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么古代湖南人才稀少,而近代卻人才輩出?

“幾千年大陸文明史,基本可以將湖南二字抹掉”,這是當代某位歷史學家的話。這言論當然過于偏激,但近代以前的湖南,存在感確實很微弱,這倒是一個事實。

晚清時分,身為長沙人的革命黨大佬楊毓麟,自己就老實承認,“咸同之前,湖南人碌碌無足輕重于天下”,說得一臉沉痛。這是一樁令人難為情的事實:至少,在過去熱衷搞地域歧視的“正統”中原人看來,附在長江尾巴,還在洞庭湖以南的這片區域,是妥妥的邊陲蠻荒。西元805年,32歲的柳宗元被貶湖南,寫詩哀嚎“孤臣淚已盡,虛作斷腸聲”,反正是生不如死之狀。殊不知,“永州司馬”也相當于現在市公安局局長了。

從地理看,湖南南、西、東三面環山,另一面還要臨湖,涼爽的南風吹不進來,洞庭湖郁積的水蒸氣排泄不出去,是夠僻遠閉塞的,柳宗元們當官都當的如喪考妣也能理解。在這些充滿優越感的中原人看來,你既遠離華夏中土,又不宜生存聚居,向被視為卑濕之地,乃王化不至之所,是流放貶官謫吏的理想之地,不是“南蠻”而何?盡管風水輪流轉,如今最受“地域炮”侵擾的反又是中原地帶同胞。

連所謂的楚文化,核心區也是在如今的湖北,楚國的都城、政治、文教中心一直都在湖北。到了康熙以前,湖南尚是湖廣省的一部分,省會在武昌,科考考場在武昌,湖南倒像被“捆綁”成湖北的“后花園”了。話說1930年代,湖北武漢大學部締建,其中很多雄偉的老建筑,就是由彼時湖南省政府出錢蓋的,細心的游客當還能發現那些“湖南省政府建”字眼牌記。反正我初見時疑竇叢生:憑啥湖北人在自家地盤建大學部,湖南人得出錢出力,人傻錢多不成?

只因為直到那時,湖南一省也沒拿得出手的著名大學部,所以愿意出錢出力,換取湖南子弟上武大的名額,無可奈何又用心良苦。


過去幾千年,山川繡錯人煙鱗集的湖南,也一直沒出什么大才,可以到中原去抗衡一下的。這一直是湖湘有志之士為之不好意思的地方。好不容易出個周敦頤吧,且算全國性名人了,卻鎮日勸人養花弄蓮消磨精神。

“唐開科三百年,長沙劉蛻始舉進士,時謂之破天荒”,這是湖南經學大師皮錫瑞的自嘲,亦可證明本地人才真是凋敝。敝人老家廣東,已經夠蠻荒了,是獦獠出沒、鱷魚食人的地方,可好歹早在唐代就有張九齡去當宰相啥的,而湖南是遠到晚明,才千呼萬喚始出來個武陵楊嗣昌,坐上了內閣首輔之位,使得湖南人真正完成了出將入相的華麗轉身。早期湖南人的“精神圖騰”屈原先生,認真論其“籍貫”,也是湖北秭歸人。

湖南為啥出不了人才?湖南人自己的解釋,多是放在交通不便上,說白了就是地理與風氣都尤其閉塞。這倒非托辭卸責,是有道理的。“不想被太多人關注,只想靜悄悄地做好自己”,不是自豪,而是無奈。長達數千年間,湖南與中原的往來交通,洞庭水系都是必由之路,實際比廣東北上的兩大古道——西京古道與梅關古道,路途還要兇險,也沒有廣東面對海洋的開闊優勢。人家四川都早有蜀道直通車呢!

在過去,湖南秀才要考個舉人,得跋涉千里峻山,穿越八百里洞庭湖才有入場資格,不僅花費昂巨,連命都難保,導致湖南士子膽顫心驚,“畏怯不前,各郡縣引以為戒”(轉引自《嘉慶長沙縣志》)。楊昌濟的外祖父,就是因陪弟弟赴考武昌,過洞庭湖時被嚇出心臟病橫尸當場的。這就導致一個悲催局面:本地人輕易不出省,外鄉人若非被迫——比如官員遭貶謫、政府搞“江西填湖廣”之類的,也不愿入湘,湖南社會幾百幾千年都缺乏流動一如死水,人才不冒出也是理所當然。人說“要致富,先修路”,其實“要出人才先修路”,這話也是可以成立的。

總之,清代中期以前,湖南一省,風氣之閉塞,人才之寥落,是可想而知的,是有事實佐證的。現代考古,湖南也沒挖出什么“國之重器”來呀,湖南博物館的鎮館之寶所賴也無非馬王堆漢墓那幾件,此外絕少“大手筆”文物拿得出來。毛湘潭先生年輕時寫文寄慨,說過“四千年歷史中,湖南人未嘗伸過腰,吐過氣。湖南的歷史,只是黑暗的歷史”這樣憤激的話。

以至于到了當代,還有不少湖北朋友不服氣,認為古湖南不過是楚國流放犯人之地,湖南人是在消費屈原,是強拉硬扯抱楚文化大腿,湖北簡稱“鄂”應該徑直改稱“楚”方得其所哉云云。這是“虎視眈眈”要吃獨食吶!


湖南人真正揚眉吐氣,是要到近代了。清代嘉慶年間,長沙岳麓書院山長袁名曜掛上了“惟楚有材,于斯為盛”的門匾。

雖然,“惟”字當作語助詞理解,但這幅門聯確實有如預言一般,昭示著50年后,湖南人杰即要井噴而出的驚人局面,且一發不可收拾:此后100多年來,大陸近現代史,“沒一件大事無湖南人身影,又沒一件大事湖南人不起重要作用”,開創新大陸的第一號、第二號人物仍都是湖南人。可以明確地說,自1850到1950年代,湖南人才輩出,數量之多、權勢之重、功業之盛、影響之巨,大陸省份無出其右。江浙、廣東,是得屈居其后的。

近代湖南,委實是長江文明的中流砥柱,也領帶了大陸近百年的政治與學術文化,更開出了真正由書生建立功業的風氣:曾國藩左宗棠胡林翼一干湘軍將領撐持晚清之后,熊希齡、譚嗣同、蔡鍔、宋教仁、譚延闿、章士釗等等緊接而上攪動民國,隨后又是毛、彭、劉、賀、羅、任等等“敢叫日月換新天”,近現代湖湘子弟猶如大江洪流一般,使得每一勺水中都有湘水分子滲雜著的。“大江東去,無非湘水余波”,從此不再是吹牛,而是紀實。連對岸的馬某九,其實都是湖南子弟。

每個地方“突然”奇異地大量出人才,過去叫“風氣”\\“風水”,粗粗理解不免玄乎,但卻又是最關鍵的一環。人才的興起,是有群體性的。比如,清中期徽州一帶,所謂“皖學”異軍突起,從戴震江永汪梧鳳程瑤田金榜,到胡雪巖胡適陳獨秀胡某公,一遵舊統大師輩出,勢頭之猛也如旋風突至;再比如,湖北黃岡一地,大別山深處的僻地,此前也是安安靜靜美男子,也是到了民國時分,猝不及防似地一群群學術大師聯袂誕生,造就“湖北人才半黃岡”的盛況。

近代以來湖南,何以能一挽頹勢別開生面激動人心,理由當然有很多,很多朋友也講得很詳細,似乎無需我再添廢言了。但就我個人感想而言,我覺得湖南人最應該合掌感謝的,是有三個人:王夫之、曾國藩,以及身為江西客家人的陳寶箴。他們三位,是真正轉移一時風氣,并給近代以來湖南注入新鮮且強勁精神養液的偉人。不談及這三位,湖南何以為湖南,是說不過去也說不通的。其余一些湖南人杰,是旁支而非主干。后來,錢鍾書之父錢基博,寫《近百年來湖南學風》,不選王先謙葉德輝等人,以為其脈不屬于近代湖南學風之“正”,道理是一樣的。

至于這三位,我意其功用也各有不同:王夫之,是“再鑄湖南人精神”,他的品格、學說及信念,是近代所有湖南志士的精神向導,可稱近代湖湘子弟的“精神教父”;曾國藩,更不用說,他所領導的湘軍,是直接帶動出整個湖南子弟的,不說其功業及所標榜的學說,其所創造的政學人脈圈直接沾丐本地人士近百年;而陳寶箴,是最容易被忽視的,但也是后面最不應被小覷的:他在湖南首先普及新學,支持大量湖南子弟出國留學,既讓“理學大本營”的湖南一掃陳腐之氣,直接或間接培養的人才諸如唐才常、蔡鍔等,也讓湖南人在民國也風生水起。

如果不嫌夸張,這三位近代人杰,改變了湖南省,也徹底改變了大陸。當然,更應該表揚的,是無數被視為“沉默大多數”的湖南平民,數不清的“湖南騾子”。近代以來湖南人民,“吃得苦,耐得煩,霸得蠻,不怕死”,才得以與那些豪杰互相推動,功業爛照,事垂青史。一部晚近大陸史,道不盡的榮辱,說不完的湖南人。在我心中,“湖南人”幾乎是“血氣”的代名詞。

“大陸如今是希臘,湖南當作斯巴達,大陸將為德意志,湖南當作普魯士”——前幾日,我因事孤身到長沙,路過岳麓書院,想起這句話,矯情勁上來,不由得感慨萬千。酒桌上,一位朋友說,如今“芒果臺”才是湖南的形象標簽,這是真的嗎?一時間,我也不曉得該作何表情回應,才是得體的。

10 条回复 A文章作者 M管理員
  1. 岳麓書院岳麓山我也曾去過一次

  2. 什么想法呢?是自黑?還是自潮呢?

  3. 我一個陜西人 讀完一個廣東人寫的湖南歷史[淚奔]。

  4. 古代,湖南是魚米之鄉,人們衣食無憂,所以安逸得很,就沒有拼博精神,所以就不會出人才

  5. 岳麓書院,可是大陸歷史上四大書院之一

  6. 西楚霸王,楚是哪里

  7. 這篇文章寫得很好,但沒有提及一個有趣的觀象。江西的地理環境與湖南極為相似,為什么江西在宋代名人輩出,而到近代卻沒有存在感了?

  8. 文化重心漸次南移

  9. 很好,掌握這麼多史料,為何不寫成歷史文化散文呢?有個問題沒清楚,余秋雨的系列散文被稱為歷史文化散文的開山之作,真是這樣嗎?

  10. 現在湖南又落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