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年前北京最牛的一批北漂,現在個個名字響當當

1992年,北京人徐志偉

第一次到圓明園邊上的畫家村,

拍攝一群自愿放棄工作分配、

勵志搞當代藝術的年輕人,

他被這群人的生活和創作狀態打動,

從此開始持續地關注、拍攝,

之后,他又跟隨他們到了宋莊藝術區,

同時用相機記錄全北京各個重要的藝術現場。

拍攝行為持續20年,

記錄下大陸當代藝術轉折變化的關鍵時期。


畫家們在街頭曬太陽 圓明園畫家村 1993年


方力鈞在圓明園畫家村的畫室 1993年


張淺潛(左)和馬六明(右) 1998年


劉小東和喻紅在畫室 1996年


徐冰在《文化動物》作品現場 1994年


展望在美院雕塑所 2000年

在他的鏡頭下,

方力鈞、岳敏君、劉煒、徐冰、趙半狄、

馬六明、劉小東、宋冬、尹秀珍、展望……

一個個曾經青澀的藝術青年,

如今已是大陸當代藝術的重要力量。

今年11月,徐志偉拍攝的這批照片在合美術館展出,

許多圈內觀眾感嘆,

“如果沒有他的記錄,

我們的藝術史可能就會因缺了這些鮮活生動的影像,

而留下些許遺憾。”

一條到北京拜訪徐志偉,

聊了聊他鏡頭下大陸當代藝術圈的20年沉浮。

自述 | 徐志偉

撰文 | 朱玉茹 責編 陳子文



北大畫展上畫家與北大學部生合影 1992年

一開始沒覺得他們能成什么事

最開始知道圓明園畫家村是在1992年的春天。

有一天我和愛人下班回家,發現有個人躺在我們家門口睡覺,反穿著皮襖,頭上還扎根皮帶。拍醒了一看,發現是我的朋友,山東的畫家鹿林。他說自己老家的工作已經辭掉了,現在住在圓明園邊的一個村子里,那邊有很多畫家,

11月,一條與徐志偉一起重訪圓明園畫家村故址

當年那個村子在社會上是比較另類的,形成的時候是因為有一批美院畢業生沒有參加分配工作,想要自由地生活、創作,就聚居在那里,靠賣畫為生。

聽方力鈞說,他們1989年就在那邊租房子住,慢慢地由幾個人,發展到十幾個人,最終大概有三四百人,1991年開始有一些報道,“畫家村”的名號也由此而來。


圓明園畫家村地圖 徐志偉繪



圓明園畫家村街景 1995年

圓明園畫家村以福緣門村為主,在北大、清華兩所高校的周邊,圓明園之間,思想非常活躍,村里都是一排排的平房,空間大且都是閑置的,往外出租也相對便宜,幾十塊一個月。

1992年5月,當時在報社工作的我第一次前往畫家村拍攝。到了那邊,也沒有路標什么的,就找那些留著長頭發、大胡子,走路懶懶散散的人,十有八九都是畫家,


小樹林畫展 1992年


鹿林在圓明園畫家村的畫室 1993年


馬子恒在圓明園畫家村的畫室 1995年

他們大多都是20歲左右,在這群年輕的藝術家心中,畫家村是一個極具感召力的存在。不少人是在老家聽說這個地方,便揣著點錢只身來到北京,就像楊衛說的,“別的地方沒有人理解你,覺得你神經病,只有在這里,大家有共同的生命、價值觀,共同的追求,共同的人生狀態,就像遇到知音一樣,”

剛開始拍的時候也沒覺得這群人能成什么大事,但他們的那種生活狀態,確實讓我有記錄的沖動。他們是有理想的,自愿在這個地方過艱苦的生活,為了自己真實的表達,


陳衛東在圓明園畫家村的工作室 1992年


葉友狂歌 1993年

圓明園畫家村,消散的烏托邦

第一次拍攝之后,我差不多每星期都去,我覺得確實要深入進去,跟他們在一起生活,不能只是蜻蜓點水,

到那兒去我經常就和畫家們擠在一張單人床上睡,他們的房間一般都是沒有廁所的,要到胡同里的公共廁所去,冬天的時候最怕起夜。洗浴條件也是很差的,所以他們來我家串門,例行就要洗個澡,有時候七八個人一起來,能洗一下午。


徐一暉(最左)在畫家村街頭吃飯 1993年

錢比較緊張的時候,他們可能好幾天就吃一顆大白菜,每頓就煮幾片葉子,也可能一天就吃一頓。但有時候賣畫了,他們一高興,就買好多煙在街上發,或者把賺的錢都掛在村口飯館那里,誰去吃都能劃賬,


方力鈞在圓明園畫家村的生日聚餐 1993年


“畫家村村長”伊靈在畫室 1992年

那時候誰家吃飯,或者來朋友請客,別的畫家聽說了,都來串門,來蹭飯。誰有個病,大家也都會有多少捐多少,我們都管伊靈叫“村長”,他總是主動張羅這些事,愿意關心別人。

有時候他們有什么活動也會通知我,我再臨時趕過去,


崔健來參觀小樹林畫展




小樹林畫展上的燒畫行為

1992年7月,他們在畫家村附近的一片樹林里舉辦了一場露天展覽。大約有幾十個畫家都拿了畫去,包括岳敏君和楊少斌。那天來參觀的有200多人,包括崔健這樣的演藝明星,但是最終一幅畫也沒賣出去,快結束的時候,不知道誰說,“我們把畫燒了吧!”




在葉友畫室的除夕守歲狂歡 1993年

1993年,畫家村最盛的時候,那年春節大約有三四十個人都沒回去,就聚在一起喝酒,看春節晚會,我和我愛人也去了。酒喝完了,他們就開始狂歡地跳舞,砸啤酒瓶,最后滿地都是玻璃渣,直鬧到后半夜才散場。

因為早上村子里總有訪客,大多數畫家都喜歡夜里工作,創作的狀態都是很認真的,



方力鈞在圓明園畫家村的工作室接受德國媒體專訪 1993年

我去拍方力鈞的時候,他正在趕那批去威尼斯雙年展的畫。現在想來那是他人生中很重要的一批畫,但是他沒有拒絕我,他說你來可以,但是你早上敲門悄悄地進來,進來之后把鎖還是掛在外邊,別讓別人知道我在,

老方那時候畫室很小,但是作品都很大。他跟我說,有時候畫布繃好了,發現搬不出去。



岳敏君在圓明園畫家村的畫室 1993年(上)1992年(下)

岳敏君那個時候就已經在畫大笑的人了,但他生活當中其實是比較安靜的,有這種反差。

畫家村大部分人都是做當代藝術的,或者說到了這里之后逐漸轉向當代藝術。通過藝術和文化去對社會做一種表達或者推動,他們是有這種愿望在里邊的,

80年代末90年代初,西方藝術經常到大陸來展覽,整體文化上其實比現在還更開放一些,大家對新涌入的這些思想處于一個接受又沒有完全消化的狀態,

畫家村這群極具創造力和生命力的青年正好趕上這樣一個變革的時候,未來是什么樣子,大家都不是很確定。


畫家村的畫家們晚飯后的無聊,左起:饒青松、徐若濤、羅藝、王強 1992年


除夕守歲狂歡,葉友即興在自己的畫上狂抹,同住的楊一把琴助興 1993年

所以那時候,烏托邦的色彩是很濃的。反正大家相互認同,相互依托,抱團取暖,每天都有他們的樂呵,他們抱著一種流浪的心態,沒有明確的目標,也沒有危機感,雖然他們也要面對現實生存的種種困難,但理想化的東西更多一些,

1994年下半年,大家開始慢慢地搬離,因為覺得他們在那邊是一個社會不太安定的因素。到了1995年10月份,大多數人都離開了,

這群人就全北京各個地方去找新的落腳點,大紅門、香山、花家地、六里屯、費家村……最后,很大一批人就找到了宋莊,


小樹林畫展撤展 1992年


畫家村的畫家們開會探討搬遷問題 1994年

宋莊的那些人和事

宋莊多是農民的房子,是要賣的。你湊幾千塊錢買個院子,稍微弄一下,有能在北京扎根的那種感覺,就變成定居的心態了。

再加上那邊村子不像圓明園那么密集,很多人都是一大家子在一起,經濟條件也不一樣,互相之間慢慢也產生了邊界。


畫家們在宋莊干涸的魚塘里踢球 1999年

我第一次去宋莊是1995年初,去看方力鈞在宋莊的新工作室,

那時候去宋莊還不像現在這么方便,路都是土路,窄窄的,村子里還有好多農田,和北京大多數農村沒什么差別。


岳敏君在方力鈞宋莊工作室 1995年

老方在宋莊的第一個工作室院子很大,像個小操場,前前后后有20多間屋子。他還在正房前搭了一個簡易的玻璃房,喜歡在里面曬太陽,


方力鈞在宋莊的第二個工作室 2000年

第二個工作室是為了創作大型版畫修建的,高5米多,

整個宋莊大約有不到30個村子,基本都有畫家居住,畫家最多的就是小堡村。

大家到了宋莊之后,生活條件變好了,裝修也更個性化一些。不少畫家在宋莊的房子都上了當時的時尚家居雜志,我有一次去拍劉煒就是給時尚雜志拍的,


劉煒在宋莊工作室 1995年

劉煒喜歡改造自己的房子,買了很多老家具,很講究,我有段時間老去他那兒,看到那些舊的作品一直擺在那兒沒動過,我就問他為什么。他說,“最近就想玩,不想畫。”他們其實經常這樣,有時候覺得需要停下來,放一段時間再繼續。


栗憲庭在宋莊工作室寫對聯 2001年


栗憲庭與廖雯 1997年

春節的時候很多人家門口的春聯都是栗憲庭給寫的,算是宋莊一個特殊的節日項目,畫家們去拜訪栗老師,栗老師就給寫副對聯,包括村里好多小飯館也是栗老師給提的字。

在宋莊拍久了,我也覺得這塊地方不錯,1997年也在宋莊買了個院子,有機會也去認識的人那兒串串門。



左小祖咒在宋莊小堡村 1996年

有天我聽說左小祖咒和他當時的女朋友段英梅買下了宋莊一個廢棄的學校,有三排教室,特別大,就過去看了看,他因為院子很大,經常在院子里種樹什么的,我們是在東村認識的,當時他還不出名,有時候一塊吃飯聚會,他還會唱自己創作的歌,


王功新在宋莊工作室 2001年

王功新當時1998年來宋莊,還是我給他看了好幾處地方,最后他看中了小楊各莊村,那邊基本沒什么畫家,但是院子比較有格局,后邊還有一塊空地,他和村里商量之后又蓋了一個大工作室自己用,原來的房子給林天苗用。

現在很多我拍過的藝術家都不在宋莊了,尤其這兩年走了一大批人,一是房租漲得比較厲害,二是有些畫家去了燕郊等地,那邊的房子有產權。宋莊這邊也慢慢多了很多搞傳統藝術的,不再都是當代藝術了。


楊少斌在宋莊工作室 1998年


王慶松在通州濱河小區工作室 2005年


馬六明在東村為其行為藝術作品《芬.馬六明》化妝 1993年

大陸當代藝術重要現場

圓明園、宋莊之外,我也開始注意到別的畫家工作室。從90年代至今,重要的展覽、重要作品我都會去拍。



徐冰《文化動物》現場 1994年

拍的比較有名的有1994年徐冰做的兩只豬在那兒交配的行為作品。那是一個內部的觀摩,去的都是圈內人。大家看了都覺得新鮮,確實會讓人腦洞大開,尤其在1994年那個時代背景下。



徐冰封豬 1996年

后來他第二次做這個作品,我還拍了他印豬的過程,在一個養豬場里,拿章一個字一個字印上去的,有點像活字印刷。兩只豬印了一上午,

那個展覽是在王府井北京飯店后邊,民國初年一個老的建筑里辦的,它構造挺奇怪的,二樓正中間有一個400多平方米的大廳,全是木地板,專門用來做展廳,


趙半狄在霞公府的畫室 1993年


李天元夫婦在霞公府的畫室 1994年


劉煒在霞公府的畫室 1993年

旁邊的房間,那時候美院好多老師去做工作室,李天元、趙半狄、楊飛云、陳文驥等人都在那兒,


展望在中央美術學院畫廊 1994年

展望當時是主動找的我拍。他穿得很得體,一直是小分頭或者一邊倒,猛一看他不像是搞雕塑的,就像辦公室的那種白領的感覺,


中央美院搬離王府井前,劉小東和喻紅在畫室收拾東西 1994年


劉小東、喻紅和女兒劉娃 1994年

1994年前后,美院要搬家,劉小東和喻紅的工作室也要跟著搬,他說你趕快過來幫我拍一點,不然以后就沒有了。我連他們孩子都拍上了,孩子那時候才兩三歲,他們被號稱是美院的金童玉女,我也覺得他們真是天生的一對,兩個人都畫這么好,又這么漂亮,


陳文驥夫婦在霞公府的畫室 1994年


隋建國夫婦在美院雕塑系隋建國工作室 1994年


王沂東夫婦 1994年

陳文驥老師曾在1994年策劃過一個《丈夫提名展》,就是拿幾個知名畫家妻子的畫做了一個展覽。我當時就去拍,拍的都是一對對的夫妻,其實是很難得的呈現,因為現在大家都不愿意把私生活帶入自己工作的環境里,



林天苗從美國回來后的第一個展覽“1995 開放工作室” 1995年


張洹(左一)、馬六明(左二)在“1995 開放工作室”

去拍林天苗的時候她剛從美國回來,在他們家里,胡同里的平院房,她把院子整個布置成展廳,材料都是很奇特的,去看展覽的人也很多,方力鈞、馬六明、張洹、王廣義,北京藝術圈里的人差不多都去了。


宋東、尹秀珍在林天苗居所報房胡同12號工作室做作品 1996年

宋東和尹秀珍,他們都是北京人,所以我們一聊就很投得來。從外形、言談舉止上看,他們是很樸實的那種。他們做展覽的時候,我每次都會去拍。



“生存痕跡”參與藝術家合影:蔡青、顧德新、尹秀珍、宋東、張德峰、林天苗、王功新、張永和、展望、邱志杰和馮博一

1998年1月,他們參加了蔡青和馮博一策劃的《生存痕跡》展覽,參展的還有林天苗、王功新、展望等人,當時他們租了一個很大的舊廠房,所有藝術家都是在現場,根據當時的環境,結合自己過往的創作,即興做一個作品,


趙亮、邱志杰在“生存痕跡”現場


尹秀珍在“生存痕跡”展覽現場準備作品,用水泥將舊鞋底朝上鑲嵌在路面上,使日常中的行走痕跡固定下來

所有布置都是在前一兩天完成的,比如邱志杰要埋一些屏幕到地下,尹秀珍要事先把鞋子用水泥固定在地上,


展望在“生存痕跡”展上的裝置與行為作品,模擬了一間學院式雕塑教學的車間

也有的作品是當場完成的,比如展望的《新藝術速成車間》就需要觀眾現場參與互動。


參展藝術家在大巴前合影

這個展也是非公開的,他們給參觀的人租了一個大巴往返,汪建偉還把那個大巴也做成了一個作品,


“對傷害的迷戀”現場,方力鈞、楊少斌在觀看蕭旻作品《系列:(JIU)——體積很小,繁殖力強,適應性大,未來主人》


彭禹在“對傷害的迷戀”展覽現場做作品

那個時候很流行像這樣由批評家、策展人主導,藝術家配合的展覽,栗憲庭老師2000年策劃的《對傷害的迷戀》也是。當時因為藝術家們使用了尸體等材料,大家看完展聚在一起吃飯的時候都不怎么有胃口,還陷在那個氛圍里面。



圓明園畫家村藝術家(楊衛,鐘天兵,徐若濤)在宋莊美術館觀看徐志偉的照片

從1992年到2010年,我專注地記錄大陸當代藝術現場將近20年的時間。我的這些照片也陸陸續續地展出過很多次,

其實真的對藝術史來說它有什么貢獻,主要看這些人在藝術史上的地位。只是我碰巧做了這件事,把這些東西記錄下來,作為歷史存照。


11月,徐志偉與藝術家鐘天兵重訪圓明園畫家村舊址

而這一切的源起便是圓明園畫家村,我對那里的感情也是很深的,現在有機會,圓明園畫家村的那群人還是會聚在一起敘敘舊。人生有過那么一段經歷,大家都會很珍惜。在最青澀、也是生命力最旺盛的那幾年,生活在一起,鬧在一起,揮灑自己的青春。

像楊衛說的,大陸藝術家從想法到行動,真正有了專職藝術家這個群體,是圓明園畫家村真正的意義所在,當年在圓明園的這批人也都分散到全國各地的藝術區,播種散發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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