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歲那一年,
山東姑娘胡順香
用自己的全部積蓄,
在成都郊外的4A景區里,
租下一處占地500平米的院子,
一住就是7年。
有了大空間的工作室,
胡順香開始隨心所欲地創作:
架上油畫、裝置、家具設計……
7年來,她逐漸嶄露頭角,
舉辦了多場展覽,
成為圈內備受關注的新銳藝術家。
繪畫裝置:《奧德賽·布萊恩——柜子里的秘密》
水彩畫《你是我最完整的廢墟》
看到她發在朋友圈里的美照,
大家都無比羨慕,
紛紛表示這才是理想的生活狀態,
但胡順香真實的生活卻是:
每天雷打不動地畫畫6小時,
剩下的時間干雜活,
還要盯小偷、修屋頂……
住在景區里日子,浪漫又虐心。
她說:“即使以后結婚生子要搬進市區,
我還是想要一直租下去。
因為它教會我用什么樣的心態去生活,”
口述 | 胡順香
撰文 | Tango 責編 鄧凱蕾
搬進景區,花光積蓄造“野園”
2014年,我第一次來到成都三環外的三圣花鄉,這里是一個4A級景區。有原始的大自然,道路也很干凈,就特別喜歡這里。
當時我看中了一棟帶花園的舊房子,之前已經廢棄了8年。一心想要租下來,改造成工作室和家,
三圣花鄉有許多既美又野的房子
2011年從四川美術學院畢業后,我在市中心的公寓住了3年,每天只能在20多平米的臥室里作畫,非常壓抑。
這棟房子雖然破舊,卻有2個大院子,還緊鄰著大片人煙稀少的濕地。我下定決心,要用全部積蓄30萬把這里變成自己的家。
離自然越近,越能做真實的自己。我給自己的新家取名“野園”,希望自己可以和大自然一樣野蠻生長,
在搬進來之前,朋友曾經都勸我,有點積蓄應該先考慮買個房子,在成都安個家,我想工作室就是我的家,即使是全部積蓄租來的,我也想冒險去過現在能夠擁有的生活,
我太喜歡這個地方了,在朋友的幫忙下,盯著工人裝修了小半年。
翻新的過程遠遠比想象中復雜,除了大梁的結構,從屋頂到墻面、門窗、地面,還有下水道、化糞池等所有的基礎設施都要全部重建,
雖然它花光了我畢業后靠賣畫一點點攢下來的錢,但回想起來,這么破的一個地方,反而激發了我的創作欲望,就想看看憑自己的能力,能折騰成什么樣,
房子一共兩層,結構很像在重慶,從前院直接進來就是二樓,到了房子的背面,發現下面還有一層,總共將近500多平米。
二層是我的工作室、接待朋友的大客廳,一層是儲藏室和我的臥室,
舊書、小時候的玩具、古董相機、打字機……整個空間像一個百寶箱,隨手拿個東西都可以玩半天,在家待多久都不會覺得無聊,
攝影:艾門
大空間的優越性充分體現出來,創作、生活的尺度,一下子打開了。
多大尺寸的畫框都可以搬進來,創作的過程中,我可以隨時后退,遠距離觀察畫布,不用擔心顏料滴落,這些都是住在公寓樓里無法實現的。
客廳還能夠當展廳來用,我設計過一組柜子,其中2件留在了家里。
一件是玄關區的《藍鳥》,靈感來自于我很喜歡的一首同名美國詩歌(作者:查爾斯·布考斯基),
藍鳥是詩人隱秘的欲望,也是我心里的秘密。柜子從零開始設計加工,成型后用油畫顏料,丙烯和油漆,在水曲柳柜體上繪制上色,最后,給柜子加了4個萬向輪,方便推拉,
還有一個柜子,叫《PLAY》,柜門的拉手成為猴子的跳躍支點。以后我還想嘗試更多家具設計,
我在院子里種滿了各種好養活的植物,有些看起來臟臟的,但特別自然。比如像鞋底一樣的仙人掌,我就隨意種在馬槽里,它們的生命力很旺盛,幾乎不用養護。
經常有隨風吹來、或鳥糞里攜帶的種子,落在這里,生根發芽,變成令我吃驚的美麗植物。
曾經突然長出過一棵小番茄樹,結了200多顆果子,這種驚喜是住在城市里體會不到的,
野園的院子里四季枝葉繁茂
創作過程里,常常會有狀態不好的時候,我的解壓方式是擦葉子,有一次我擦了一下午的千年木,數出來280多片葉子,
住在這里也并不是“隱居”,開車去市中心只要半個小時,朋友們來玩也很方便。他們知道我一個人住在景區里,也很關心我,有空會來幫我一起打掃,做飯,維修一下房子,我們從花園里現摘香草,一起烤羊排吃,真的很放松快樂,
穿行在野外與都市之間,這種若即若離、隨時抽離的狀態,就是我最想要的,
貓頭鷹式作息,做自己的守護人
剛搬進來的時候,我以為生活就是紀錄片里的塔莎阿么,在浪漫的田園生活里,畫自己喜歡的東西。
但真相是,如果你沒有保姆、園丁、保安的話,住在這里就必須要吃苦耐勞,還要直面很多意想不到的恐懼,
塔莎阿么,被日本媒體評選為最受憧憬的女性人物第一名
刨地、除草、劈柴、打掃、修屋頂,發生任何狀況都要自己動手處理。房子有時會停電、跳閘,我要大半夜去拉閘,
成都的冬天特別冷,這么大的房子只靠空調無法滿足取暖,需要一直燒壁爐。
我還學會了如何與附近的農民打交道,每年11月就請他們幫我搬運木柴,備足整個冬天的燃料。
我清楚地記得,今年生日的半夜回到家,屋頂因為下雨漏水了,正在犯愁的時候,突然又停電了。那一瞬間,我內心深處的很多焦慮爆發了,當場嚎啕大哭。
哭完后覺得輕松很多,第二天找人爬上屋頂翻修瓦片,這就是生活,崩潰完繼續處理問題。
住在這個景區里,常常會發生這種荒誕的故事。讓你在恐懼中,又生出莫名的勇氣和灑脫,
早些年景區的治安不太好,常有小偷出沒,我不怕鬼,但真的很怕人。有時有異性朋友來玩,一入夜他們都不敢單獨下樓上廁所,說害怕,
有一天,我深夜還在畫畫,突然聽到院子里有窸窸窣窣的聲響,隔著百葉簾看到籬笆外站著一個人。
當時我嚇得汗毛都豎起來了,立刻拉亮了院子里的燈,那個人就走了。第二天起來發現籬笆墻已經被扒開了半米寬,
所以那兩年我的作息時間是“貓頭鷹”式的,每天熬到凌晨3、4點才睡,做自己的守夜人,
還有一天凌晨,我聽到對門的警報器響了,然后看到一個人抱著一個大電視機,從鄰居家沖了出來。
小偷費了半天勁,冒了巨大的風險卻搶了個電視機,每次想起來都忍不住笑。
家里有一個凳子是從醫院里撿回來的,它本來是在注射室里的,我想到曾經有各種各樣的人,坐在上面打過針,就覺得很有趣,
凳子上面的斑駁,是成千上百個屁股和時間的包漿,我迷戀這種細致的荒誕感,
醫院撿來的凳子,給了胡順香很多搭配靈感
我父母一度很不理解我的生活方式,前幾年發生過很激烈的矛盾,爸爸給我寫了一封很長的信,我不敢看,用雙手蒙著流淚的眼睛,從指縫里讀完了這封信。
然后我畫了一幅《不愿落地的愛》作為回信,表明了堅定的態度,同時也很想讓爸媽知道,我真的很愛他們。后來他們過來住了,也能體驗到大空間的自由感,逐漸理解這種居住方式,對藝術創作來說是很珍貴的。
《不愿落地的愛》
經濟上“半自殺”,閉關畫下童年的創傷
油畫系有一句話,叫“畢業即失業”。但我比較幸運,在畢業時大膽做了一次個展,賣了幾幅畫,加上獎學金,有了6萬元的巨額收入。
這筆錢讓我不需要馬上找工作,順利地走上了職業藝術家的道路。
攝于大陸四川省墨石公園
10年過去了,同學圈里仍然堅持在做藝術家的,屈指可數,藝術家的收入太不穩定了,最多的時候,我一年可以通過辦展獲得50萬左右的收入,少的時候可能一年不到10萬,
如果一整年都全心投入創作,不辦任何展覽,那經濟上就相當于是“半自殺狀態”,完全靠積蓄生活。
《奧德賽·布萊恩》系列之一:柜子里的秘密
我閉關創作的《奧德賽·布萊恩》,把我從出生到28歲的經歷,全部畫了出來,
我是一個超生的小孩。出生時,因為家里已經有一個哥哥了,常常需要東躲西藏。
上課到一半時,爸爸會突然出現在教室里,把我帶到親戚朋友家暫住幾天,“避一避風頭”,
雖然有爸媽和哥哥的真心疼愛,但我仍然非常沒有安全感。
當時我已經畫了6年的架上繪畫,這么多年住在這個大房子里,心底逐漸有了野心,希望在藝術形式上有所突破,
我為自己加了一重身份:編劇,把《奧德賽·布萊恩》的4個部分,變成了4幕劇,搭配家具、舞臺裝置,讓油畫變成戲劇,
第一幕劇是《柜子里的秘密》,把我秘密出生的經歷,變成了一個柜子里出生的孩子,她在柜子里長大,直到無法容身,她終于走出了紅色的柜子,只留下一件衣服。
《奧德賽·布萊恩》系列之一:柜子里的秘密
小時候我常常會忍不住自責,覺得自己不應該出生,如果沒有我,父母就不會有那么多麻煩。
直到有一天,我問媽媽已經有哥哥了,為什么還要生下我。她說自從懷孕后,就從來沒有想過放棄我這個小生命。
愛是最終的救贖,我也終于走出了那個秘密的柜子,
《奧德賽·布萊恩》個展現場裝置
第二幕劇是《鏡子》,講的是女孩從十三、四歲開始,對自己產生好奇。
那時候我會偷偷在家換上媽媽的裙子,一個人反復照鏡子,去探索自己到底是誰,長大后會變成什么樣子。
《奧德賽·布萊恩》系列之二:鏡子
第三幕劇是《尋找“奧德賽·布萊恩”》,就是尋找自己的過程,畫面里出現了一些符號性的人物,長者、警察、骷髏(即死去的人),拼命問了很多人,想要通過外界的集體意識,知道自己到底是誰,
我15歲離開山東,去北京學畫,和各種各樣的人哈拉,其實就是一個“尋找自己”的過程。
《奧德賽·布萊恩》系列之三:尋找“奧德賽·布萊恩”
最后一幕是《嫁給自己的女人》,通過一場手術,我被分開了,變成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
每個人的內心都有兩個自己,經歷內心的糾結、對峙的痛苦之后,兩個“我”最終和解了,在舞會上舉辦了婚禮,
《奧德賽·布萊恩》系列之四:嫁給自己的女人
回想起來,我把自己放進這個房子后,經歷了各種恐懼、不安、焦慮。但我卻對自己看得越來越清楚,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
即使將來我結婚生子,必須搬去城里居住,也想要繼續租著這棟房子,它陪伴我走過最重要的7年,意義非凡,
疫情中的死亡美學,享受每個當下
2020上半年的疫情期間,我一直待在工作室里,不知不覺開始畫水彩,
第一本作品叫《呼吸集》,想表達隔離期間人們需要身體和精神上的雙重呼吸,
成都人有一種特別的灑脫勁兒,疫情期間還發生地震了,結果朋友圈里各種調侃、開玩笑,應了那句話,對成都人來說,如果有什么事是一頓火鍋解決不了的,那就兩頓火鍋。
《呼吸集》局部
我對死亡美學很感興趣,活著的每一天都在走向死亡。疫情期間,我重新整理了收藏的昆蟲標本,也為一只陪伴了我6年、不幸離世的鸚鵡挖了墓地。
胡順香與心愛的鸚鵡合影 攝影:曹鴻禹
每一次為小鸚鵡的墓地換鮮花的時候,我的情緒都會得到釋放,其實痛苦的不是死亡之后,而是陪著心愛的寵物一起穿越死亡的時刻。
院子里的鸚鵡墓地
以前養過的一只貓跑出去走丟了,我就做了一部作品叫《瓦特》,記錄下尋找它的過程、線索。
它為什么走?它去哪兒了?它還會回來嗎?
我不斷地問自己這三個問題,不僅僅是在找貓,而是在思考哲學問題。
2012年被稱為世界末日,當時我畫了兩件作品:《向死而生》和《向生而死》。一邊畫一邊想著,每一天以什么態度活著,才是最重要的。
《在人間—— 向生而死》
《在人間—— 向死而生》
疫情之后,大家都陷入一種對“無常”的適應中,全球都陷入同一種集體創傷里。我特別想表達這種感受,就畫了《遛云》,
《遛云》
一個老頭迎著風在走,頭發被吹得飛了起來,他手里牽著一朵粉色的云,好像如釋重負,但又有一種淡淡的憂愁在彌漫著,
在生命的無常面前,即使是一個有權、有勢、有錢的長者,也是孤獨的。
現在,家里養了兩只狗,我經常帶著Momo(邊牧)出去散步,陪著小法斗烤火。人和動物一樣,需要自由的空間,向往大自然,
我們一起過著又野又美的日子,活在當下,就是對生命最好的尊重,
題圖攝影:曹鴻禹
好想,好想,去游游….
感覺不錯,安逸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