圓明園獸首是誰設計的?

2020年12月1日,由國家文物局劃撥,圓明園馬首銅像正式入藏北京市海淀區圓明園管理處。這意味著,這件流落海外160年的文物,終于重新回到了圓明園。

說一說它的設計者——法國人蔣友仁(Michel Benoist)。

♦ 馬首銅像回歸圓明后在正覺寺展出,圖片引自新京報。

蔣友仁生于1715年,青少年時代精修過數學與天文學。1744年以耶穌會傳教士的身份來到澳門,次年抵達北京,并開始學習中文。

1747年,乾隆皇帝在翻閱西洋版畫時(這些版畫有可能是路易十四贈送給康熙的《法國最美建筑圖集》,也有可能是路易十五贈送給乾隆的凡爾賽宮銅版畫和西洋建筑圖片),對西方“水法”里的噴泉產生了興趣。乾隆找來在宮中擔任畫師的義大利傳教士郎世寧,要他解釋噴泉的原理,“并問宮中是否有某個歐洲人能造同樣的東西”①。

在郎世寧的推薦下,蔣友仁進入到了乾隆皇帝的視野。

郎世寧選中蔣友仁,是一個相當倉促的決定。郎世寧原本告訴乾隆,他將前往各處,向傳教士們仔細打聽是否有合適的人才,“但是皇帝剛走,一個太監就來(對郎世寧修士)說道,若那個歐洲人能著手建造噴泉,他明天就應將其帶進宮來”②。皇帝對噴泉的興趣如此之高,郎世寧不敢澆冷水,只好立即推薦了蔣友仁。他知道蔣友仁不是這方面的專業人才,但也知道蔣友仁的科學素養,大概率是在北京的歐洲人中最高的。

♦ 蔣友仁

在覲見中,蔣友仁回復乾隆,“說他可以借助書本,帶領給他配備的工匠們建造水法或曰噴泉”。意思是他其實也不懂,需要去找資料邊學邊做。一位傳教士、數學專家與天文學專家,就此轉型為水力機械工程師。這或許可以解釋,為何直到1757年,也就是乾隆對噴泉表示興趣之后的第十個年頭,蔣友仁仍在正式向皇帝呈遞“新建水法儀器樣一件”。畢竟,學習需要時間,試錯也要有一個過程。更難的是,蔣友仁還需要將這種“自己都從未從事過、幾乎也未研究過的技藝傳授于人”,也就是教給皇宮造辦處的那些工匠——那時,蔣友仁的官職是“造辦處行走”。

對蔣友仁的設計,乾隆的批示是“照樣準做”③。作為噴頭的十二獸首,大約正是這一時期鑄造出來并安裝上去的(具體的鑄造者應是清宮造辦處)。采用獸首為噴頭,而非西洋版畫里更常見的人體雕塑,自然是因為清帝國的“禮教”還無法接受人體美這種東西。

1759年,噴泉建成。按蔣友仁的設計,十二生肖石獸代表12時辰,靠一種“永遠運行之時計”來驅動(或許是利用了水力),每只石獸在一天中各輪流噴水一個時辰(兩小時),正午時分則是12只石獸同時向池中噴水④。

15年后,蔣友仁去世。圓明園內再無懂得機械運作原理之人,噴泉長期處于廢置狀態。若逢皇帝前來游園,則只能趕派太監人工挑水,將水池灌滿,再人工開閘放水,才能使獸首口中噴出水來。

♦ 圓明園海晏堂噴水池與十二獸首水龍圖。

與機械運作原理一同被埋入塵埃的,還有蔣友仁試圖輸入大陸的那縷近代曙光。

1760年,乾隆五十壽誕前夕,蔣友仁采用球狀投影法,精心繪制了一幅新的世界地圖,題名《坤輿全圖》,獻給皇帝作為壽禮。因乾隆頗感興趣,蔣友仁又對地圖進行了修改增繪,于1767年完成。他寄望于通過這幅地圖,將歐洲地理大發現之后的“世界”,介紹給大陸人。

類似的工作,早在利瑪竇于明朝萬歷年間來華時,就已開始。南懷仁在康熙時代,也為清廷繪制有同名的世界地圖。與前人相比,蔣友仁的地圖,有兩項主要的不同之處。

第一處。蔣參考了諸多世界地圖與大陸地圖,將16-18世紀東西方地理調查與地理發現的主要成果全部囊括了進去,可以說“是當時最新的世界地圖,堪稱大陸和世界制圖史上集大成杰作”⑤。用蔣自己的話說就是:

“我繪制了一些新發現的國家,刪除了那些我們新地理學認為不存在的國家,有些舊地方按照我們的新觀察到的情況作了修正。”⑥

第二處。蔣的《坤輿全圖》四周,有許多的附圖和說明文字。這些圖文,主要是天文圖與天文學內容。蔣希望借此將哥白尼的日心說介紹給大陸人。用蔣自己的話說就是:

“我利用余暇為他(乾隆)繪制了一幅12法尺半長、6法尺半高的世界地圖。我還附加了一份關于地球和天體的說明,內容涉及地球和其他星球新發現的運行軌跡,彗星的軌跡。”⑦

♦ 蔣友仁《坤輿全圖》主圖

蔣友仁的努力,沒有多少效果。

據蔣友仁給友人的書信披露,乾隆皇帝看了地圖之后,曾問他“歐洲有多少個國家及各國君主能武裝多少軍隊”,還希望了解這些國家的內政外交。蔣向他介紹了英國、法國、德國(普魯士)、荷蘭、西班牙、俄羅斯、義大利、葡萄牙等主要歐洲國家的情況。對地圖上的“新西班牙”“新荷蘭”“新法蘭西”等地名,乾隆似乎感到有些疑惑,曾詢問蔣友仁這些“新王國指的是什么?”蔣向他介紹了歐洲國家在地理大發現的過程中如何進行海外殖民,以及海外殖民地與宗主國之間的權力關系。

此外,蔣友仁還告訴乾隆,歐洲的知識體系包括了語法、哲學、數學、天文、地理等諸多學科。被清廷所看重的繪畫藝術和工藝手法,不過是這宏大知識體系里微不足道的部分。他還讓乾隆親身體驗了自歐洲帶來的最先進的望遠鏡,并為他介紹了氣壓、物體相對靜止等科學原理。⑧

遺憾的是,這些關于新世界的資訊,雖然短暫進入到了乾隆的腦子,卻沒有化為其知識結構的一部分。當英國人馬戛爾尼,于1793年率使團抵達北京時,乾隆早已不記得英國在哪里了。他詢問使團:“英國距離俄羅斯有多遠?他們的關系是否友好?義大利和葡萄牙是否距離英格蘭不遠?是否向英格蘭朝貢?”

乾隆死后,蔣友仁精心繪制的那幅《坤輿全圖》,也一直靜靜地躺在深宮禁院之中,沒有了讀者。1840年英軍叩關,挨了打的道光皇帝,仍在命人向英國俘虜訊問英國在什么位置,“其至內地所經過者幾國?”,與克什米爾之間“是否有水路可通?”⑨

哥白尼日心說的命運,同樣也好不到哪里去。

蔣友仁曾寫信告訴在歐洲的友人,在日心說這個問題上,大清欽天監“幾乎所有的人”都在與他唱反調:

“他們已經聽說過地球運行的情況,我們傳教士給予他們的、他們也作計算之用的圖表,就是建立在這一運動體系基礎上的。盡管他們利用這方面的成果,但卻不接受其中的原理。也許是由于他們害怕這項假設一旦被皇帝所接受,那么他們也不得不去領會掌握它。”⑩

不但欽天監如此,以錢大昕及其弟子李銳為代表的乾嘉學派,也同樣拒絕接受日心說。比如在李銳看來,蔣友仁所宣揚的日心說,“上下易位,動靜倒置”,實可謂“離經叛道,不可為訓”⑪。

♦ 李銳批判蔣友仁主張的日心說

對蔣友仁來說,向清帝國輸入最前沿的地理、科學知識,是他身為傳教士,在乾隆時代存身的一種無可奈何的方式。所以,他曾對人坦言,“被迫從事與教化和布道工作完全不同的事情,這始終是痛苦的”⑫。但另一方面,他也很希望開一扇窗,讓清帝國與外面的世界發生真實的交流,所以他才會一面繪制世界地圖、介紹日心說,一面又嘗試著將《書經》與《孟子》翻譯成拉丁文,介紹給西方世界。

1774年,蔣友仁去世。乾隆賞銀一百兩,將之安葬于北京西郊彰化村正福寺。此時的清帝國,與蔣友仁三十年前剛剛抵達時的清帝國,幾乎沒有任何變化——除了圓明園內多了一批供皇帝娛樂的精致“水法”。而這些“水法”,也很快就要停止運作了。

①杜赫德編:《耶穌會士大陸書簡集》第六卷,大象出版社2005年版,第64頁。

②杜赫德編:《耶穌會士大陸書簡集》第六卷,大象出版社2005年版,第65頁。

③大陸第一歷史檔案館編:《圓明園(下)》,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第1369頁。

④費賴之:《在華耶穌會士列傳及書目(下冊》,中華書局1995年版,第850-851頁。

⑤鄒振環:《蔣友仁的<坤輿全圖>與<地球圖說>》,《北京行政學院學報》2017年第1期。

⑥杜赫德編:《耶穌會士大陸書簡集》第五卷,大象出版社2005年版,第135頁。

⑦杜赫德編:《耶穌會士大陸書簡集》第五卷,大象出版社2005年版,第134頁。

⑧杜赫德編:《耶穌會士大陸書簡集》第六卷,大象出版社2005年版,第34-61頁。

⑨《著揚威將軍奕經等向英目干布爾細詢英國情形事上諭》,道光二十二年三月二十一日。

⑩杜赫德編:《耶穌會士大陸書簡集》第五卷,大象出版社2005年版,第135頁。

⑪ 阮元:《疇人傳》之“蔣友仁傳”,商務印書館1935年版,第610頁。

⑫杜赫德編:《耶穌會士大陸書簡集》第五卷,大象出版社2005年版,第136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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