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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班導智庫
文 / 黃全愈,旅美教育學家,邁阿密大學部教授,長期致力于中美教育和文化交流 ,著有《素質教育在美國》、《玩的教育在美國》等,
“人云亦云,亦步亦趨,讓別人的腦袋為自己思考——沒有獨立思考、沒有批判性思維、沒有創新意識的孩子,就是被教傻了。
然而,危害更大的“被教傻”,是在正確答案下光明正大、堂而皇之地扼殺孩子的獨立思考、絞殺孩子的批判性思維、虐殺孩子的創新意識。”
01
創新是中性武器
許多人以為,創新永遠是正面的、積極的、正能量的。其實,就像核裂變一樣,創新是一種中性的武器,好人可以擁有它,壞人也可以利用它,
可惜,在正面創新舉步維艱之時,負面創新卻花樣翻新,
據人民網報道,某日,某人在馬路上拾到一信封,里面有一張帶密碼的銀行卡,插入ATM機,竟然有30萬余額。信封里還有一封某公司的“行賄信”:
某處長:感謝您在招標過程中對本公司的大力幫助,因不方便登門致謝,特附上銀行卡一張,里面是我公司的一點心意。 密碼是工程開工日期,如果在取款中遇到問題,請咨詢開戶銀行 。
雖然銀行卡顯示有余額30萬元,但當小某取款時,ATM機顯示“不予承兌”。撥打信上的“銀行”電話,“工作人員”耐心解釋:卡上有5000元滯納金,只要往里面轉5000元,即可自由存取。
5000元vs30萬,再說錢是打到這張卡里,能有啥問題?于是小某轉了5000元。轉賬成功后,小某再輸密碼,仍是“不予承兌”,再撥“銀行”電話,關機……
至于騙子是怎樣創新的,在此不贅,總之,既簡單又新穎,以致公安感嘆:這個騙局從未見過,連銀行都蒙了!
讀了這個讓人唏噓的負面創新,讓我們看一看湯森路透評選的2015全球創新企業百強的各國入圍數量:
日本40家;美國35家;法國10家;德國4家;瑞士3家;韓國3家;瑞士、加拿大、比利時、大陸臺灣、荷蘭各1家。
唯獨沒有占世界四分之一人口的大陸,
這不得不促使我們反思我們的教育,特別是創新教育。
02
我們是怎樣把孩子教傻的
有一次,我應邀到南方一所很不錯的中學作報告。談到語文教學時,我說:“請在前排就座的領導不要回頭,我要問個敏感問題,”
校長大度地笑笑。
副校長說:“不用回頭我也知道怎么回事兒,”
我說:“不喜歡語文的同學,請舉手!”
手臂林立,一片哄笑。
朱自清的《背影》,聞一多的《最后一次演講》,魯迅的《藥》,還有唐詩宋詞……
這些內容,即使走到天涯海角也讓人無法忘懷,語文,實在是一門字里行間都情趣盎然的學科,本來應該最能吸引孩子們,可是它怎么就變成了一門最煩人的課呢?
《光明日報》曾刊文《這樣的語文標準答案很荒謬》,披露了何為“荒謬”:朱自清先生的散文《匆匆》里,你最喜歡、印象最深刻的一句是什么?標準答案竟然是:“但是,聰明的你告訴我,我們的日子為什么一去不復返呢?”
明明問的是“你”(學生);而標準答案卻答的是“我”(老師)最喜歡、印象最深刻的一句話,并且以此為唯一正確的“標準”。據說,有學生選擇“我的日子滴在時間的流里,沒有聲音,也沒有影子,”
結果得了個大紅 “X”!這就迫使學生去尋找“標準”——去捉摸“老師在想什么?”
說其荒謬,是因為我們以老師的荒謬為標準去絞殺孩子的獨立思考,扼殺學生的批判性思維。
語文教學把充滿情感、洋溢想象、不應該有標準答案的內容硬生生地弄一個、規定一個并不標準的甚至極其荒謬的標準答案來桎梏學生的思維,能不讓人反感嗎!?
十多年前,一位家喻戶曉、離經叛道的年輕作者曾跟我說:有一次,在課堂上分析他的作品,先是劃分段落,然后是段落大意、中心思想什么的,
他反感極了,那些什么中心思想、段落大意離他的本意十萬八千里,
他說,“說實話,盡管我也搞不清什么是我要表達的中心思想、段落大意,但他們弄的那套絕對不是我的本意……”
連作者都反感,讀者能不反感嗎?
我觀摩過大陸不少老師的公開課:老師“裝”,學生“演”……盡管彼此臺詞爛熟于心,仍一來一往地“演”……不知老師是學生的“代言人”抑或學生是老師的“代言人”?
為了得高分去揣摩,進而以老師的“印象”為己“印”,長此以往,高分低能是必然結果。
所謂“高分低能”的“能”就包括了獨立思考和批判性思維。也就是說,“高分”以“低能”為代價,高分以獨立思考和批判性思維的萎縮、枯萎為代價。“分”和“能”呈反比例態勢!
Sage on the stage,意譯為中文:至尊的講臺上站著圣人,把教師神圣化是獨立思考、批判性思維、創新意識的天敵,
人云亦云,亦步亦趨,讓別人的腦袋為自己思考——沒有獨立思考、沒有批判性思維、沒有創新意識的孩子,就是被教傻了,
03
可怕的是被教傻而不自知
然而,危害更大的“被教傻”,是在正確答案下光明正大、堂而皇之地扼殺孩子的獨立思考、絞殺孩子的批判性思維、虐殺孩子的創新意識,
這里有個美麗的陷阱,要揭開這個陷阱的迷人面紗,得從我的“四區理論”說起。
我認為,人的行為有兩元性(圖示):
社會是個大舞臺,每個人都在上面扮演著各種角色。例如,和A碰面,你是作為家長與A這個老師交談;碰到B,你又成了B的上司;與C在菜市相遇,你們又是鄰居好友……
每一個社會、每一種文化,都為各種社會角色制定了一整套角色期待和行為準則。但人又有自己的思想,人與所扮演的角色既和諧又沖突。
比如,作為一名教師,你在公開場合和大多數教師一樣,會倡導素質教育,會說要引導學生發展創新思維,但在自己的課堂里,你可能又在塞應試教育的私貨,這就是人的行為的兩重性。
語言是文化的載體,也是社會現象,
在漢語中,幾乎所有人稱都直接與人有關,唯獨第一人稱例外:
“他”是“人也”,“你”是“人爾”,“她”是“女人也”,都與“人”直接有關,
但“我”的古代象形字,根據顧頡剛先生考證,是一尊刑具,其部首是“戈”,是懲罰人的工具,
大陸文化把“我”看作“自私”(連日本也受影響,把“我”寫成“私”),即為萬惡之源,得動用“刑具”,
然而,社會是由一個個的“我”組成的,如果把“我”趕盡殺絕,連對“我”施用刑具的社會都不復存在。
對這個兩難命題,大陸文化巧妙地把“我”分為“自我”和“角色”,然后鼓勵“角色行為”,抑制“獨立行為”。
人的行為同時又具有兩重性:
有意識行為指主動的、有預謀的、經過深思熟慮的行為;無意識行為指下意識的、沒有預謀的本能動作。
當我們把人的行為的二元性和兩重性交叉為橫坐標和縱坐標時,就呈現出“人的行為的二元性與兩重性交叉圖解”:
第1區是“直覺行為”(即“獨立無意識行為”): 指那些正常 的“下意識”行為。
如學生在課堂上講話,常常是無預謀、沒經深思熟慮、未考慮到“學生”角色的行為。
第2區為“習慣行為”(即“角色無意識行為”): 是 一種無預謀、未經深思熟慮的角色行為。
比如,許多學生在發現自己的想法與老師不一致時,連想都不想就放棄自己的看法去認同老師的想法,因為 Sage on the stage (至尊的講臺上站著圣人),
第3區為“確認行為”(即“角色有意識行為”): 是 經過深思熟慮、有預謀、有目的、有計劃的角色行為,
與上述例子相反,當學生發現自己的想法與老師不一致時,經過深思熟慮后,想做一個“好”學生而放棄自己的想法去“附和”老師。
第4區是“自主行為”(即“獨立有意識行為”),是 不被角色規范所約束的獨立行為。
例如,在易卜生的《玩偶之家》里,娜拉出走時說:“我相信在我是妻子和母親之前,我首先是一個人!”然后,棄“妻子”和“母親”的角色而去……
這四個行為區的劃分僅揭示人的不同行為及特點,并不表示某一行為比另一行為好。
例如,上述設計銀行卡的騙子就是在第4區設計的;而課堂秩序是在第3區運轉的,
另外,可以看出,一個人的成熟過程為:從第1區->第2區->第3區->第4區循序發展的。
例如,第一階段:嬰兒出生后開始用直覺和本能感知世界,熱食燙人,哭叫引來安慰等,
第二階段:當孩子會叫“爸媽”后,就進入“角色無意識行為”,盡管還不完全理解“好孩子”的真實含義,但樂意在父母的指導下做“好孩子”。
第三階段:小孩理解“好孩子”的含義,愿遵循有關角色期待,即“確認行為”,
第四階段:待他能反思某些角色期待時,已可能產生“自主行為”。
當然,這個成熟過程是復雜的、因人而異的,甚至是不斷反復的,
然而,如果一個人不愿或不能進入“第4區”,因為缺乏獨立人格、自由思想、質疑精神、創新意識,其人格必然是有缺陷的,
同時,這四個區又是相互聯系的。
以第3區和第2區為例。在《日本、大陸和美國三種文化的學前學校》一書(美國學者拿著錄像機到日、中、美幼稚園錄下真實鏡頭,然后邀請有關人員觀看,再把鏡頭和評論匯集成書,由耶魯大學部出版)中,有個在大陸幼稚園拍下的鏡頭:
“十分鐘后,絕大部分孩子已經完成了他們的積木造型,老師們過來檢查,如果有一個造型完成得很好(也就是說,與圖片一模一樣),這個孩子就被告知去把造型一片一片地拆下來,然后又重新建構這個造型。”
當孩子按照圖片去造型時,這是“確認行為”;
但當造型完成得與圖片一模一樣,孩子又被要求去拆掉造型,再重新構造它,老師就是在推動孩子從“確認行為”回到“習慣行為”,
過去我讀書時,一寫作文就有人在馬路邊撿得一分錢,交給警察叔叔……還經常得到老師表揚,我也想撿呀,可是總撿不到……現在,連老師都知道交一分錢給警察有點滑稽,老師套路變了,就得再揣摩著寫……
如果老師不培養學生的“批判性思維”作為第3區和第4區的橋梁,這就是一種可怕的養成教育,是培養動力定式驅使的定向思維。
雖然,從第2區到第3區是人的社會化的重要發展階段,但如果人只有清晰的角色意識,沒有對角色本身的批判性思維(比如,教育者一味推行應試教育),人還只是社會的工具,
這種“養成教育”使得孩子乃至成人 僅僅在第2區和第3區徘徊。
以正確的標準答案為誘餌,把人囿于第3區的“框框”內——這就是陷阱,但美麗而迷人,被教傻了都不自知,
04
離“錢學森之問”,只差這一步
避免孩子被教傻,就要引導學生跨越第3區,進入第4區!
要進入第4區,我們就必須在第3區和第4區之間,搭建一座“獨立思考”和“批判性思維”的橋梁,
我們以“西安事變”的教學為例。老師繪聲繪色地講述史實后,讓學生記住時間、地點、人物、原因等知識點,何錯之有?陷阱之所以美麗,是因為它冠冕堂皇。
撩開其迷人的面紗……哦!錯就錯在僅限于對權威的“注疏解”;
錯就錯在僅囿于已有的現成答案去翻來覆去地“炒舊飯”;
錯就錯在以正確的答案冠冕堂皇地把孩子限制于“確認行為”的第3區。
“西安事變”是有正面意義的歷史事件;
對于那些有負面意義的歷史事件,諸如“甲午戰爭”等,我們總是消極地讓學生去反復確認:
戰爭哪年爆發?簽了什么條約?割讓了多少土地?賠償了多少銀兩?
然而,據說(葛小琴,《雜文月刊》),有的日本教師卻在引導學生思考:
如中日之間100年有一戰(19世紀的甲午戰爭;20世紀的抗戰);那么,21世紀呢?若戰,遠因和近因?或勝或負的原因?
我無意于煽動仇恨,也對橫店拍的神劇把戰爭娛樂化不以為然,但在我們的孩子忙于并樂于做已知答案的“錄音機”時,這道題不讓你覺得有點“瘆”嗎?
我認為,中美教育的本質區別,可以概括為兩字之差:“考”生或“學”生。或者說,是第3區和第4區的一區之隔。兩字之差,一區之隔,卻是云泥之別啊!“
考”生總是在第3區確認已知的現成答案;“學”生卻能跨進第4區去探索未知的答案。
因此,在第4區里,特別好的老師不像老師;同樣,特別好的學生也不像學生。
還是以“西安事變”的教學為例,關于這一課,老師可以有很多種教學設計。
比如:老師什么都不教,只給出幾個關于西安事變的辯論題目,每一個議題都有三組學生:正方、反方和評判。孩子們先進行研究,然后辯論,再對辯論進行評判。
學生要辯論,無論是正方、反方或評判,都必須熟知“西安事變”的知識點。
教師采取這種“不教是為了教”(與葉圣陶先生的“教是為了不教”相反)的教學設計,就是要破“Sage on the stage”的思維,就為了引導學生“主動認知”,而不是“被動灌輸”,
在學生主動認知“西安事變”的知識點,并進行辯論、評判后(當然,很多知識點可能是在辯論和評判中或辯論與評判后認知的),老師可以再用發散性思維的問題來啟發孩子們的創新性思維:
產生了非常不利的影響如果沒有“西安事變”,大陸的歷史會怎樣發展?
如果共產黨沒有派周恩來去處理“西安事變”……
如果蔣介石在逃跑時摔死了……
如果張學良被日本或親日派的特務刺殺……
如果國民黨內的親日派用飛機轟炸西安,把蔣介石炸死了……
如果歷史上沒有張學良這個人,還會有“西安事變”嗎?
如果歷史可以重演,你希望“西安事變”怎么發展?
……
最后,讓孩子們自己設想發散性思維的問題,請其他同學回答。
人類的知識有兩類:一類是已知的,另一類是未知的,
上述關于“西安事變”的教學設計,除了采取“不教而教”的方式外,更重要的是它用許許多多的“如果”,把學生逐步引入到“第4區”去想象、去探索、去創造、去批判、去審視、去抗挫、去反省、去推理、去歸納……
這樣做的目的,是培養孩子的發散性思維、逆向思維、批判性思維、探索意識、獨立思考等影響孩子終身發展的創新教育的核心素質。
我在中美教育比較的報告中,總要著重對照:
美國教育喜歡“破局”——破除現有格局去探索未知世界(即“自由意志的超越”);大陸教育維護“格局”——恪守贏在現有格局內的思維。
所謂“破局”,就是“打破”第3區,跨進第4區。“錢學森之問”并非遙不可及……其實,我們離這個“世紀之問”,只差這一步!
創新教育時不我待、刻不容緩!
傻了就達到目的了。
改卷老師水平參差不齊,為了方便改卷只有統一答案。可悲,幾十年的詬病能教育出什么人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