要盯住這個案件,對曾靜的各種極端思想進行一一剖析,然后正本清源。
朕要誅曾靜的心,還要“誅”天下人的心
曾靜看到天災瘟疫就說“天心不順”,但是我雍正要告訴你:天心一直向我。于是,曾靜還沒押到北京,相關的反駁工作就已經開始了。各地紛紛向雍正上報天降祥瑞的情況。云貴總督鄂爾泰上報說:在雍正五十歲壽辰的時候,發現五色祥云繞著太陽幾個小時;江南學院李鳳翥奏報說:發現了象征吉瑞的罕見靈芝;衍圣公孔傳鐸,則上報說:親眼目睹了萬波祥云。
曾靜之所以鼓動岳鐘琪造反,是因為夷夏關系高于君臣關系,而且岳鐘琪與皇帝之間出了嫌隙。而雍正竟然拿出自己與岳鐘琪之間的書信,駁斥曾靜的主觀臆斷。讓你看一看什么叫君臣,讓你看一看我跟岳鐘琪岳大將軍是怎么書信恩愛的。
曾靜說雍正發行的銅錢含銅量低,是因為雍正鋪張浪費,拿銅料去修皇宮了。雍正就認真地解釋說:銅錢中銅鉛比例過高,就會導致老百姓熔鑄銅錢改做器皿。所以,降低銅的比例是為了維護貨幣穩定。
如此種種,不勝枚舉。皇宮中的雍正,對監獄中的曾靜,進行了細致而深刻的思想政治教育。最后的結果,當然是教育成功。曾靜從一個反清復明的頑固派,變成了維護大清的忠實順民,最后竟然開始為雍正和大清歌功頌德了。
但這還不算完,教育曾靜的目的是為了“誅”天下人心。于是,雍正把自己寫的文章、大臣們的奏章和自己批復、曾靜的謀反書稿,匯編成了一套書,然后舉國發行。這就是《大義覺迷錄》。
殺人只是出氣,但目的是“誅心”
《大義覺迷錄》的主要議題是什么?就是對“滿漢之爭”、“夷夏之防”進行各種批駁。雍正皇帝要通過這本書,對普天之下的知識分子進行曾靜式的教育。
那么,這個“誅心”到底是什么?就是要批倒全天下的“曾靜”分子。而批倒之后呢?要實現一種中原與草原、滿人與漢人的共識融合。漢人的知識精英,不能被呂留良蠱惑,不能再堅持華夷之辨,要認同滿人統治,不能成為“曾靜”分子。
這么一來,曾靜就不能殺。因為雍正的目是借著教育曾靜來教育普天之下的讀書人。你把曾靜殺了,就不算教育成功。雍正不僅力排眾議赦免曾靜,而且還下了“子孫不許殺曾靜”的諭旨。
曾靜是沒事了,而呂留良卻倒霉了。1733年,雍正下達了對呂留良及其后人的判決:呂留良即其長子呂葆中戮尸梟示。死了也要從棺材里挖出來,然后砍掉腦袋。對呂留良仍然在世的兒子呂毅中斬立決,諸孫發配寧古塔給披甲人為奴。但還不算完,呂留良的門生弟子也牽連其中,大批的人或被處決或被發配。
為什么一定要殺呂留良?沒別的原因,就是這口氣必須得找地方出。
呂留良及其后世黨羽遭到了滿清的肉體清算。但是,呂留良的作品卻被保留了。因為雍正要在思想殺消滅呂留良主義,于是下令不得銷毀呂留良的作品,留著這個靶子,然后大清朝一起搞批判。而批判的武器就是自己的《大義覺迷錄》。
這也是一個奇葩神邏輯,大清朝特有的文字獄。
乾隆為什么要殺曾靜?
1735年,雍正去世、乾隆登基。就在當年,乾隆立即下了一道圣旨:
曾靜大逆不道,雖置之極典,不足以蔽其辜,乃我皇考圣度如天,曲加寬宥。夫曾靜之罪,不減于呂留良,而我皇考于呂留良則明正典刑,于曾靜則屏棄法外者,以留良謗議及于皇祖,而曾靜止及于圣躬也。今朕紹承大統,當遵皇考辦理呂留良案之例,明正曾靜之罪,誅叛逆之渠魁,泄臣民之公憤。
曾靜這家伙大逆不道,比呂留良也差不到哪去,殺了都不足夠贖罪的。我老爹雍正把呂留良殺了,卻沒殺曾靜。原因是:呂留良罵了我父親的父親,我父親當然不能忍;而曾靜只罵了我父親,我父親只能忍辱負重。簡單說就是:罵皇帝的曾靜可以忍,但罵皇帝爹的呂留良不能忍。現在我乾隆登基了,我是皇帝了,曾靜你就是罵過皇帝爹的人。那怎么辦?之前怎么收拾呂留良,現在就怎么收拾你,必須明正典刑、以平民憤。
處死曾靜,只是因為之前是罵皇帝而現在是罵皇帝他爹嗎?
如果真是這樣,那乾隆接下來就不會下令銷毀《大義覺迷錄》。真正的原因是雍正的意識形態工作失敗了。
《大義覺迷錄》的主要議題是批判滿漢之爭、華夷之辨。但是,老百姓卻對這些高大上的議題完全不感興趣。感興趣的是什么?當然是八卦了。
書中各種宮廷秘聞、官場運作,堪比莎士比亞戲劇,在那個苦悶的社會,全是八卦猛料。這可比什么小說京戲有意思多了。雍正想要制造一場陽春白雪的輿論批判,而傳播的過程中卻全成了宮廷狗血的八卦。
隨后,各種腦補、各種八卦,愈演愈烈且連綿不絕。比如雍正登基是否合法、康熙是否自然死亡,甚至還杜撰出呂留良的后人呂四娘刺殺雍正的故事。
雍正自以為正本清源,結果卻越描越黑。于是,《大義覺迷錄》適得其反了。
之前舉國發行《大義覺迷錄》是意識形態工作,現在舉國銷毀《大義覺迷錄》也是意識形態工作。那么結果會怎樣呢?
雍正失敗了,乾隆也失敗了。雍正的正本清源成了越描越黑,而乾隆的舉國焚書卻讓天下人信以為真了。老百姓把八卦全都當成了真事。而且,某些有識之士更是早就看出此書必須被禁,于是早就給私藏起來。
雍正和乾隆,對待曾靜案的不同處理,卻表明滿清統治集團的一個重要轉變:
在雍正時代,統治集團是自慚形穢的,人言可畏,他們在意這種人言,這就是思想文化上的不自信,認為中原文化確實高自己一等。
在乾隆時代,統治集團開始自信了,人言不足畏、漢人不足法,滿清之所以能夠入主中原就是因為自己足夠優秀,自己要高中原一等。
既然有了這個態度上的轉變,那么乾隆殺曾靜也就不會再有什么顧慮了。
但是,認同自己夠優秀,就能成為一種超越性嗎?鴉片戰爭以后,面對近代民族主義的沖擊,這種自我優秀的認同,簡直不堪一擊。因為難以融合、無法超越,或統治者難以實現共識的凝聚,導致大陸遲遲無法向現代國家轉變。偌大大陸,在列強面前,一直吃虧。那句“量中華之物力,結與國之歡心”就是最鮮明的注腳,政治精英和人民大眾在外敵面前也是分裂的,甚至利益上都無法統一。
不偏不黨,出品公允。[贊][呲牙]
寫的好,轉發關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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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句話點題了
金人本就不是游牧民族,怎能說什么放棄草原本位呢?好好研究研究,再寫文章。你這么寫還能再往下看嘛?你是哪兒的人?我是金上京的人,我很想和你探討一下金史!不要以為讀者都無知,你唬誰呢?
雍正拍了一部刑偵電視劇,原意是教育民眾,遵紀守法。最后發現大家對搶銀行的技術手法…和強奸女青年興趣更高…[捂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