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期熱播的電視劇《大秦賦》雖然豆瓣評分一路跳水,仍然不愧為近年來難得一見的優秀作品,如前幾部神作一般,本劇再次為我們展現了一個“完美”的大秦帝國:嬴政愛民如子、胸懷大志;百姓擁戴君王,一呼百應;宗室、朝臣大節無虧,關鍵時刻團結一致;軍隊斗志旺盛、裝備精良;政治賞罰分明、秩序井然… …
▲每看完一部,筆者都覺得讀了一部網路爽文
照這個思路,嬴秦足以成為歷史楷模,近年來為秦始皇乃至秦帝國翻案之風也絡繹不絕,然而很多人卻忽略了它只是一個二世而亡的短命王朝,在過去兩千多年里都被冠以“暴秦”之名而被主流思想所唾棄,
那么,誰眼中的秦帝國才是它本來的模樣呢?
首先,秦帝國的存在和創造性是不可否認的,從西陲養馬的附庸到鯨吞六國的俾睨,秦人的奮斗堪稱一部激蕩人心的史詩,它用郡縣制取代了過時的分封和貴族,“書同文、車同軌”和一致的度量衡令龐大的帝國經脈通暢、血液相連,從而開創了大一統王朝的先河,
不止于“漢隨秦制”的換湯不換藥,哪怕儒家再怎么歌功頌德、粉飾太平,此后任何一個王朝都有揮之不去的秦影,其政治制度、法家內核以及國民性影響深遠,詆毀秦帝國的任何部分都是在否定中華民族的起源,
▲焚書:摒棄儒家才是秦帝國不受后世待見的內因
其次,歷朝歷代的詆毀都源自一種“政治正確”,取而代之的西漢王朝雖然全盤抄襲了前任的政治框架和思路,卻必須將妖魔化秦帝國當作己任,開口閉口都是劉邦“誅暴秦”的英風烈烈。嬴秦渾身是錯,兩漢也必須被視作正統,因為后世千余年的王朝傳承都是煞有介事的“禪讓”,一直持續到北宋,為何合法性,“暴秦”就這樣變得無法翻案,并形成了慣性。
而在筆者看來,所謂批判都是歷代對秦二世而亡的深度思考,而非全盤否定,“暴”成為了原罪和避免崩盤的前車之鑒,可笑到最后誰都沒跑得了。
但是,如何完美的時代怎么就二世而亡了呢?“暴”顯然是是沒有說服力的,“仁義”從來是統一王朝的裝飾品而非大爭之世的通行證,從商鞅入秦或許更早的時候起秦人的字典里就沒有這兩個字,僅僅憑借虎狼之性和法家的“制度優勢”便足矣令東方六國不敢西顧,后人總結的“仁義不施”不過是自以為是,畢竟讓一個龐大的既得利益團體突然間放棄成法而改弦易張,無異于雞同鴨講,
從過程來看,“秦失其鹿”是一次標準的墻倒眾人推。項羽、田橫代表的舊貴族,劉邦代表的投機主義者,彭越、英布代表的市井游俠以及陳勝吳廣代表的底層民眾,蜂擁而至的造反者們都有先滅秦再分蛋糕的覺悟。反之,曾經戰無不勝的百萬大秦銳士或消失不見、或一觸即潰,唯有章邯的幾十萬驪山囚徒在做最后的掙扎,甚至自稱“赳赳老秦”的關中父老也被假仁假義的“約法三章”所輕易收買!
放眼后世,即便是同樣短命的隋朝也沒能同時得罪如此廣泛的階層,胡亥趙高的兩年折騰顯然不足以背上這口黑鍋,“赳赳老秦”究竟是如何做到的呢?
當時百姓連街倒巷,皆怨商君。一聞公孫賈引兵追趕,攘臂相從者,何止數千余人。–《東周列國志》
小說或許有些夸張,但商君失勢之際秦廷上下無一人為之求情,無數因變法而得爵的軍卒亦無義士挺身而出,反倒是秦惠文王借五馬分尸之刑安定秦人之心,原來變法的始作俑者也得罪過所有人,秦帝國的宿命竟早有預兆!
▲為禁止私斗,商鞅曾在渭水砍下數百顆人頭,這顯然是殘忍而非有法必依,
“民弱國強,民強國弱,故有道之國務在弱民。”–《商君書·弱民》
筆者竊以為,變法不是變戲法,不能無中生有,秦法之設計理念便是打造一個如臂指使的資源整合體系,通過戰爭獲取土地、人口和資源,而非種地經商的民生之要。商鞅講究“國強民弱”,把民和國放在對立面,認定唯貧弱之民方有戰場之雄心,只承認耕戰之士,余者視作“五蠹”(蛀蟲),如此又何來的真心擁護呢?
話說戰國雄軍莫過于齊技擊、魏武卒和秦銳士,前者賞錢,中者獲土,唯有后者是賜爵,這才是秦人“勇于公戰”的動力所在,于是他們從來對爵位摩拳擦掌,于秦法卻并不買賬。
當年精通王、霸、帝三道的商鞅投孝公所好推行“疆國之術”,同時直言“久遠,吾不能待… …然亦難以比德于殷、周矣。”意思是下了一劑副作用巨大的猛藥,必然遭遇反噬。
殷商六百年江山,成周八百年社稷,商鞅自然不敢奢望,卻不能料到百余年間秦人吞噬了超過關中故土數十倍的土地,造就了一個無可抑制的軍功集團,而當齊人高掛降旗之時,他們卻驚訝的發現自己與六國的關系神似草原上的捕獵,獵物的全軍覆沒意味著生態鏈的崩潰,誰都不能幸免,或許有人會問,那不是還有南越和北方匈奴嗎?他們如同黃羊,跑得太快,投入和收入完全不成正比,
鯨吞之后便是消化不良,六國的任何階層都有理由揭竿而起,這里便不贅述了,除了幾員秦將和被爵位誘惑的驪山囚徒竟再找不出幾個戀舊的遺老遺少,一個幾乎被所有人拋棄的帝國,一個只會急功近利的文明,又如何值得后人去紀念呢?
秦國是華夏歷史的一部分,卻遠非全部,也不具備代表性,孫皓暉先生在十余年前撰寫這部大作時,或許也試圖為尚且不夠自信的國人尋找一條適合當下的路,其筆下的大秦帝國朝氣蓬勃,因為道路正確而一統天下,于史實而言卻沒能反映真實的秦人精神世界:從商鞅誘綁公子卬而全取河西之地開始,外交欺詐和背盟偷襲便成了常規武器,六國口中的“虎狼”不是對實力的恐懼,而是對不講信義的鄙夷。
顯然,《大秦帝國》走入了試圖從歷史片段中尋找解藥的誤區,其實五千年來中華民族長期站在世界之巔,于今天可借鑒之處如車載斗量,遠未到頭。近代雖不堪回首,然來日可期,豈能因昨日挫折便徹底推翻過去兩千年的歷史智慧呢?
對秦帝國的洗白和拔高,不僅違背了歷史,更是一種誤導:莫非先秦的圣賢們都不如法家?如果是,那大陸文化還剩下什么?
其實,秦文化遠非華夏文明的原生狀態,被征服的六國才是,甚至說秦人的祖先也是,
話說西周以禮樂立國,雖然繁瑣冗長,卻在“怎么做人做事”這個層面上很好地指導過華夏先民,貴族的驕傲令他們視榮譽高于一切,“士”之自尊令他們來去自由,人格獨立,子路因堅持“君子不免冠”而被剁成肉泥,豫讓因知遇之恩而以死相報,世人皆輕生死,重然諾,怎么看都比功利屬性點滿的秦人可愛得多。
▲兩位霸主在國宴上詩賦對答,曾是先秦佳話
秦人雖以養馬起家、長期與犬戎爭地,卻也曾在春秋之初將禮樂精髓融會貫通,一代雄主秦穆公既能開疆拓土,也能在國宴上與晉文公詩賦對答,演盡風流。可惜后來被晉國堵住中原道路,兩百年間只能與“蠻夷”楚國聯姻外交,至戰國初年已退化到幾與蠻夷無二,秦人后來之精神實為法家一家之要義,遠非時代的代表。
《大秦帝國》并非不夠精致,可惜看似壯懷激烈的“秦人精神”,其實早已丟了魂魄,泛濫宮斗和陰謀令歷史正劇降檔為古裝偶像劇,換個朝代說法便可以無縫對接,將殘忍視為豪邁,用皇帝的悲哀替代眾生的悲哀,把個體的尊嚴視為權力的祭品,背離當下的普世價值觀,究竟是哪門子秦人精神呢?
總而言之,今天的我們不需要被美顏的歷史,小說也好,電視劇也罷,并非杜絕藝術加工,卻必須以還原歷史原貌為己任。秦國雄主自是雄武剛健,六國亦不乏明君能臣,百姓也懂保家衛國之義,斗智斗勇更不乏精彩,展現大爭之世的波瀾壯闊便是一部難得的好劇,
至于真實的大秦帝國,的確值得稱頌,卻永遠不需要被懷念,
對啊,我以前看日本的大河劇怎么沒有這樣的領悟,唉。
果然外儒而內法
商君書是帝王之術,為什么是禁書,讓老百姓看見了就不靈了,把所有臣民當作工具
民辱則貴爵、弱則尊官、貧則重賞——《商君書》商鞅的追求,就是要讓人民生活在屈辱、懦弱和極度的貧困中!法家的治國理念是徹頭徹尾的反人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