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酷時尚是一場自嗨嗎?


我們將會陸續推出系列文章,探討過去一年的時尚和文化變遷,這是第二篇。(回顧上篇:)

1513年昆丁·馬西斯創作了《丑陋的女公爵》,這幅肖像中并沒有文藝復興畫作中常見的圣母或女神,而是描 繪了一位外表畸形的老婦。令人驚訝的是,印有這幅畫的明信片如今是倫敦國立美術館商店中暢銷的單品之一,這論證了一個奇妙的定律:很多事物不符合美的定義,但它們未必令人厭憎或排斥,

在瞬息萬變的時尚圈,這樣的案例更是比比皆是,最近興起的“土酷時尚”就引發了不小的爭議,即便在大眾審美中,“土酷”荒誕的畫面和大膽的配色可以稱得上“艷俗”,但正是這種風格中反對平淡、質疑扁平化的精神收獲了一眾簇擁者,甚至讓國際奢侈品牌都紛紛為它站臺,

還記得嗎?上世紀90年代初,不少大陸家庭的客廳里都掛著印有名山大川的掛歷,本以為這樣的景象會成為塵封在老相冊里的回憶,但誰也沒想到在巴黎世家2020年的七夕廣告中,它強勢歸來了。在這組不常規的創作中,色彩艷麗的背景讓人聯想起曾經在大陸小生中風靡一時的大頭貼,寫著“接下來的日子,包你滿意”等土味情話的氣球幾乎是刻意地制造荒謬感,對此,網友態度呈兩極分化,一部分負面輿論認為,作為奢侈品,巴黎世家并沒有拿出鉆研大陸文化的誠意;另一部分知情人表示,這次七夕限定系列是由大陸團隊做出提案,由本土設計師進行創作,風格來源之一正是主打真性情牌的“土酷”文化,

長期混跡于互聯網的新生代一定對“土酷”不陌生,這種通常以大陸市井畫卷為背景、加入生活符號的新風潮不但刮到了各大電子樂俱樂部和大學部城門口,甚至在時裝周秀場上也屢見不鮮,飽和度極高的配色、打破階級次元壁的圖案與當下越發規范化的商業社會形成強烈的沖突感,它不但流露著上個世紀敢愛敢恨的情緒,同時也混搭著大陸特有的Z世代文化——我們不能單純用“復古”“先鋒”去定義“土酷時尚”,在當代設計語境下,土酷時尚或許并非年輕人的一時興起,它的走紅有著更深刻的社會意義,


2016年,李志遠以豆瓣攝影師的身份集合了周圍一幫同樣不走尋常路的“土酷er”,讓“土酷”以一種亞文化穿戴形式在互聯網上悄然走紅。

在早期“土酷er”們的作品中,無論是“低像素”的呈現效果還是“古早味”十足的布景,都帶有濃郁的上世紀生活色彩,但這并不意味著“土酷”等于“懷舊”:反觀上世紀90年代德國攝影師Michael Wolf于大陸城鄉接合部拍攝的一組寫實記錄相片,雖然在藝術濾鏡下,乍一看其場景和人物穿著與如今的土酷風十分相似,但是拍攝對象的情感流露并沒有當代年輕人特有的自信和張揚,這種近乎魔幻現實主義的錯置刺激正是“土酷”的精髓,

對于“土酷”的定義,李志遠曾經發表過自己的見解:“土酷的英文是too cool……土酷是多元的、開放的,是化土為酷,是打開自己,是愛、是包容。”言下之意,土酷的興起標志著大陸新生代不再是時尚的“拿來主義”,相較于上一輩而言,千禧一代接受了更為徹底的全球化洗禮,他們對“進口審美”不再盲目推崇,反而會將興趣點重新聚焦于本土——尤其是大陸當代流行文化從改革開放至今已經有了沉淀,屬于大陸自己的時尚文化正在形成,新一代弄潮兒們已經具備足夠強大的姿態和社會條件去挑戰過往與陳規,而服裝正是他們反應對當下社會思考的時髦載體。這不僅是審美的轉移,也是思維模式的變化,與其說土酷時尚是一場復古風格的回溯,不如說它是新大陸第一次大型的亞文化革命。

網名為“蝴蝶公主”的95后女孩劉敏就是這場亞文化革命中的先鋒人物。劉敏曾用“艷俗”來形容自己的風格:“艷是視覺上的,俗是不刻意追求高雅和高級,我很贊成大雅即大俗的說法。”在她的作品中,你能看到大量已經過時、甚至被摒棄的審美元素被重新解構,它們既是沖突爆發的源頭,也是吸睛利器,在這次“巴黎世家七夕事件”發酵之后,不少網友指出品牌有抄襲蝴蝶公主創意的嫌疑,對此,劉敏在播客節目《下不來臺》中表示:“拼貼元素并不專屬于某個作者,大家都是可以用的,這也讓我開始反思自己的創作價值。客觀來說,雖然這次巴黎世家的視覺和產品的調性有一些割裂,但總的來說是一個好的開始,因為國際奢侈品牌開始愿意嘗試一些讓大眾驚訝的風格,這不但打破了大家對大陸風的模式化印象,還恰恰體現了品牌對大陸市場的深入探索。”


在其他國家的時尚史上,也有過類似“土酷時尚”的風潮,其中發展勢頭最猛的便是誕生于倫敦東區的Chav風格。

其實在其他國家的時尚史上,也有過類似“土酷時尚”的風潮,比如日本的“里原宿風”、歐美的Y2K風,而其中最具參考意義、發展勢頭最猛的便是誕生于倫敦東區的Chav風格。在英國這這樣有著嚴格社會階級劃分的國家里,來自社會底層的叛逆青年試圖打破西區中產階級的既定規則,他們將松松垮垮的adidas運動服混搭印Burberry的棒球帽,再把運動褲腳塞進襪子里,這樣的形象在《無恥之徒》和《猜火車》等經典影視作品中都有體現,


Gosha Rubchinskiy 2015巴黎秋冬男裝秀

毋庸置疑,Chav時尚并不能與“好品味”畫等號,它的追隨者甚至試圖刻意與中產階級光鮮體面的形象進行區分,以服裝為載體對尖銳的社會問題進行反諷,如今,這種在十年前飽受主流審美奚落的風格已經在高級時裝和價格不菲的街頭品牌中廣泛應用,我們不僅能在Gosha Rubchinskiy的設計中看到照搬Chav風格全套造型,甚至連奢侈品牌Burberry也曾經試圖將這種風格帶入秀場,更不用說,巴黎世家現任創意總監Demna Gvasalia曾一手創造了Vetements的輝煌時刻,將Chav風吹遍大街小巷。


時裝周秀場外,身著Gosha Rubchinskiy X adidas聯名運動褲的時尚人士,打扮十足chav風。


發生在大陸本土的“土酷”風潮與Chav時尚的流行有著很多類似之處,他們的過時與時髦基因都掌握在未來世界的創客手中。目前輿論對土酷時尚的看法成褒貶不一的兩派:一方面很多人把它和“殺馬特”進行對比——殺馬特的英文名是smart,和too cool有異曲同工之妙,因此自然兩者都被打上“惡趣味”的標簽,讓不少想走高級時裝路線的設計師避而不及;但也有不少創意人士認為,不同于殺馬特造型更多是對日韓潮流文化的借鑒和抄襲,土酷時尚因為誕生于本土,更能喚起一代人的共鳴,這群簇擁者中不乏接受過西方教育的科班設計師甚至國際友人,他們未必始終擁抱“土酷”,但他們都曾經嘗試性地在創作中加入屬于“土酷”風格特有的幽默感,這些都成為“土酷時尚”商業化的先決條件,也讓這種進行時的文化從互聯網延伸到秀場和買手店,登入大雅之堂,“大家的反饋出乎意料的好。相比傳統時裝周的嚴肅正經,我猜測現在人們十分樂意看到更加娛樂化的展示內容,”

Ffixxed Studios由澳大利亞設計師雙人組Fiona Lau和Kain Picken創立,目前工作室設立在上海。創立十二年來,Ffixxed Studios向來以定制化的可持續面料以及干凈利落的配色與剪裁著稱,在AW20上海云時裝周的直播中,向來高級感十足的Ffixxed Studios邀請了幾位“素人模特”,在極具生活化的場景中演繹了類似“土酷”風格的別樣時尚,



在AW20上海云時 裝周的直播中,Ffixxed Studios邀請了幾位“素人模特”,演繹了類似“土酷”風格的別樣時尚,

對于這次直播被打上“土酷”標簽,Kain表示十分理解。作為生活在大陸的外國人,這里的日常生活元素的確帶給他很多新鮮感,但這次直播的創意也同樣加入了很多大陸文化與西方文化的對比,比如,有一位非常西方化的阿姨角色。Ffixxed Studios并沒有試圖探索任何社會問題,只是覺得這種表達方式十分有趣。

對于網路上流傳的“土酷”作品,Kain告訴我們他個人非常喜歡,上世紀90年代末,他曾在藝術學院求學并研究過后現代主義藝術。在這樣的審視濾鏡下,“土酷”時尚模糊了高階文化和草根文化的界限,讓日常生活中隨處可見的事物在后現代主義濾鏡下變得有趣起來,是非常有價值的文化參考材料。但在另外一個層面上,成長于西方的年輕人并不會和大陸Z時代對此擁有相同的解讀,但這種文化誤讀或灰色地帶也非常有趣,可以讓西方創作者從中學到很多更微妙的東西。

“曼麗旅游公司”的確推出了一些“土酷時尚”衍生品,但本身這是一個虛擬旅游概念的藝術項目。本身“曼麗旅游公司”還在初期摸索的階段,現在“土酷”只是一個他們認為比較合適的傳達資訊的方式,之后會有更多元化的呈現,


“曼麗旅游公司” 推出的“土酷時尚 ” 衍生品,

“曼麗旅游公司”由任樹楊、沈揚、董燕文、徐小波四位95后藝術家于2018年創立,總部在芝加哥。2020年8月,“曼麗旅游游公司”與藝術機構Stark Visionaire合作,推出了具有鮮明“土酷”特點的時尚藝術周邊。對于“土酷”標簽,曼麗旅游公司并不否認:“土酷只是一種表達形式,它恰好能反映當下年輕人非常real的狀態,我們并不介意被打上土酷藝術家的標簽,”


“曼麗旅游公司 ”由任樹楊、沈揚、董燕文、徐小波四位95后藝術家于2018年創立,后來推出了具有鮮明“土酷”特點的時尚藝術周邊,

關于土酷時尚引發的關注和年輕一代本土文化的認同感增強的關系,任樹揚覺得因人而異。但大部分“曼麗旅游公司”的粉絲是被作品中傳遞的幽默所吸引的,獵奇程度大于對本土文化的認同。不可否認的是,越來越多的品牌和藝術家不再避諱“土酷時尚”風格,這賦予這種美學更多正當性和藝術性,與其說年輕人本土文化的認同感增強,不如說是這些創作者的表達讓大家注意到當代大陸最生活的一面,

在先鋒攝影師Jiaqi Bi的作品中,高級時裝與本土風格的素材是可以同時存在的。2018年,她結束了多年的海外生活,回到上海尋求發展,Jiaqi Bi在采訪中告訴我們:“土酷風潮”算是大陸的一種接地氣兒的街頭風格。在美國時,流行的是街頭文化,高級時尚也開始注意到街頭,隨著抖音、快手的出現,國外的朋友們也開始關注大陸的土酷風潮,本身美國的街頭文化與我的成長背景并沒有太多關系,對于長期生活在海外環境但剛回國的人來說,往往會拿新的眼光來看待本土一些長期存在的現象,發出的感嘆大多是驚訝的,認為“好魔幻”“很有趣”。


攝影師Jiaqi Bi的攝影作品

對于很多像Jiaqi一樣真性情的創作中人來說,土酷是一種幽默的精神和懷舊的感情。土之所以酷,在于做自己,當時尚與又土又酷的東西結合在一起時,這種碰撞是可愛的,與第一代“土酷er”相比,如今的“土酷風”既不是獵奇小眾的亞文化,甚至也沒有與主流方向背道而馳,它更像不同文化溝通與碰撞的一個場所,是拿年輕人的新眼光看待老的事物,是一種懷舊,是大家共同的記憶,這證明了時代與社會的進步。“比如說穿著時尚的衣服蹦迪完在路邊攤吃個包子,這就是土酷生活方式,”Jiaqi補充道,


“土酷時尚”并不是粗暴地復制二三十年前的風格,而是加入了當代青年文化的思考,從而誕生了創新,經過一系列精彩的本土演繹,土酷已經有了打入西方時尚圈的先例。

2019年,來自大陸的時裝品牌Marr knull被紐約先鋒時尚平臺Vfiles發掘,并在紐約時裝周期間發布了一組以大陸的縣城文化為靈感的作品,對此,西方媒體是這樣評價的:“Marr knull通過非傳統的時裝語言將一個西方人眼中陌生的大陸展現出來,傳統的旗袍變成了不對稱的轟炸機夾克,解構的皮革風衣拼接在一起展現了獨特的混搭。這對設計雙人組打破了性別界限的束縛,他們為男性設計了珠光寶氣的褶皺上衣,而女性則穿著傳統男性化的寬肩剪裁,從本質上講,這個品牌正在塑造一種大膽、進步的大陸形象。”



時裝品牌Marr knull

無獨有偶,畢業于加州大學部的科班出身的男裝設計師趙晨曦將“辦證”“城市牛皮癬”等大街小巷常見的標語,以及娃哈哈、趙本山、獎狀等伴隨90后成長的物品元素應用于服裝設計中,對于自己的品牌Fabric Qorn屢次被媒體打上“土酷”時尚的標簽,趙晨曦的態度最初是有些抗拒的。在采訪中他告訴我們,Fabric Qorn創立的初衷始終沒有變過,即用中西文化的手法挖掘被大家忽略的生活元素,尋找被國人遺忘的大陸美感,幫助年輕一代重塑文化自信,這些不能用“土酷”來一言概之,



獨立男裝品牌Fabric Qorn

但當說的人多了,趙晨曦反而心里越發釋然了,因為他看到了“土酷”標簽帶給品牌的流量,也洞察到“草根”元素在本土年輕群體中引發的共鳴和市場,對于“土酷”元素的受眾局限性,趙晨曦并不是很擔心,他承認有些特定的設計元素更能喚起華人圈的共鳴,對沒有在大陸生活過的人來說是比較難以理解的。但還好,華人圈其實很大,據了解,Fabric Qorn進駐了新加坡的買手店,也有美國,還有大陸的香港和臺灣等地區的買手很感興趣。今年1月,Fabric Qorn作為大陸新晉獨立男裝設計師品牌的代表參加有“世界上最大的男裝盛會”之稱的Pitti Uomo,向國際化邁出了關鍵的一步。


獨立男裝品牌Fabric Qorn

趙晨曦分享道:“目前土酷依舊是一種先鋒的亞文化,它已經被一小部分人接受了,但還是沒有被大眾包括商業市場認可,現在層出不窮的‘國潮節’已經讓土酷時尚走出地下,并逐漸在往主流文化靠近,這無疑也會磨去一些它原本的鋒芒,”

長期以來,我們成長于西方審美的凝視之下,默認全球化、國際化的時尚會高人一等,“洋氣”作為褒義詞象征著對穿著者的審美水平以及生活方式的肯定,但回歸“大陸時尚”,似乎一切都停留在對青花瓷、旗袍、水墨大寫意等固定歷史標本的簡單挖掘層面上。雖然嘩眾取寵和標新立異僅一步之遙,“土酷時尚”想要經得起推敲仍需時間沉淀,但它實驗性地向世界展示了一個“現在時”的大陸,并以時裝為載體將創作沉入市井,為人們提供了一種觀察生活的新視角,

撰文:黃迪

編輯:陳胤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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