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信茹云南大學部新聞學院教授
趙亞凈云南大學部新聞學院博士生
位于國家4A級旅游景區石寶山風景區內的石龍村,隸屬于云南省大理州劍川縣沙溪鎮,這里世居著白、彝、傈僳三個少數民族,但白族人口比例占到了92%。
多年來,村子里的白族村民依舊保留著傳統的文化和娛樂方式,白族調、霸王鞭、本子曲、滇戲等長盛不衰,
對村民而言,白族調更是生長在每個村民的血液之中,上至八旬老者,下至稚齒幼童,幾乎人人都能唱,村民們有“會說話就能唱歌,會走路就能跳舞”的說法,村子里更是不乏被官方認證的非遺傳承人。
石龍村的一角
傳統的鄉村生活空間是白族調生成和延續的天然場所,衍生了眾多和生活息息相關的演唱類型,如敘事歌、情歌、習俗歌、詠物歌、兒歌等,
傳統社會里的白族調演唱根植于村民日常生活中的每一個場景。然而,近年來,隨著各類外界資訊和新娛樂方式的涌入,原本根植于日常生活中的白族調變得越來越難以聽到了,
不過,移動互聯網時代的出現,讓這種慣常的娛樂方式又重新回到了人們的日常之中,尤其是視訊社交軟體的使用,讓其得以以更生動活潑的方式呈現,并在社交平臺上誕生了一批代表人物,比如,快手中云南專門唱山歌的主播就有山歌藝人黃杰、云南山歌唐三妹、韓億妃山歌手、順子哥002、陳林山歌等,其中幾個比較大的主播粉絲量多在50萬以上,高的也有百萬。
這不僅為白族調的重新日常化提供了新的傳播空間,而且滿足了人們在數字媒體時代對“看”的需求,為當地群眾創造了書寫文化傳承新“文本”的機會。
精彩彈幕,盡在客戶端
石寶山歌會節,隨處可見舉著行動電話拍攝的人,他們在快手塑造的新生態系統里構筑起了新的“文本”,
“最怕說國語,唱調可以”
covid19病毒不簡單
一傳十十傳百
不管你是男女老少
染上可是不得了
電視上講了又講
廣播里說來說去
疫情防控非兒戲
我們不能大意
年初十的傍晚,51歲的村干部李根繁堅守在村口。妻子早早點燃起廚房的火塘,等著丈夫結束疫情防控后回家休息,
李根繁顧不得接過妻子遞來的碗筷,在村口執勤,無論他們如何努力勸說,仍有一些村民不聽勸阻,想要出村或進村,這讓石龍村的幾位村干部苦惱不已,
火塘里的炭火散發著點點星光,李根繁翻出紙筆,坐在旁邊的凳子上創作起了唱詞。不過半個小時,他就創作出了一首完整的抗疫宣傳調子。
來不及一遍遍記歌詞,李根繁讓來家里串門的鄰居幫他舉著寫滿唱詞的紙片,他抱起心愛的龍頭三弦,唱了起來,駐村干部舉著行動電話拍下了李根繁的演唱,這段視訊被上傳到快手后,獲得了3.7萬贊,
精彩彈幕,盡在客戶端
坐在火塘邊演唱白族調抗疫宣傳曲的李根繁
今年十月份,因田野調查需要,我們再訪石龍村,在非遺傳承人李根繁家的客廳坐著喝茶時,他同我們閑聊起了創作covid19病毒疫情防控知識調子的過程,
李大爹一邊翻著他的快手主頁,一邊還沉浸在當時流量帶來的興奮中:“也沒有人請我創作疫情防控調子,都是我自己想起來的,有興趣也有責任要去唱首調子宣傳下,”
李根繁所說的調子,是生長在當地群眾血液里的白族調。據史料記載,劍川被稱為“天樂飄落的地方”,當地人唱白族調已有一千余年的歷史,
在交通閉塞、資訊匱乏的年代,唱調子是當地群眾為數不多的娛樂方式。山上砍柴、撿菌子、做農活時唱上幾句,茶余飯后圍坐在火塘邊唱上幾句,結婚、樹新房、拜壽等重要時刻更是少不了白族調,就連姑娘、小伙都要用白族調談情說愛,白族調和石龍人的生活緊密相連,成為當地群眾記錄歷史、傳承經驗、抒發情感的形式和手段,
在婚宴上請人唱白族調是當地人的習俗,
圍觀的女性舉著行動電話在拍攝演唱的藝人,
移動互聯網時代,劍川人在社交媒體上傳唱白族調最早是從一款社交軟體開始的。因為這款軟體的一分鐘語音短信功能,剛好可以完整唱完一首白族調的八句話,所以當地人迅速接受了它,并將其改造成為在線傳唱白族調的新場景,
不過這款軟體也有不方便的地方,龍頭三弦是白族調演唱的伴奏樂器,要想一邊彈弦子一邊唱就需要別人幫忙拍攝,或者有些藝人干脆有了手腳并用的想法,用腳指頭壓著錄音按鈕,騰出雙手來抱著弦子彈唱。
這種困局隨著視訊社交軟體的出現解了圍。只需要把安裝了快手的行動電話固定在面前,按一下拍攝按鈕,藝人就可以拿起弦子邊彈邊唱,快手不僅降低了錄制門檻,還滿足了人們在數字媒體時代對“看”的需求,
從DV到視訊社交軟體,
當地白族人對“看”的追求從未停歇,
過去,森林防火、日常工作傳達,李根繁就常常喜歡花心思改編成白族調。不過,人們對他也更多只是“只聞其聲,不見其人”。快手的出現,讓習慣了用唱白曲開展村落事務的李根繁有了面對面表演的感覺,他覺得自己的宣傳更有意義和價值了。
只是,對他來說,做政策宣傳少不了要用國語,可“我們劍川人最怕說國語”,歌唱的方式,讓他有了更多的底氣和自信,
“龍頭三弦錚錚響,快手里面尋知音”
三弦聲聲入人心
白曲句句動人聽
本土文化得傳承
莫掉以輕心
白語是白族之本
丟了語言丟了根
就像人丟了靈魂
同胞牢記心
流行歌曲我不會
樂理簡譜更不知
一心彈唱白族調
三弦不離身
若你喜歡白族調
一起探討心連心
盡量傳唱白族調
留給后人聽
“石寶山三弦叔叔”的快手簡介里,寫了一段他自己創作的山花體白族調唱詞。
1984年出生的李兆元,生在石龍長在石龍,從小在家人的耳濡目染下學會了唱調子。他天生嗓音洪亮獨特,一把三弦彈得好,又有俊朗帥氣的外表,小小年紀就在當地一唱成名,
2011年,李兆元被當地的阿鵬藝術團收編,成了一名職業演員,2018年8月份,李兆元看別人在玩快手,覺得有意思跟著就下載安裝了APP,
起初,他和其他村民一樣,就是拍攝記錄日常生活的視訊。連發了幾條后,李兆元想到彈三弦也是自己擅長的,就上傳了一段自己抱著三弦彈唱的視訊。
這段視訊發出來后,單條觀看量比以往激增了三四倍,有網友在視訊下方留言喊話:“多發點彈三弦唱調子的視訊來嘛。”
應網友的要求,李兆元先是上傳了一些傳統白族調唱段,發現大家在快手上聽調子的熱情后,開始發布原創白族調作品。李兆元知道玩快手的年輕人居多,這兩年每縫聯考,三弦叔叔都要抱起心愛的弦子,站在行動電話鏡頭前唱上一首,給學子們吶喊助威。
聽三弦叔叔的彈唱久了,一些粉絲學習龍頭三弦的興趣就被激發出來,他們向李兆元提出:“可不可以慢一點彈,想跟著學,”
李兆元在快手發了一段彈三弦的視訊后,
有很多網友在評論區留言能否教學弦子。
這之后,李兆元有意識調整了視訊拍攝的角度,把鏡頭聚焦在撥動琴弦的手指上,同時放慢彈奏速度,為的就是讓粉絲能聽準音階、看清指法,
“我從不在快手上發布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只發唱調子、彈弦子的視訊,我自己是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人,我的作品發出去會有很多人學習,所以一定要錄到讓自己滿意為止。”
因此,為了能錄出可供粉絲學習的視訊,三弦叔叔要反復練習某一個唱段,拍攝出四五個樣片之后,再從中挑選合適的上傳至快手。
精彩彈幕,盡在客戶端
應網友要求,李兆元在拍攝視訊時把鏡頭聚焦到撥動琴弦的手指上
歷經世事滄桑,白族調仍能流淌在白族群眾日常生活中,這和當地人對民族文化的深厚情感有關。
當然,文化的傳承與傳播始終離不開作為歌唱藝術載體的人,像三弦叔叔這樣被官方認證的民間藝人在當地并不少見,“有了這種方式,我的徒弟也開始多了起來”,這樣的表達,是非遺傳承人常掛在嘴邊的話。
當然,李兆元也沒想太多,只是用自己最質樸的理解詮釋他對快手和民族文化的理解。
他覺得,現在發到快手里的作品可能代表不了什么,但假如哪天白族文化消失了,“我們的唱段就成了最寶貴的資料,后人就得跟著學,”而白族調的傳承歷來都是口傳心授,“我們唱歪了,其他人有樣學樣,也就都唱不好了。”
“視訊開了情更濃”
(男)
現在社會真是好
咱在網路里相好
要是想你那時候
開視訊看你
視訊開了相互看
走到一起情更濃
太陽落山咱回去
快樂過呀過
(女)
有了行動電話也是好
路途遙遠可視訊
可在視訊里唱曲
就像見了人
想起了就看一下
就像你在我旁邊
睡不著就看一下
我們花配柳
歌手段保杰正在去往石寶山對歌臺的路上,剛進景區大門,就被人認了出來,“看,那就是白曲情歌,他來對歌了呀!”
我們在石寶山對歌臺的候場區遇見段保杰時,他剛結束對歌環節,同行的好友把行動電話遞給他,貼心的詢問幫忙拍攝的對唱視訊是否適合發去快手,來不及看好友拍攝的對唱細節,段保杰就把幾分鐘前和女歌手的對唱視訊發了出去,
1996年出生的段保杰,國中畢業后就再沒念書,因為自幼喜歡唱調子,就加入了當地的白曲協會,
對段保杰來說,去白曲協會,一方面可以繼續延續自己的興趣愛好,另一方面他也期待有朝一日能夠成為白曲明星,把唱調子變成一種謀生方式。
和大多數白族人相似,段保杰把自己在站在田間地頭、農家小院彈唱白族調的視訊發到快手上。
保杰發現,和在其他社交媒體傳播作品不同,快手可以加上創作者的ID和昵稱,這保護了演唱者的版權,“沒寫我的名字就轉發,人家只知道好聽,不知道調子是我唱的。”另外,快手提供視訊播放量的統計數據,這方便段保杰掌握作品的傳播度和受歡迎程度。
和年紀更大的一些民間歌手相比,段保杰最喜歡快手的直播功能。白族調里,情歌對唱最受歡迎,男女搭檔,不唱盡興絕不結束。
以前在群組里對唱,一個人唱一句,其他人都可以接著唱,唱著唱著就不知道該接著哪一句去對了,“體驗感非常不好,”但是直播的連麥就不會出現這樣的問題,“只要和女歌手連上麥,就可以一直唱一直唱,有時候能和一個人唱上三四個小時。”
青年歌手段保杰的快手直播間,
他每周要開三五次直播,
晚上八點后,我的行動電話經常能收到段保杰開直播的邀請,點擊進入直播間,先是熟悉的龍頭三弦伴奏,等人數漸漸多起來了,再開始情歌對唱。有時候,我一周可以收到三五次段保杰的直播提醒,
段保杰直播,很少閑聊,偶爾會和直播間里的粉絲互動下。因為情歌對唱都是臨場發揮,現編歌詞,為了避免直播時出現對不上調子的情況,段保杰會在筆記本上提前編寫好唱詞,直播時再唱給觀眾們聽。
抓住了快手作品上傳和直播功能的區別,段保杰有了更多的想法。直播時只唱情歌,作品上傳就發布個人獨立完成的唱段,講述一個事實或道理,“像講我們農村人干活辛苦的訴苦曲,勸人戒賭禁毒的宣傳曲,這都是有正能量的作品,發到快手里面讓大家學習,”
精彩彈幕,盡在客戶端
段保杰演唱的奉勸調《網路危害》
在直播間里唱出名氣的段保杰,今年第一次去石寶山對歌臺對歌,就被粉絲認了出來,
對這位年輕歌手來說,除了直播間唱出來的名氣,還給段保杰帶來了實際收益,“剛開始直播的時候收入的問題我也沒怎么想,只是想傳承我們的白族文化,慢慢粉絲多了,多的時候一晚上有一千多塊的收入,一個月有萬把塊,”
現在,段保杰白天走村串寨收購野生菌,晚上打開直播唱起調子,家庭收入來源又多了一個渠道,
和段保杰有些相似的是,快手為單親媽媽李玲提供了另一種招徠生意的可能,在下關茶葉店打工的時候,下了班的她最喜歡玩快手,那是勞累一天后難得的清閑。
直播間里唱久了,李玲靠歌聲累積了大批粉絲,而且這些粉絲集中在劍川縣的馬登鎮附近,
兩個月前,她辭掉了茶葉店的工作,在馬登鎮盤下了一個小飯館,開張不到一個月就在那里站穩了腳跟,直播間里的粉絲成了照顧飯館生意的老顧客,而她來這里開飯館也是粉絲們在直播間里提出來的,
當然,在段保杰、李玲們努力打造自己直播間形象的時候,也有人不以為然。張陽斌覺得快手就是自己學養蜂、學養魚的一個寶庫,
“我媳婦、媽媽、嬸嬸她們只是為了玩,就是看下搞笑的、白族調,快樂一下,像我看快手是為了學東西。我關注的都是和養蜂、養魚有關的那種,我相冊里存的好多東西都是從快手里面保存下來的。”不過,說歸說,一到家里,張陽斌的耳畔還是少不了回蕩著白族調的歌聲,
小小的一塊屏幕,呈現了方圓幾百里群眾的共同情感
在這片白族人早已耕耘的土地上,快手仿佛在創造著一種新的生態。如果說,唱白曲,是白族人的日常,是私人情感故事的講述,那么,到了快手這個平臺中,人們開辟出一種新的屬于自己的“第三場所”。
在這個介于家和勞作地點的“第三場所”中,如同過去傳統村落里的村頭、曬谷場、宅前屋后等那些公共、半公共的空間一樣,快手里的“第三場所”在創造著一種非正式的社會交往,沒有強制性和嚴格的規則,參與者隨性而為,但又共享著相似的文化,擁有可以心氣相通的體驗。
不同的人在里面可以找到自己的參與方式,對于鄉村干部來說,快手可以幫他們以一種大家喜聞樂見的形式宣傳政策方針;文化傳承人在快手里尋覓一種新的傳承可能;而更多的年輕人在快手里嗅到了商機和謀生的機會……對于普通人來說,快手賦予了無名者和日常生活以特權,
歌會節上,一名男子正在給打跳的婦女拍攝視訊
在這個由技術塑造出的新生態系統里,一種獨具意義的交互性實踐方式也得以呈現。這種方式,借助于那些飽含情感色彩的語言,讓普通人能夠共同參與、交流,并提供自我獨特的創作方式,在參與者之間形成了創造性和解釋性的交互關系,
這種互動方式,強調的是在快手這個空間中,因人而構筑起來的新的“文本”,這種“文本”由白曲的唱調和最為庸常的生活交織而成;這種“文本”,更需要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人們閱讀、書寫和實踐,最終,一種大家可以共享的情感得到呈現和凝聚。
編輯 | 楊晶 崔晉博
策劃 | 王嘉琳
監制 | 馮存健
海報圖源 | 趙亞凈、快手用戶石寶山三弦叔叔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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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族房子多很漂亮,銀都水鄉家家富足
壯觀的遷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