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四、李雪琴、張踩鈴…… 短視訊里有“老多”東北戲精


(張踩玲的短視訊中最常見的是她一個人坐著“嘮嗑”,圖/受訪者提供)

短視訊時代的東北突圍

本刊記者/李靜 隗延章

發于2020.12.28總第978期《大陸新聞周刊》

只要在鏡頭里,人物身上最幽微的細節都能抓住,老四有這個本事。網上剛剛放出一段短視訊,他和喬杉、彭昱暢合作,為某個剛上映的電影造勢,網友們議論:“就跟沒演似的”,“演技不輸專業演員”,老四演的大堂經理,在他抖音、快手的賬號上有一個系列,和被老公寵著的“大玲子”、在丈母娘家總被對比的擔兒挑“小濤”“大豐”、勤勞辛苦的單親家政女工春娟、著急孩子學習的魏思彤媽媽等幾十個人物一起,生活在那個被老四創造出來的平行宇宙,上演自己的悲歡離合。

從2017年接觸短視訊,無論是自己還是那些自己演繹的人物,老四沒想到有一天能夠溢出到行動電話之外的世界。今年春天,老四參加了《脫口秀大會》,初賽時完全脫稿,全憑即興模仿就直接晉級。雖然那檔節目最終捧紅的是另一個東北短視訊原PO李雪琴,但老四對自己的表現挺滿意,也收獲了更多人的關注。12月初,老四剛在遼寧凌源拍完一部網大電影,沒怎么顧上休整,馬不停蹄又進下一個組了。

就在老四忙活拍戲的當兒,他的網友張踩鈴回國了,張踩鈴今年3月才開始拍攝短視訊,八九個月的工夫,粉絲量已經超過435萬。她的短視訊和老四表演式的短劇完全不同,是一個人坐著“嘮嗑”,吐糟在國外生活多年因為中外文化差異而遭遇的笑點,更像脫口秀。老四特別欣賞,“感覺這人兒真是逗,而且她的幽默很高級,踩鈴要是去參加《脫口秀大會》,肯定能拿個名次”,


(12月21日,老四在黑龍江佳木斯的街上。攝影/范英杰)

張踩鈴回國是為了錄制《奇葩說》第七季,這一季,節目組請來了眾多短視訊原PO,張踩鈴遇到了她的另一個網友張金條,張金條粉絲量425萬,由于講的段子也常常出現押韻排比句,都是東北人又是同一個姓氏,常有粉絲在評論里問張踩鈴,“你和張金條是親戚不?”答案當然不是,正確解題思路是,老四、張踩鈴、張金條由于對對方作品的喜愛,彼此互為粉絲,

在被稱為“直播元年”的2016年,騰訊科技調研時發現,幾乎每家直播平臺粉絲量排名前二十的主播里,都有超過或接近半數為東北籍。2018年春節后,隨著抖音崛起,豎屏短視訊時代來臨,雖然半壁江山不再,但黑吉遼三省籍的短視訊原PO們仍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和規模,組團迅速破圈。

可以說,自從登上春晚舞臺21次的趙本山把“忽悠”“埋汰”等東北方言普及到全大陸,之后無論是《馬大帥》三部曲、《鄉村愛情》N部曲,還是脫口秀、短視訊,不管時代的語言和媒介怎么變化,在喜劇舞臺的C位上,東北人從未離場,

“老多這樣的人了”

老四原本是一名快遞員,接觸短視訊純屬偶然。2017年12月的一個中午,佳木斯剛下過一場大雪,高速封路貨進不來,老四早早回家燉了一鍋豆腐湯,想起自己看過的韓國綜藝,老四一時興起讓媳婦幫忙錄了段模仿韓國人吃飯的視訊,上傳快手,“我從小到大就挺善于觀察,喜歡模仿別人,以前也沒有這種能玩的平臺。”老四對《大陸新聞周刊》說,“上傳完也就忘了,本來也是抱著發朋友圈的心態,”

晚上想起來再看,瀏覽量已經上了3萬,粉絲增加了一千多個,“啊,這也行?”第一條視訊的成功給了老四繼續拍下去的動力和信心。那時,快手的短視訊內容以普通日常生活、對口型唱歌為主,老四這類的模仿表演類原PO還比較稀缺。在那之后,老四摸索著從模仿日本人、韓國人、大家熟悉的網紅,逐漸加入具體的人物和劇情,走上了拍攝日常生活倫理劇的道路。

他的視訊沒有刻意安排包袱,而是充滿生活的煙火氣,打開他的視訊就像推開一扇通往東北人情世界的大門。一位高贊網友的評論這樣寫著:“一看你的視訊就感覺我回到老家了,”老四酒桌系列的經典臺詞“我提一杯”,連李誕都學會了。

在每一個小短劇里,老四都是“一個人演一個村”,男女老少都是他自己。為了扮演好女性,他添置了十幾個不同顏色、長短的假發,妝也越化越細致。有人說看他的反串,不禁會想起十幾年前趙本山模仿老太太的經典小品《小草》,惟妙惟肖,卻沒有夸大和丑化,

張踩鈴特別喜歡老四演的大玲子,“老四學的大玲子要是再像點都能懷孕了,”“東北可能是全國最講究老爺們陽剛之氣的地段,但是全大陸學女的最像的男的基本都是東北的。”她分析原因,大概因為“你對自己本身的荷爾蒙越有底氣,越不怕在另一條道上偶爾走一走,你要是沒有底氣,走走萬一真心動了呢,對不?”

張踩鈴開始錄短視訊完全是被疫情逼的,今年3月,英國政府頒布一系列“社交隔離”措施,正在倫敦讀博士的張踩鈴只能待在家里。不能出屋,想哈拉又沒人跟聊,表達的沖動醞釀了好久,這時,她的加拿大裔老公開始咳嗽發燒,但是covid19專線打不通,醫院的急診不給做核酸檢測,張踩鈴實在憋不住,干脆開了抖音賬號到網上傾訴。那時,她連剪輯都不會,一錄就是好幾十條,發到網上順序都亂套,但也有人看,

根據“七麥數據”等移動應用數據分析平臺的統計,受到因疫情人們普遍居家的影響,快手、抖音在今年春節期間均經歷了下載量高峰,近一個月時間里,快手、抖音下載量分別超過697萬、532萬,單日最高數值分別超過47萬、28萬,平臺數據增長背后,需要源源不斷的視訊內容供給。

由于身處跨國家庭,張踩鈴發現網友不僅關注英國的疫情管控情況,對她生活中遇到的文化沖突也感興趣。有一天,她實在是沒有話可說了,就講了和加拿大婆婆第一次“battle”的故事。張踩鈴記得特別清楚,上傳后,一開始播放量還是兩千、三千正常增長,一轉眼突然變成27萬,然后馬上就是四十幾萬,“我當時嚇到了。”張踩鈴對《大陸新聞周刊》說。在賬號開通一個多月時,張踩鈴有了第一條“爆款”視訊。后來,外國人用量杯做大白飯、外國人不吃整魚因為怕和死魚對視、鐵嶺買的酷炫滑板車震驚整條街等故事都成了爆款,獲得一兩百萬的點贊,

參加《脫口秀大會》時,李雪琴曾說,并不覺得自己有多么幽默,因為身邊的那些鐵嶺朋友都比自己還會說,每次和他們在一起哈拉,自己都是“嘎嘎樂”的那個,

張踩鈴和李雪琴一樣是鐵鈴人,在她印象中自己的阿么就是個很有意思的人,張踩鈴記得,自己快上國小時動完手術后眼睛得蒙住好幾天。阿么怕她摸眼睛,對她說:“聽醫生咋說的沒,不讓你碰眼睛,奶跟你說,你那眼睛現在只要一碰,眼珠跟玻璃球似的咕嚕一下就掉出來,然后咕嚕咕嚕順走廊就咕嚕走了。奶就追呀追呀追不上,這時候來個大胖子,啪嚓一腳,給你眼珠踩稀碎,你說奶咋辦?”張踩鈴說,阿么并不知道什么叫搞笑,也不是為了好玩,“她老認真了”,這就是她說話的方式。

歌曲《東北東北》中有一句歌詞:“一過那山海關,全都是趙本山。”某種程度上,這并非一句戲言。大陸民俗學會副會長、前遼寧大學部教授江帆曾在趙本山、李雪琴的老家鐵嶺開原插隊7年,在她看來,李雪琴在《脫口秀大會》中的表述,并沒有太多舞臺表演中的刻意為之,而是把遼北山區里的日常生活樣態,忠實拿上舞臺。那里的生活和表述風格,就是這種效果,

李雪琴在接受《大陸新聞周刊》采訪時隨意講了個小故事:有一次她和開原的發小出去玩,囑咐說“我沒帶行動電話,你記著點道”,朋友說“好,你放心吧”,回來時卻迷路了,李雪琴問:“你記道了嗎?”他說:“我記了。”“你記的啥?”“我記得這兒有個狗,”“狗呢?”“狗走了,”

李雪琴說:“大家都覺得我幽默,我說你可能是東北去得少,東北朋友少,到了東北你就會發現,老多這樣的人了。”


(11月27日,粉絲們在一次活動上“圍觀”李雪琴,攝影/本刊記者 盛佳鵬)

“說瞎話”的藝術

1990年,趙本山第一次登上春晚舞臺,表演小品《相親》,隨后以趙本山為代表的東北小品成為央視春晚語言類節目的一道“當家菜”,在跨越區域文化空間阻隔、贏得天南海北不同階層觀眾喜愛方面,趙本山風頭無兩,

吉林藝術學院副教授王衍婷對《大陸新聞周刊》說,除了表演和創作因素外,一個重要原因就是東北方言的使用,東北方言與國語接近,易于理解,卻又與國語有顯著的區別,直白夸張、生動形象,具有極強的親和力和節奏感,不僅在很大程度上成就了春晚小品的吸引力,也彰顯出了黑土地的地域特色、文化底蘊和熱情洋溢的生態。

在東北這片廣袤的土地上,不僅誕生了趙本山這樣的笑星,袁闊成、劉蘭芳、陳清遠、田連元、單田芳等全國馳名的說書名家也大多出自這里。

大陸民俗學會副會長、前遼寧大學部教授江帆告訴《大陸新聞周刊》,觀眾看到了趙本山和那些說書名家,卻沒有看到在他們身后有一個龐大的“口頭傳統”群體。東北講故事叫“講瞎話”,東北人善于“講瞎話”,

在東北民間,流傳著一個古老的民謠:“瞎話瞎話,扯起來沒‘把兒’”,“三根牛毛能織個馬褂,老太太穿八冬,老頭著八夏,說太破太舊,弄到房后,兒媳婦撿回來補一補衲一衲,一穿穿到七十八,”短短幾句話,已經把東北人編故事的能力和一個故事口頭流傳的生命力生動展現了出來。

上世紀80年代,江帆參與歷時30年的《大陸民族民間十部文藝集成志書》文化工程,在田野調查中,她發現當時僅遼寧就有數十位能講幾百個故事的民間故事家,他們大部分是普通農民,一輩子躬耕鄉里,根本不為外界所知,其中一位名叫譚振山的老人能講1062則故事,被學術界譽為“東方的一千零一夜”。2006年,“譚振山民間故事”被列入第一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

江帆認為,說這些農民講的故事是最古早的脫口秀也不為過,因為他們不但能把短故事往長里講,而且特別有現場互動能力,就是跟生活要“抓口”,現場抓素材,和觀眾互動,把氣氛調動起來,這種現場能力在趙本山、李雪琴等人的身上都能看到,因為口頭文學、民間講述本來就是當地的生活常態,

東北人強大的口頭表述能力與其地理位置、氣候環境有直接關系,用李雪琴的話說,“到了冬天不能出屋,賊拉冷,就擱家嘮嗑,嘮一年咋也能嘮出點東西來了。”

江帆認同這個看法,“人都有精神需求,南方的莊稼一年三熟,農事繁忙,自古講究的是‘飯養身,歌養心’,他們一邊插秧、踩水車,一邊唱山歌,所以南方的山歌特別多。東北的莊稼一年一熟,半年是冬天,在沒有電的年代,人們的精神娛樂活動就是在屋里說書、講故事、唱二人轉。”

在張踩鈴的記憶中,家里的農村親戚從10月秋收之后到第二年4月都沒有什么事干,就“坐炕頭拿花生瓜子開嘮”,“你說你天天嘮,你不得把這嗑嘮得有意思一點?就開始逗,就開始互相懟。”

東北的文藝土壤孕育出了趙本山,使趙本山在電視時代成為國民喜劇明星,他在小品和電視劇中塑造的形象,又反過來影響著這片土地上的人們,

1990年出生的張踩鈴和張金條是看著趙本山的小品長大的。張踩鈴覺得趙本山缺席春晚的那年,似乎就是她感覺除夕寡淡的開始。錄制《奇葩說》的時候曾有人問張金條,“你這些笑料的源泉是什么?”他說,《劉老根》和《馬大帥》,張踩鈴特別能明白張金條話里的含義,“就是也想不到具體哪一點是從《劉老根》《馬大帥》里出來的,但我們從小寒假、暑假就看這些電視劇,確實潛移默化地受影響。”


趙本山。圖/視覺大陸

趙本山對老四的影響更大。從1988年趙本山成名前在遼寧春晚上表演的小品《十三香》開始,他的每一個小品,每部電視劇的每一集,老四都沒有落下。

2004年,18歲的老四獨自去日本打工,初到日本不會日語,他只能在面包工廠干最簡單、辛苦但不需要溝通的工作——每天晚上9點到早上8點站在高溫的巨大烤爐前,不停地把烤盤推進烤爐。晝夜顛倒,工作強度大,工廠只管一頓飯,老四到日本兩個月后就從180斤瘦到120多斤,但最讓人難以忍受的,還是遠離故土親朋,語言又不通造成的封閉孤獨,拯救他的,就是趙本山、范偉主演的電視劇《劉老根》和《馬大帥》。

在東京埼玉縣十幾平方米的小出租屋里,老四一遍又一遍循環播放著這兩部電視劇,尤其《馬大帥》,看了得有七八十遍,最后看到什么境界呢?“隨便說一個情節,我馬上就能說出來是在第幾部第幾集的第幾分鐘,” 這部劇是他精神的桃花源,讓老四覺得仿佛回到了家鄉,回到熟悉的環境里,又和親戚朋友聚在了一起。每看一遍,他都有不同的快樂和收獲,這部戲支撐他度過了最艱難的日子。

如今,老四視訊中那些充滿小事故小算計卻也有可愛之處的小人物,就有這些經典影視作品中典型東北人的影子。

苦中作樂的東北人

在日本打工4年,老四回到佳木斯,去送快遞,也很辛苦,但他挺知足,他覺得東北人的基因里似乎天生就有種樂觀精神,很多幽默是從苦里來的。

趙本山最走紅的90年代,也是東北巨變的年代,共和國長子失去了往日的榮光,

在老四印象中,小時候家里一直吃得飽穿得暖,小孩不懂廠子效益好不好,就記得父母廠子經常發東西,一到夏天,爸爸買西瓜一買就是一麻袋。1998年,日子突然變了,“大家都下崗了”,他記得大人臉上的那種無奈。老四印象最深的,是父母廠子破產前,工人繼續上班,但是工資壓了好幾個月開不出來。有一次,老四和媽媽路過一個牛肉攤,“我媽問我,‘晚上給你炒點牛肉片啊?’我當時挺懂事的,我說我不吃,但是沒忍住咽了一下口水,我媽看見了,跟人家賒了一斤牛肉,晚上用孜然、芝麻炒的牛肉片,”

沒過多久,父母離開家去北京打工,12歲的老四成了留守兒童,被姥姥和阿么輪流接管,他記得阿公家有個菜窖,里面有白菜、馬鈴薯、蘿卜,每頓飯基本就是這點素菜,吃得肚子里邊一點回音都沒有。偶爾買五毛錢兩根的火腿腸,就是改善生活。

生活磨礪下,老四從小就敏感,善于察言觀色,別人的一點小心思小情緒,他都能敏感地覺察,也因此,他在短視訊中塑造的人物飽含細節,他對每一個人物,哪怕身上滿是毛病,也充滿同情,他被稱作“東北文藝復興一杰”。在張金條眼里,老四是細節大師,是張金條在抖音上關注的第一個人,

張金條的老家在遼寧撫順,上國小時他和家人遷居北京,在他印象里,每次春節回老家,冬天的城市總是很蕭瑟,和忙忙碌碌的北京區別很大,但人們都在努力地樂呵著生活,心態很樂觀。

在研究東北民間文化多年的江帆看來,苦中作樂是東北這塊土地顯著的文化性格,

從明朝中期至民國初年,四百余年的歷史長河中曾有幾次著名的移民遷徙——下南洋、走西口、闖關東,只有移民東北用了篳路藍縷的“闖”字。歷史上,東北是著名的苦寒之地,尚陽堡(今遼寧省開原縣)、寧古塔(今黑龍江省寧安縣)都是數百年間所謂“犯人”的流放之地,江帆解釋說,這都是因為東北的生態和氣候在那個時代顯得更為艱險,不利于生存,東北人口的主要來源除了土著少數民族,就是這些流放和闖關東而來的關內漢族。這些背井離鄉的內地人,在滴水成冰的大東北,頑強地生存著,他們必須樂觀,必須豁達,不樂觀,活不下去,

遠離政治經濟中心,也給歷史上的東北帶來一個意外的收獲——山高皇帝遠,禮教松弛。這使得東北無論是方言還是人們的性格,都充滿潑辣直白的沖勁兒,沒有包袱、條框,不畏畏縮縮,“東北人對于外界環境通常有非常直接的感受和表達,比較感性、率真,不太強于理性思維,”江帆說,“實際上很多表達就是直接的、當下的、此時此地的感受,不考慮別的。在現代,當我們越來越理性,在表達上越來越公式化、科班式的大環境中,東北人漫談似的順口‘胡咧咧’,就顯得特別有意思,東北的生活中也處處充滿了這種喜劇性的色彩,”

盡管氣候寒冷,但“棒打狍子瓢舀魚,野雞飛到飯鍋里”的東北物產豐饒,且孤村遠屯,地廣人稀,人均占有資源量充裕,這使東北人見人三分親,熱情豪爽。清代江南人士王一元旅居東北14年,他在《遼左見聞錄》描述說:“遼左風俗古樸,行旅有過門求宿者,主人必進雞黍或屠豚,備芻豆以飼馬騾,不問客之何來何往也,”

江帆在幾十年的田野調查中深刻感受到這種古樸民風至今猶在,前幾年她為文化生態保護區項目調查了44個滿族村子,當她路過村里一家一戶,如果站在門口往院子里張望,只要主人在家,他就會出來說“進來坐會兒唄”,“上屋喝水唄”,如果是中午還可能會說“進屋吃點飯唄”,在這個過程中,他們基本不問“你是誰,從哪來,到哪去”。今年,她去桓仁、本溪的山里調研,回來時包里滿是素不相識的村民們塞的栗子。江帆也不敢夸誰家里的東西好,“你說好,他馬上說‘那給你吧’,”

張踩鈴管自己的加拿大老公叫“大胖媳婦”,她的“大胖媳婦”在大陸很多城市生活過,最喜歡東北。和東北相比,其他城市的人們似乎總那么謹慎、羞澀。就拿說英語這件最直觀的事來看,他覺得在其他城市,要是水平沒到專業八級直接口譯的程度,人們是不會張嘴的,但是東北人不。“大胖媳婦”第一次見張踩鈴的妹夫,妹夫不會多少單詞,上來就哈拉:“brother! 你喜歡什么運動,我領你去玩去,ball!basketball、table ball、乒乓ball、羽毛ball……?”倆人就這樣聊,最后都喝多了,還聊起了人生。

張踩鈴的婚禮在鐵嶺辦的,十來個外國朋友趕來參加。“這些人里沒一個漢語好的,負責接待他們的我家親戚沒一個英語好的,”張踩鈴說,“但是陪得老好了,走的時候恨不能拜把子,”這些外國人都覺得東北太有意思了!

豪放、樂觀、詼諧、大方,這些性格鐫刻在東北人的文化基因里,這片土地上成長出趙本山、李雪琴、老四……江帆覺得一點都不偶然,它的答案和合理性埋藏在漫長的傳統中,在文化根基里。“這樣的土地上一定會生長出這樣的人、這樣的一個群體的”,

改變命運的短視訊

東北人充滿娛樂精神的天賦似乎只有到了短視訊時代才能夠充分展現。在每個人都可以當導演、編劇和演員的平臺上,在這個1分鐘內定勝負的PK場,似乎特別有利于一些人脫穎而出,

張金條在發出第一條短視訊之前,已經在演藝圈摸爬滾打了好幾年,拍攝影視劇、錄制綜藝、給人寫歌,業務面挺廣泛,走的一直是型男路線。張金條對自己的顏值有清醒的認識:長得還行,有特點,能讓人記住,但不是特別帥的那種,他覺得什么事做到極致才能出頭,自己的形象在演藝圈論帥顯然不夠極致,但自己是一個特別逗的人,“我從小到大都是,上國小時就愛接下茬,全班都笑,有我在話落不了地上。”張金條對《大陸新聞周刊》說,“小時候就愛看小品、情景喜劇,喜劇表演是我從小的夢想,”

但當話語權掌握在別人手中,他沒有選擇。只要有工作找上門,要么演王子,要么演壞蛋,從沒有人讓他嘗試喜劇。“大家看到都是極為表面的東西,看到你的臉就說你適合什么,他們一點點都不想深究你。就是沒有這個機會”,

對于生活在黑龍江雙鴨山神頂峰腳下小山村里的常虹、邢萬山夫婦,想要被人看到更加沒有機會,盡管在他們山里有那么多好玩的事,“春天一到,我們就上山采牛毛廣,毛茸茸的一個小腦袋,從地下面鉆出來,像小雞的頭一樣特別可愛,山里有小兔子,夏天是黑色的,冬天下了雪它們就變成白色,我家養蜜蜂,小蜜蜂采蜜時用跳舞的方式去交流。河里的魚可傻了,拿個小樹枝上面綁個繩,底下放個鉤子就能釣上來”,在城市里打工時,身邊的朋友都很喜歡聽他們講大山里的故事,他們沒想過有一天能把這些事講給更多人,直到看到李子柒的視訊。

根據移動大數據服務平臺TalkingData截至2019年春季的統計,一、二線城市用戶生活節奏快,短視訊滲透率低于行業水平,三、四、五線城市用戶有更多休閑時間,短視訊人群黏性較強。在六大行政區域中,滲透率最高的前三名分別為:東北、西北、華中,其中東北滲透率達56.6%,為全國最高,

這些東北的年輕人不僅喜歡看短視訊,當他們發現錄制短視訊分享給朋友和家人不僅可以聯絡情感還有可能提升了個人影響力,獲得額外收益,自然更愿意參與到短視訊的制作中。

受到李子柒的啟發,2019年夏天常虹和邢萬山辭去工作回到小山村,以“百草姑娘”ID開始拍攝東北山里的動植物以及山里人的生活。

也是這一年,FM96.8長春交通之聲主持人暢暢放下字正腔圓的播音腔,變成了用大碴子味東北話講笑話的“東北的暢暢老妹兒”。在這之前,她發現身邊的朋友都在玩抖音,記錄手工藝、美妝心得或是萌寵萌娃日常,下決心開賬號還是被她的好朋友視訊原PO“小霸王”推動的,暢暢覺得東北人對朋友都很“講究”,“自己覺得什么東西好,特別愿意分享給朋友,希望大家都能一起沾到紅利,”

在電臺工作的幾年,她經歷了傳統媒介興盛輝煌的尾聲,也目睹了互聯網帶來的降維打擊。很長一段時間,長春交通之聲穩居長春廣播媒體首位,車上收聽率高達59%。暢暢記得,七八年前長春交通之聲的周年慶還會因為到場觀眾實在太多不得不中途取消,那時直播間連線如果說主持人正在哪個路口現場播報,“三分鐘不到這個路口就堵上了,交警就得趕緊派人,”暢暢對《大陸新聞周刊》說,“誰也沒有想到,最后收拾我們電臺的對手,是滴滴,”

如今,司機們忙著聽滴滴的接單資訊和導航語音,不再打開收音機,電臺這一古老事物漸漸式微。今年9月,已有百萬粉絲的暢暢從電臺辭職,成為職業短視訊創作者。回憶自己念播音主持專業的時候,90%同學的夢想都是當主持人,但傳統媒介的門檻太高,無論是當主持人還是參加節目,想走到臺前要邁過無數臺階,“不是隨便一個人就可以出現在大眾視野范圍中的,現在,一部普通智能行動電話加一個29.9元包郵的自拍桿,就都實現了,”暢暢感慨,

今年秋天,常虹夫婦在山上發現了一棵純正的野山參,老師傅用紅布系住葉子、用鹿骨像考古一樣一點點挖參的工序充滿儀式感,他們把整個挖掘過程拍下來上傳到快手,帶來近500萬播放量。那時候,他們突然發現自己儼然成了紀錄片的制作者。“幾百上千萬的播放量不等于一個省市級電視臺了嗎?一想到這個,我們都覺得不可思議,”常虹對《大陸新聞周刊》說,也在這個時候,越來越多的粉絲對他們的山貨產生興趣,常常留言問“這個東西賣嗎”,他們干脆開起網店,賣自家釀的蜂蜜和山里特產。在常虹夫婦居住的村子,普通蜂農的年收入只有6萬左右,他們的小店剛開張時每月就有三四千元流水,現在每月流水已達5萬,

一直沒有等來機會挖掘真實自己的張金條,今年1月在抖音自己創造出了機會。他模仿“央視街頭采訪,小孩‘拔槍’應對”的熱門視訊,拍了一條自己和媽媽的對話,他的這條“處女作”播放量當天就超過三千萬,成了抖音熱門第一名。

5年前,張金條曾去試鏡趙寶剛的戲,那是一部軍旅題材的片子,張金條因為形象不適合沒選上。但是趙寶剛看到他毫無包袱地跟人閑聊的狀態,走過來告訴他,“你如果想出來,唯一的路就是讓所有人知道你是這樣一個逗比的人。” 張金條說:“他是唯一一個看出過我特質的人,現在想想,覺得他說得挺對,”

喜劇夢

今年9月,抖音在第二屆創作者大會上公布了最新數據,截至2020年8月,抖音日活躍用戶已經超過6億。在去年的首屆創作者大會上,抖音總裁張楠曾定下目標,“希望在未來一年幫助超過千萬創作者在抖音獲得收入”。今年,這個目標已超額完成——2200萬名創作者在抖音創收417億元,

如今,短視訊已成為碎片化娛樂時代的主要內容載體,它與資訊、社交、音樂、電商交叉滲透,正在成為一種越來越普遍的互聯網生活方式。智研咨詢發布的《2018年大陸短視訊行業發展現狀及未來趨勢分析》中寫道,無論是在廣告植入還是電商方面,短視訊都有著極好的先天優勢,傳統電視臺的廣告投放,已經大量進入短視訊領域。


(視訊中的張金條)

在廣播電視臺工作多年的暢暢,認為短視訊廣告的優勢,主要反映在成本和反饋上,要做一檔電視廣告,一不留神成本就是幾千萬,攝像、編導、導演、助理、明星、后期剪輯……至少需要5個團隊,且無法快速獲得明確的回饋數據。短視訊中投放的廣告,瀏覽、轉發、評論、點贊數量以及多少人點擊了視訊左下角的產品鏈接,每個數據都有清晰的反饋,廣告的所有成本都由短視訊原PO一人承擔,“在廣播里,你可統計不出來有多少人聽過這廣告,但是在短視訊里邊,數據隨時都在更新,”暢暢覺得光這一點,傳統媒體就輸了。

短視訊原PO接到的廣告,通常會和自己的視訊內容進行調和,例如老四,把廣告融入到短劇情節中;張金條接的廣告都寫進段子里,或者根據產品內容專門編排一個視訊,與直播帶貨中的廣告相比,短視訊中的廣告似乎更軟、更易于被觀眾接受。

短視訊成了最實惠、最經濟的廣告投放渠道,而且轉化率高、投放精準,那些垂直類的短視訊原PO,粉絲量不一定有多高,收益卻非常可觀。

隨著流量變現的市場空間越來越寬,MCN機構應運而生,在MCN和資本的支持下,短視訊內容運營模式逐漸走向專業化和職業化。伴隨著MCN機構的運作,短視訊可生產的內容也被高度挖掘,大陸的短視訊行業已跨越了最初的幼稚期,正在進入成長期,

有利

作為短視訊內容有生力量的東北短視訊原PO,卻有相當一部分并未與MCN機構合作。沒有MCN機構的加持,單打獨斗如何將原創內容帶來的流量利益最大化?這似乎并不是這些東北短視訊原PO真正關注的事情。本質上,他們都把自己當作藝術創作者,在乎藝術生命是短還是長,或者說,他們都有一個喜劇夢。

暢暢說:“我沒用我的內容變現太多,有的錢我不掙,我尋思萬一有一天我火了成賈玲了呢,我不能有黑歷史。”

張金條給自己立了個規矩,每個月最多接5條廣告,盡管找他的商務數量數倍于此。錢誰都想掙,他說他也不裝,就是覺得自己能有點小成績,還是基于內容讓大家喜歡,如果把這些都拋開只為了錢去,就立不了多長時間了,總有人說網紅就是一股煙,很快飄過去了,張金條覺著,只要持續做好內容,大家對好內容是不會疲倦的。

最近,張金條終于站上正式的喜劇舞臺,錄制央視的《金牌喜劇班》,和很多上過春晚的專業喜劇演員合作,郭德綱點評他說,你演自己短視訊中的風格可以,演別的就不行了,張金條對這個評價很在意,刻意地去改變自己,拓寬邊界,效果并不好,很快被淘汰了。

他回來想了很久,覺得短視訊原PO這個身份,還是會被人戴有色眼鏡看待,而自己又太在意,太想證明自己。“誰還沒有個自己的風格呢?”張金條說,“小沈陽、宋小寶、文松不都有自己的特點嗎?以后不會了,不會再被別人擾亂,會一直堅持自己的風格,”

李雪琴正在計劃當導演,拍一部喜劇電影,她要各種嘗試,看哪條道行就往哪條道走,不知道哪條路有火花。

張踩鈴參加的《奇葩說》,比賽激烈,淘汰也動真格的,她在最近的一則短視訊里跟粉絲說,“上臺要走知性辣媽風,也是邏輯挺有勁的那種。”

大幕正在他們的面前徐徐拉開,不怕試錯,試錯也可能出奇制勝,畢竟在千軍萬馬齊上陣的短視訊時代,能夠殺出重圍,必須得“有點東西”,喜劇的道路上,他們都才剛剛開始,

(實習生徐盈、曹宇悅對本文亦有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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