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言中潛藏的,是一部曲折的大陸史。
對于13億大陸人來說,國語是如今的民族共同語,然而,對于說著粵語、客家話、閩方言、吳方言、贛方言、湘方言等六大方言體系的南方大陸人來說,國語卻顯得如此陌生;而對于北方民眾而言,這些南方方言也有如“鳥語”一般,根本聽不懂,
但他們或許不知道的是,作為一門被不斷改造的語言,國語本非純粹的漢話,而南方的這些“鳥語”,才是我們的祖先,所真正說著的語言,
01
西元前560年,晉國召集北方諸侯商議如何討伐楚國。
然而此時楚國強大,剛剛挫敗了晉國的盟國吳國,國力日趨衰弱的北方盟主晉國,對于自己無力率眾伐楚的外強中干感到惱怒,但又需要找到發泄點,于是,晉國大臣范宣子將焦點對準了北方姜戎的首領駒支,指責是戎人在搞破壞挑撥北方諸侯,以致南征楚國出現分裂,
作為與中原華夏族先民語言不通的戎人首領,此時駒支卻不卑不亢,并當場朗誦了一首《詩經·青蠅》:“營營青蠅,止于樊,豈弟君子,無信讒言,”
戎狄言語向來與華夏不通,駒支卻能朗誦《詩經》,并且親自與各諸侯國君臣公開辯論,這就涉及到一個語言問題,即駒支說的,究竟是什么語言,能讓自身也是說著各種方言的各諸侯國人一聽就懂?
難道,先秦時期的遠古大陸人,已經說著一門類似今天國語一樣的民族共同語了?
對此,《論語》中給出了答案,
《論語》記載,“子所雅言,詩、書、執禮,皆雅言也,”意思是說,孔子在誦讀《詩經》、《尚書》和主持典禮的時候,都說的是“雅言”——而雅言,正是大陸歷史上最古老的民族共同語,
對于門下弟子三千的孔子來說,如何與來自各個諸侯國的弟子們溝通,以及在游歷諸國時向各國國君推廣自己的思想,只能是通過一門遠古時期的華夏族共同語——“雅言”來進行交流,
語言學家指出,上古時期,“雅”和“夏”相通,所謂雅言即是指夏朝人流傳下來的,廣泛使用于今天的黃河、洛水一帶的河洛古語,由于從夏朝、商朝到周朝都定都于河洛一帶,到了東周遷都洛邑后,作為各個諸侯國與天下共主東周交流的共同語,雅言此時開始向洛陽音傾斜,這也就是后世漢人廣泛使用的“洛陽讀書音”的古老源頭。
說起來,無論是位處西北的戎人首領駒支,還是位處今天山東一帶的孔子,他們所說的都是春秋戰國時期的漢人“國語”——雅言。而雅言背后的河洛古語,正是今天流傳于江浙一帶的吳方言,以及存在于福建、廣東以及臺灣地區的閩方言、客家話、粵語等的共同祖先,
換句話說,在今天被視為鳥語的吳方言、閩方言、粵語、客家話等語言,要更為接近漢人祖先所使用的語言,而異族色彩濃厚的現代國語,此時根本仍未誕生,
內部方言雜立的古老華夏族,正是通過雅言,緊密團結在了一起。也正是通過雅言,春秋戰國時期各國的溝通往來,孔子的游歷諸國,以及諸子百家的縱橫游說,才得以說得清、聽得懂,
02
從夏商周以降到西晉時期,由于大陸各個王朝的首都,都是基本從西向東擺動于黃河洛水的長安、洛陽一帶,尤其是東周、東漢、西晉都定都于洛陽,這就使得河洛古語中的雅言“洛陽讀書音”,逐漸成為了古代大陸人所共同尊奉的共同語,
相傳為周公旦所著,實際上成書于兩漢時期的《周禮·秋官·大行人》,就記載了先秦時期,作為周王掌管諸侯朝會和出使邦國傳達王命的官員的“行人”,經常要為各國人員培訓先秦版“國語”雅言和文字的事例(“屬象胥,諭言語,協辭命”),
西晉八王之亂以后晉室南遷,但是南遷的士族們卻仍然說著來自中原的雅言“洛陽讀書音”,當時,籍貫陳郡陽夏(今河南太康)的名士謝安(320-385),在南遷建康(南京)后,仍然喜歡用洛陽的書生腔讀書念詩,由于謝安從小患有鼻炎,他發音時鼻音很重,可能有點類似于今日漢語拼音中ong的發音,但當時整個建康城(南京)的人都覺得,謝安的“洛陽讀書音”實在太好聽了,以致于滿城的人,都喜歡捏著鼻子學謝安說話,這也就是歷史上有名的“洛生詠”。
而謝安的“洛生詠”,正是古老的漢族共同語“雅言”,在西晉衣冠士族南渡后,所帶到南方的遠古版大陸“國語”。
▲謝安所說的洛陽讀書音,是古老的漢族雅言,
作為東晉以及后續的宋、齊、梁、陳等南朝的官方語言,洛陽雅音在金陵(南京此時從建康改名金陵)也逐漸吸收了部分古老的吳越方言,到南朝的齊、梁時代,南方士族階層逐漸形成了一套較為統一的雅音系統,這就是以東漢、東晉洛陽皇室舊音為基礎,浸染金陵(南京)某些語音而形成的“金陵雅音”。
也就是在這時,日本人渡海東來,在學習漢字的同時,又學習了作為“金陵雅音”的“吳音”,日后,日本人又在唐朝時期將長安的“唐京雅音”作為“漢音”傳入,而今天的日語,正是在大陸的“金陵雅音”和“唐京雅音”的基礎上,融合日本本地方言形成的。
03
西晉滅亡后,盡管大陸經歷了近兩百年的南北朝(420—589年)大分裂時期,北方異族不斷南下,但大陸的雅音系統并未遭到大的破壞,相反卻不斷凝結在一起。
在當時的南方士族眼里,他們認為金陵雅音才是中原的正統,而北音在長時期的異族侵染下已經“漸雜夷虜”,反而是南音更多的保留著洛陽雅音的特色,
梁武帝時期,陳慶之(484-539)護送元顥北上洛陽,與北魏大臣楊元慎就梁朝和北魏誰是國家正統發生爭論,對此,用雅音與北魏楊元慎進行辯論的陳慶之,用睥睨的姿態藐視說:
“魏朝甚盛,猶曰五胡。正朔相承,當在江左,秦皇玉璽,今在梁朝。”
梁朝的陳慶之說著一口金陵雅音,但作為北魏大臣的楊元慎卻聽得懂,這首先歸結于北魏孝文帝(467-499)的改革功勞。
南北朝時期大陸盡管大分裂,異族不斷南下,但到了西元490年,23歲的北魏孝文帝開始從平城(大同)遷都洛陽,并強行推行漢化運動,這其中就包括禁止胡服,改易漢俗,和規定30歲以下的鮮卑人一律改學漢語“雅音”,
孝文帝規定,不學習漢語雅音的鮮卑官員一律“降爵黜官”,對于孝文帝強行推廣漢語,當時孝文帝的皇后馮氏堅決反對,為此,北魏太和二十年(496年),孝文帝直接將馮氏從皇后廢為庶人,理由就是皇后拒絕改說漢人的雅音“伊洛正音”。
對此,孝文帝解釋說,假如不學習漢人雅音,那么幾代人以后,怕是鮮卑人又將成為披發左衽的蠻夷之人(“若仍舊俗,恐數世之后,伊洛之下復成被發之人”),對于孝文帝來說,鮮卑人以少數民族身份入主中原,能否說上一口標準的漢人雅音——伊洛之音,是與南方王朝爭奪“正統”的重要標志。
在魏晉南北朝的亂世中,當時,無論是在西晉時期建立漢國的匈奴貴族劉淵,還是后來的北魏孝文帝,他們都極度推崇漢化和漢語,這就使得盡管魏晉南北朝時期,整個北方動蕩兩百多年,但源自河洛古語的漢語雅音卻一直在北方得以保存——因為在當時,無論是北魏,還是南朝的宋、齊、梁、陳,都始終在朝著一個方向,即傳統的洛陽讀書音靠近,這就使得南北朝時期,大陸南北兩方的標準語并沒有產生太大分歧,
▲北魏孝文帝的漢化改革,使得南北朝時
04
隋朝一統南北后,音韻學家陸法言做《切韻》規范當時的國家標準語時,重新將南北朝時期有所隔離的南朝金陵雅音和北朝洛下雅音重新整合在一起,形成了隋朝新的官方雅音系統,
而繼承隋朝體制的唐朝,也將從夏商周時期就延續下來的雅音,和后來經歷秦漢統一帝國改造后形成的洛陽讀書音繼承下來作為官方語言,一直到后來的五代十國和北宋時期,洛陽讀書音作為古老的漢民族共同語,仍然擁有極高的地位,
北宋時,名臣寇準跟別人討論天下那里的語音最正統,便說“惟西洛人得天下之中,”意思是說,洛陽讀書音才是天下雅音的正統;而兩宋交際時期的大詩人陸游(今浙江紹興人),也在他的《老學庵筆記》中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