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央之國的形成<三國歷史篇> [第91回]
作者:溫駿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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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回 二出祁山
諸葛亮的二次北伐與首次北代發生在同一年,一個在春季,一個在冬季,按常理來說,如此短的時間里不應該密集用兵的,只是機會實在是太好了,曹休在石亭的那場大敗天下震動。及至十一月份,曹休本人也死了,為防吳軍乘亂北伐,魏國能動用的兵力都在調往對吳戰場,包括緊急把剛接任豫州刺史的滿寵調到江淮前線,
第一次北伐雖因馬謖大意失街亭無功而返,但總得來說蜀漢這邊損失并不大,畢竟整個過程中得了那么些郡縣,后撤時帶走的物資足以彌補消耗,為了這次出征,諸葛亮再次上表劉禪,這就是同樣著名的《后出師表》。“深慮漢、賊不兩立,王業不偏安”,“五月渡瀘,深入不毛”,“鞠躬盡瘁,死而后已”等典故、名句,都是出自這封奏表,
《后出師表》還透露出個讓人傷感的消息,那就是趙云在隨諸葛亮入駐漢中的一年多后去世了,除了趙云以外,蜀軍還損失了七十余名中低級軍官,以及一千余步騎,這些損失并不都是戰損,但不管什么原因損失的,都讓他們的丞相非常非常心痛。按諸葛亮的說法“此皆數十年之內所糾合四方之精銳,非一州之所有;若復數年,則損三分之二也,當何以圖敵”,
蜀漢當下是只有一州之地,能與魏、吳兩國分庭抗禮,靠的是是劉備打拼數十年積攢下來的家業。如今天下三分已定,意味著人才大流動時代正式結束,如果就這樣偏安西南,用不了多久這些精兵猛將都老去的話,將再無機會匡扶漢室,
正因為補充困難,諸葛亮在用兵的時候才會偏向保守,更會為街亭的損失心痛不已(雖然損失并不大),像魏延的子午谷奇謀那般,用一萬人去賭的做法,諸葛亮是肯定不會同意的,需要說明的是,按趙云的本傳記載,這位傳奇將軍是在建興七年,也就是西元229年去世的。諸葛亮是在建興六年十二月二次北伐,次年一月撤軍回師,趙云應該是在這次北伐的過程中病逝的,只是未必到了前線,至于“后出師表”,則很可能也是在戰時補的奏表。曹休是建興六年十一月八日去世的,諸葛亮收到消息后即刻北伐。《后出師表》與其說是請戰書,倒不如說是諸葛亮在向劉禪解釋,為什么自己要如此急于出兵,以至于都來不及先行報備。
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諸葛亮入抵漢中本來就是執行北伐的戰略任務,這樣做并不算逾矩。不過諸葛亮小心謹慎,怕被劉禪誤會,所以一定要用個“陳情表”來解釋一番,蜀漢一切大事都有丞相一力承擔,劉禪并沒有理由去懷疑諸葛亮的忠誠,他看到《后出師表》時觸動最大的,反倒可能是趙云的死。
西元261年,已經做了快40年皇帝的劉禪又想起了趙云的功績,尤其是長坂坡的救命之恩,下令讓群臣給趙云加謚號,當時已是蜀漢大將軍的姜維和眾臣商議下來,以趙云“柔賢慈惠曰順,執事有班曰平,克定禍亂曰平”,謚稱“順平侯”。謚號是對一個人蓋棺定論,這個“順”字是對他忠誠的肯定,“平”字即能體現趙云做事井然有序的特點,又能凸顯他的勇猛膽氣,實是對其一生的最好總結(此外關羽的謚號“壯繆侯”同樣很傳神),
損失趙云固然讓諸葛亮同樣心痛,北伐大業卻還得繼續,這次諸葛亮準備由陳倉道北伐,直入關中。所以嚴格來說,并不能被稱為二出祁山,考慮到上次北伐分別用了祁山道和褒斜道,這兩道曹魏必定會重點防范,換條路徑試試也符合邏輯,問題是諸葛亮會這么想,曹魏那邊同樣會這樣想。
當下駐守長安的已經不是夏侯楙。曹叡從關中回軍時,就把這位娶了自己姑母(清河公主)的皇親國戚給帶回了洛陽,把曹真留下來鎮守關中,這位附馬爺的確不怎么出息,在關中之時養了不少歌妓侍妾,不喜歡武事卻喜歡經營家業。蜀漢沒威脅時,當個太平官也就混過去了,真打仗是不堪大用的。魏延就是知道他的這些作為,才想著出子午道襲擊長安,
曹真的私生活不知道怎么樣,最起碼還是打過仗的。曹真的本傳記載,他接任西線總指揮后,雖還不知道諸葛亮什么時候再來,卻判斷出蜀漢下次北伐很可能會走陳倉道,陳倉道之所以得名,是因為這條古道在關中平原對接的,是位于整個平原西端的陳倉縣,也就是現在的陜西省寶雞市,由于具體扼守道口的關口名為“散關”,又稱散關道。
“一夫當關,萬夫莫開”,只是個夸張的形容。你不能指望僅憑一個險關和少量兵力,就能擋住敵方大軍的進攻,真正要依托的還是關口后面的城邑,于是曹真從涼州調來郝昭、王生兩將去駐守陳倉城,并且加固城防,調任陳倉主將的郝昭是太原人,之前駐守金城,是負責涼州安全的主要將領之一,涼州本地新興軍閥及羌胡,在曹丕繼位后多次反叛,每次平叛戰爭中都能看到郝昭領軍奮勇向前的身影,在涼州聲名很盛。曹真之前曾總督各軍在涼州平羌胡之亂,知道郝昭的勇武,這次特地把他調入關中鎮守陳倉。
即便諸葛亮二次北伐沒走陳倉道,加強陳倉的防御力也是必須的。畢竟當年韓信就是走陳倉道奪的關中,曹操南征張魯也是走陳倉道。事實證明,曹真的預判是相當準確的,諸葛亮果然親自領軍出陳倉道,包圍了這座千年古城。先禮后兵,諸葛亮先找了個說客說服郝昭投降,就像諸葛亮在《后出師表》里寫的那樣,蜀軍的成分是合“四方之精銳,非一州之所有”,找個郝昭的太原同鄉,甚至舊識還是很容易的,
被派去勸降的是郝昭的同鄉舊識名叫靳詳,應該之前在曹魏那邊也呆過。郝昭聽完他的說詞之后表示:魏國的律法(科法)你都很熟悉,我的為人你也很了解,“我受國恩多而門戶重”,你不要再說什么了,如今我唯有一死。你去替我感謝諸葛亮(這么看得起我),然后就可以進攻了,
郝昭的這番話其實是大有玄機的,曹操自從被張繡擺了一道以后,對手下將領便不在只是施恩拉攏,而是恩威并重,賞罰分明。可以說,就是從那時候起,曹軍的軍紀才開始好起來,丟了城也必須受到懲罰。至于將領們的家屬,則基本都要留于都城,客觀上充當人質。哪怕是夏侯楙這種級別,駐守長安時也沒能把他娶的清河公主帶在身邊,當然,他真要帶估計也是沒問題的,只是不想罷了。郝昭特別提到魏家“科法”和自己“門戶重”,靳詳就明白于公于私,郝昭都只有決一死戰,
然而諸葛亮還是不死心,再次派靳詳勸降。意思是說你這孤城肯定是擋不住蜀漢大軍的,沒必要白白送死。這回郝昭也沒那么客氣了,直接回復道:我前面的話已經說得很清楚了,我認識你,我手上的箭可不認識你,說起來諸葛亮倒也不是嚇唬郝昭,蜀漢這次北伐的兵力達到數萬,郝昭這邊駐守陳倉的兵力卻只有一千多人,
認為諸葛亮可能從陳倉北伐,卻只給郝昭配備一千多人,這看起來很矛盾,合理的解釋有兩種:一是曹真為掩飾自己的失誤,對上說自己早已預判出諸葛亮會走陳倉道,所以預先做了準備,曹休大敗于石亭,曹叡都不追究反加厚賞安撫,郝昭最后守住了陳倉城,曹叡自然更樂得幫曹真立一個威,
二是鑒于石亭之戰失利,曹休身死,魏國各地都在抽調兵力東進增援對吳前線,原本駐于關中的主力都被張郃帶走東進,所以才會從涼州調兵將來填補真空(因為隴右也是前線,不能調兵),曹真雖然判斷出諸葛亮日后可能從陳倉道出兵,但并沒想到對手同一年就能兩次北伐,關中空虛,郝昭又是剛剛接手陳倉防務,兵力才會如此不足。
話說回來,要不是因為關中魏軍主力東調,諸葛亮也不會那么急著二次北伐,而如果曹真之前已經在陳倉部署了重兵,就算北伐也不會走陳倉道。不管曹真到底是怎么想的,守備空虛的陳倉城都是蜀軍勢在必得的橋頭堡。不能迅速拿下來的話,曹真從長安城派出的救兵一到,反手拿下散關,被關在陳倉城下的蜀軍可就危險了,諸葛亮沒想到的是,一千多人據守的陳倉城,會有膽抵擋數萬大軍,勸降不成那就只能強攻了。
郝昭的抵抗十分頑強,諸葛亮用云梯攻城,郝昭就用火箭射擊云梯,把云梯上的蜀軍全數燒死;用沖車撞城門,就拿石磨往下砸。扔的時候石磨上還拴著繩子,把沖車砸毀后,還能吊上去再用;諸葛亮于是又建高過城墻的移動箭樓(名為“井闌”),向城內射箭。同時堆塑土球,滾到塹壕里去填平外圍防線。
蜀軍人多,塹壕一平的話,便可多點齊發攀爬城墻入城,上面又有箭樓壓制城墻上的守軍,陳倉的城墻眼見就要被攻破。看見苗頭不對,郝昭即刻下令,在城內再起一座新的城墻,這樣的話既能在外城失守后有城可依,又能縮小防線,更有利于御敵,城內雖然戰兵只有一千多,百姓用來做施工隊卻是沒問題的。
雖然筑城的勞力可以征用百姓,但倉促間哪里去尋材料。不過這對于郝昭來說都不是問題,拆民房就是,郝昭在戰后因守城有功,曹叡親自接見并要重用他,一千多人頂住了蜀軍數萬大軍的進攻,的確不是常人能做到的,曹叡甚至高興的對同為太原人的孫資說,你的同鄉里居然有這種勇敢的人。有如此的耀眼的將領,我還有什么可擔憂的。
可惜的是郝昭隨之就病故了,否則必成三國名將,臨死前郝昭告誡兒子,自己為將多年,知道將軍不好當,當初征戰時曾多次挖掘墳墓,用棺木做攻城器具,知道厚葬沒什么意義,人活著的時候有地方住就可以了,死后埋哪都一樣,這里離老家也遠,你隨便找個地方,給我穿著平時的衣服埋了就是。郝昭一生作戰基本都是河西,戰區降水量幾乎都在十五英寸等雨線以下,地上能長草就不錯了,缺乏樹木的情況下,取棺木為材也是沒辦法的事。只是沒想到,這段經歷倒讓他看淡了生死。
見不怕死的郝昭又起了內城繼續頑抗,諸葛亮便再下令挖地道攻入內城,內城起得倉促,不會有地基,也不會太厚,相對來說比如容易挖通地道,壕溝則是地道的克星,于是郝昭又下令在城墻內挖掘壕溝,橫斷蜀軍的地道。就這樣“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的,雙方前后打了二十余天,從建興六年十二月,打到次年一月,諸葛亮都沒能拿下陳倉城,
如果給蜀軍充足的時間,陳倉城肯定還是能拿下的,問題是沒有那么多時間,從陳倉到長安的交通距離為四百漢里。郝昭據守的這二十多天時間,已經足夠曹真得到消息,并從長安城派出援軍兵抵陳倉了,被曹真派往救援陳倉的是同樣從涼州調防關中的費曜,費曜也是跟隨曹真、張既,在涼州平過羌胡之亂的將領,后來官至后將軍,曾隨司馬懿伐蜀,不過他這次前往陳倉,并沒有能與蜀軍野戰。諸葛亮一看魏國的援軍將至,便主動退兵了。
身在洛陽的曹叡見關中情況危急,也緊急準備了三萬兵馬準備馳援陳倉,領軍將領正是剛剛東進的張郃,自潼關之戰開始,張郃一直都被部署在西線戰場,幾乎參與了每一場大戰,諸葛亮一出祁山時,就是他在街亭擊破馬謖,徹底改變戰局。曹叡還因此給張郃加了一千戶食邑。以張郃的威名來說,當然是出戰蜀軍的第一人選。
張郃此時正督領關中諸軍,在荊州支援司馬懿。事實上,諸葛亮選擇這個時間點北伐,很大程度就是看張郃這個老冤家調走了。司馬懿之前在石亭之戰時打輔助,后因計劃變更而未能進入江陵戰場。這次司馬懿準備主動沿漢水發動進攻,以讓孫權沒有精力乘亂北伐合肥。把張郃調過來,就是為了配合這次攻擊行動,
其實要不是曹休冒進,司馬懿也是要南征的。自他入駐宛城以來就在做南征的準備。按入駐宛城前,司馬懿對曹叡的說法,吳人以為中原人不習水戰,所以才敢一直前突至東關(濡須口)。“凡攻敵,必扼其喉而摏其心”,應以陸軍攻擊皖城,引孫權東進救援,然后再以水軍順漢水而下進攻夏口,讓對方有神兵天降的感覺,一定能夠破敵,
基于這個戰略,司馬懿入主駐宛城之后,就一直在苦心打造水軍,并建造體量能與東吳匹敵的大船,不過要是讓司馬懿選的話,不會象曹休那樣選擇在最有利于東吳的秋季,而是會在曹魏南征喜歡的冬季進軍。當然,曹休是被周舫騙了,才會這樣做。以司馬懿的想法,是他率水軍打主攻,曹休在皖城佯攻吸引孫權的火力,結果曹休這一上當,讓司馬懿提前行動去攻江陵,等于打亂了司馬懿的計劃,
現在曹休死了,孫權那邊很可能會主動在合肥用兵,這種情況也相當于牽制了東吳的注意力。不管是為了完成自己既定計劃,還是以攻代守緩解江淮戰場壓力,司馬懿都決定用他的水軍南下夏口了,這次司馬懿無疑是主攻,所以曹叡才會調張郃前來荊州,與之配合水陸并進,
曹休死的時候是冬季,正是曹魏征吳的季節。然而有時候人就是聰明反被聰明誤,東吳喜歡夏秋用兵,是因為他們的船大,豐水季能借助水勢深入敵境更遠。司馬懿為了對抗東吳水軍也造了不少大船,結果等到用兵時才發現,冬季水淺自己的船只出港都困難。這樣一來,南征行動也就耽擱了下來,已領軍到宛城的張郃見荊州暫時沒有戰事,又受命領軍到方城去駐守。
方城的位置大家都知道了,是豫州連接荊州的樞紐,張郃駐守于此是為了兩面兼顧,如果東吳北伐襄陽,他就南下與司馬懿合兵;如果東吳進合肥,那么張郃就東進借助曹丕修的討虜渠,南下江淮前線。沒成想,張郃剛到方城,吳軍沒攻過來,蜀軍卻攻入關中,
曹操當日征戰,所倚重的主要是:夏侯惇、夏侯淵、曹仁、曹洪四大宗室將領,以及:張遼、樂進、于禁、張郃、徐晃,等合稱“五子良將”的五名非宗室將領。這九名大將除了張郃都已故去,不僅如此,就連次一級的李典、李通等將亦都不在人世,可以說,張郃是唯一幸存的三朝大將。能力越大,責任越大,曹叡當即飛馬傳書,調張郃入洛陽,讓他領軍回援陳倉。
曹叡只調了張郃一個人去洛陽,駐于方城的關中軍沒敢動,各方都有細作伏于敵境,要是關中軍回援,吳軍那邊就算本來沒有北伐的想法,估計都要聞風而動了。為了馳援陳倉,曹叡東拼西湊集結了三萬軍隊,把皇家親軍屬性的武衛營、虎賁軍都一起交給了張郃。臨行前,曹叡在黃河南岸設宴為張郃壯行。此去陳倉,走水路的話也有600公里。曹叡擔心張郃趕到時,諸葛亮已經拿下了陳倉,
張郃已經在這片土地上征戰了快20年,在他看來蜀道艱難,糧草只能靠人力背負,張郃掐指一算日子,認定諸葛亮帶的糧食應該十天都支撐不到,自己到了估計就撤了。結果正如張郃所料,晝夜兼程趕路的張郃,還沒抵達陳倉就收到蜀軍撤軍消息,
諸葛亮要進軍關中,自然是要準備好糧草的。最大的問題不是漢中無糧,而是運力堪憂,前線的儲糧太少,一旦敵人的援軍到達,就算不能完全切斷歸路,攻擊散關口的糧道也會受不了。當日曹操由漢中撤軍,很大程度就是受趙云和黃忠到箕谷口附近劫糧的影響。現在諸葛亮同樣有此擔憂,如果是魏延或者劉備的性格,可能還會和費矅、張郃打上一場再退兵,諸葛亮不是個賭徒,既然覺得戰略上已失先機,及時撤退止損就成為必然的選擇了。
魏國的援兵已經快到陳倉,看到蜀軍主動后撤顯然不會就此放過。魏軍習慣以騎兵充當先鋒,這次領騎兵先抵陳倉的是將領王雙,值得一提的是曹丕第一次伐吳時,曹仁曾派三員將領和五千人,前往濡須口攻取前線吳軍家屬所在的江中沙洲,結果五千人非死即亡,全被吳軍包了餃子,被俘人員有就有王雙,如果不是重名的話,王雙很可能是戰后交換戰俘,被換回了魏國。
不管此王雙是不是彼王雙,也不管他是費曜的先鋒還是張郃的先鋒,這回的結局都是個死。諸葛亮之所以要在對手援軍還沒到的時候主動撤退,就是已經想到萬一接戰后再后撤,倉促間容易被掩殺。搶先一步后撤的話,則有時間設伏,考慮到陳倉道是兩山夾一谷的地形,對手只要急于立功,輕敵冒進,落入伏擊圈幾乎是必然,
最終諸葛亮雖然沒有拿下陳倉,但在后撤的過程中,伏斬王雙,二次北伐也算是有所收獲。
“我走過最長的路,就是你的套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