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石家莊，一座被誤解了太久的城市

「國際莊」列傳

撰文｜地理菌

編輯｜蕭璇子

制圖｜大東子

知乎有上有一道問答：有什么關于石家莊的冷知識？

其中有一條答案是這樣的：石家莊是河北省會，單單這一條，對于很多大陸人來說已經屬于冷知識了，

作為東部沿海省份的省會，石家莊在經濟總量被唐山壓一頭、歷史文化上被保定占上風，難免被人視為名不副實的省會，而民風淳樸、胸懷坦蕩的本地人自稱“國際莊”“莊里人“，頗有一種怡然自得的樂觀。

<石家莊版哈利波特魔法學院：河北美術學院動漫城>

但是，石家莊的國際元素，并非停留于這種層面。

種種刻板印象，遮蔽、湮沒了它的本色，割斷了它的歷史，遮蔽了它的地理。我們可以用一系列詞語，來正經嚴肅地證明：“國際莊”是名正言順滴，當然，這里的石家莊，既包括城區狹義上的“小石家莊”，也包括它管轄的區域“大石家莊”。

石家莊市在河北省的位置

制圖-大地理館

01 古老的土地

今石家莊地區，地處華北平原腹地與太行山結合部，是古文明璀璨之地，盡管沒有出現大的王朝都城，但也曾是古國林立的地方，

古代石家莊地區可謂是“國際范兒十足”：

《古國尋蹤：冀域方國、王國、諸侯國》統計說，從商代到東漢時期，長達1800 余年的歲月里，今河北地區曾活動過110 個方國、王國、諸侯國，這些王國及其都城最集中分布的區域，是太行山東麓的山前平原，其中，西周至東漢1500年間，石家莊地區為主的滹沱河中下游流域，有古國14個，

石家莊市境內主要古國都城分布圖

制圖-大地理館

其中，涉及石家莊地區的古國主要有：

春秋戰國時期，有元氏縣附近的（車氐，讀yu,車與氐組合，打不出）國，高邑縣一帶，藁城區的肥國，晉州市的鼓國，正定、定州一帶附近的鮮虞國(中山國前身）、跨石家莊大部分地區的中山國，

漢代時期封國有中山國、真定國、常山國，東漢三國時期的趙云，即趙子龍，故鄉就是常山國（后改為常山郡）人，

這里有個很多人不知道的冷知識：明代之前，正宗的恒山，一直在石家莊與保定交界處，綜合《夢溪筆談》等史料考證，恒山即后來地圖上的大茂山，這條正宗的恒山山脈，從曲陽縣一直延伸至正定縣西北郊，

02“中山國故里”

眾多古國之中，對石家莊地區政治、經濟、文化產生深遠影響的，是戰國時期的中山國。

河北地區，擁有燕、趙、中山三個戰國諸侯國的故地，但是人們關注河北歷史文化時，往往只知道燕趙，而忽略夾縫中的中山。這個中山，比孫中山和廣東那個中山，早了2000多年。

燕的中心在北京、趙的中心在邯鄲，那么中山國恰恰以石家莊為中心，輻射到保定南部，以及衡水市和邢臺市的部分地區。

中山國是一個有著游牧部落背景的諸侯國，堪稱第一個“中原與胡人融合的政權”，在農耕文明為主的華北平原腹地，出現這么一朵奇葩，是春秋戰國時期的一大亮點。它以樞紐之位置，在魏、齊、燕、趙等傳統強國中崛起，爭衡、合縱，被歷史學家稱為“戰國第八雄”，

中山國的都城，大多在今石家莊市和保市西南部，鼎盛時期的疆域范圍主要覆蓋石家莊市及保定南部。

石家莊市、保定市與中山文化遺存分布圖

制圖-大地理館

可以說，中山國是石家莊市的2400多年前的前世。而中山國被趙國滅亡之后，文化并沒有消亡斷絕。

從中山國開始，作為行政區域的中山，從秦漢一直延續到到明初。秦代將中山國之地設為“恒山郡”，漢代，分為南北兩部分，南部為恒山郡（國）、北部為中山國（郡），恒山郡（國）基本以正定為中心，中山(國）郡，基本以定州為中心。

今天分屬保定與石家莊的定州與正定，都是中山文化的傳承者，

相對統一的區域中心城市，在不同歷史地區，城址會發生變遷，是非常普遍的現象，如北京城從房山到薊，再到明清北京城，接下來可能將行政中心遷至通州；再如西安，其雛形為鎬京在今西安西南，后來為咸陽，然后是今西北郊的漢、隋、唐長安城，最后是西安府，即今西安主城區所在，

石家莊地區先是以中山國靈壽城為中心，秦漢以石家莊北郊的東垣城為中心，漢至近代以正定古城為中心。這些城雖然不斷遷徙，但基本集中在方圓五十公里以內。

放在城市發展史上，石家莊明明就是古中山國、古正定府基礎上，開辟拓展的一個新興地帶，卻常常被很多人割裂。

試想，如果石家莊取名叫“正定市”，原正定古城改名“恒州區”或“恒州縣”，那石家莊或許不會戴上“沒文化”的帽子，而被視為正定的延伸，

即使正太鐵路沒有在石家莊設火車站，那正定府跟太原府之間也一定會通過鐵路連接，正定府也一樣會繼續生長、擴展，成為河北最大的城市之一，換言之，石家莊，不過是正定府實現近代化的途徑之一，這一帶總會有一中心城市出現在那里，不是石家莊，也會有李家莊、趙家莊、王家莊，等等，

石家莊市歷代行政中心城市分布及變遷地圖

制圖-大地理館

河北以“燕趙”作為代稱，但燕國并非只覆蓋河北，而且包括北京、天津、遼寧和內蒙古部分地區；趙國不只覆蓋河北，還包括山西、河南的部分地區。而中山國，幾乎只在河北境內——中山國，北為燕、南為趙，燕趙之間的樞紐。

石家莊地區的歷史底色以中山文化為基礎的，

中山國遷徙圖及核心疆域制圖-孟凡萌

中山是河北獨占的一塊區域，卻因為缺少史料而被淹沒，它是燕、趙之外，河北的第三張面孔，而中山國出土器物所體現的那種天馬行空式的風格與審美，也似乎跟今天人們印象中的河北、石家莊大相徑庭。

西漢-常山國-中山國

制圖-大地理館

東漢-常山國-中山國-真定國

制圖-大地理館

三國-常山郡-中山國

制圖-大地理館

西晉-常山郡-中山國

今人常說燕趙大地“慷慨悲歌”，但這種說法最早是中山國的專利：《呂氏春秋》曾記載中山音樂“康樂歌謠好悲”；《史記·貨殖列傳》中描述中山風俗：丈夫“好氣任俠，相聚游戲，悲歌慷慨”，

中山國樂復原場景

供圖-中山國王陵文物陳列館

中山國面積不大，但能文能武者多，燕國政壇著名的人物樂毅、趙國著名的將軍廉頗，其實是中山國人，也就是今天的石家莊人，中山還以出能工巧匠和藝術家，男男女女經常出現在他國，還培養了大批“交際花”，并沒有為中山國立傳的司馬遷，對中山國的風俗有這么一段描寫：

丈夫相聚游戲，悲歌慷慨，起則相隨椎剽，休則掘冢作巧奸冶，多美物，為倡優。女子則鼓鳴瑟，跕屣，游媚富貴，入后宮，遍諸侯。（跕屣，一種足尖著地的舞步）

翻譯成白話：這里的老爺兒們喜歡聚眾游戲玩樂，常常高歌一曲，出門在外常常搞殺人搶劫（椎剽）的勾當，閑的時候有人干盜墓的，有人干手工活，有的人擅長冶煉金屬，美男子多喜歡混娛樂圈當藝人；女子們擅長演奏樂器，跳一種類似芭蕾的舞蹈，并以此吸引王公貴族，她們常去后宮工作，中山籍美女甚至遍布各大諸侯國。

靈壽故城商業區復原圖

供圖-中山國王陵文物陳列館

通過梳理，我們可知：以石家莊及周邊大地為舞臺的古中山，是燕、趙之外，河北的第三種面孔，這種石家莊乃至河北代表性的區域文化，最早以游牧背景的面孔出現，其“混血”的基因和身份，讓其在中原諸侯的包圍之中，顯得特立獨行，用現在的話說，氣質獨特，充滿“洋氣”，

今日的石家莊有一條東西長26公里的大街，叫中山路。中山路是泛稱，它西起鹿泉區上莊鎮，至石家莊高新區，由中山西路、中山東路與黃河大道組成，它是整座城市的中軸線，串起了當地最重要的行政、文化機構，以及最繁華的商圈。

上世紀四五十年代，石家莊中山路萬寶百貨商店

今石家莊商業街夜景

中山國靈壽故城與石家莊位置圖

制圖-大地理館

中山路，來自革命先行者孫中山，而不是中山國，雖然此中山非彼中山，但從中山國到中山路——“中山”的輪回，偶然中帶有一點宿命的味道。

03“石家莊趙子龍”

北岳恒山，在哪里？按照今天的常識，肯定是山西，

但是如果放到明代以前，答案則是：今河北省保定市與石家莊交界地帶，管轄今石家莊大部分地區的恒山郡，就是因山得名，很長一段時間，恒山的另一個名字叫常山，為了避諱西漢文帝、北宋真宗名字而改名的。

《爾雅·釋山》中記載“河南華，河西岳，河東岱，河北恒，江南衡。”今人多只知常山趙子龍，卻不知常山就是指北岳恒山，

恒山，本是古中山國地區的一張名片。

河北定州“古中山國”門樓

來源- 甘博的大陸攝影

譚其驤先生主編的《大陸歷史地圖集》，將恒山明確標注在河北境內，綿延在石家莊和保定之間，正定至唐縣、曲陽的西部山區一帶，今曲陽縣還有祭恒山的北岳廟。

秦代-恒山郡

制圖-大地理館

04火車拉來的洋氣

石家莊城市能夠誕生，離不開自身條件，以及特定的時空環境，當然還有最直接的因素：鐵路和火車，

清末，大陸大門被洋人打開，最早對大陸進行地質勘探的，也是洋人，“絲綢之路”的命名者李希霍芬，曾對山西進行地質調查，得出結論：“山西煤炭資源可供世界二千年之用！”

石家莊與周邊城市地圖

制圖-大地理館

但是，山西四面河山，像一座牢不可破的城堡，如何才能讓山西的煤源源不斷地走向國際市場呢？答案是，修鐵路、通火車，

正太鐵路飯店

正太鐵路（石家莊到太原府）東起點石家莊與平漢鐵路的鐵路標準不同，而二者之間還有一段距離，這樣一來，卸貨、裝貨、轉運業務興盛起來，不知不覺，店鋪增多、街道形成，一座新興的市鎮或商埠，有了雛形。隨之而來的還有西洋人帶來的鐵路公司、醫院、郵局、稅所等新鮮事物，

1902 年，盧漢鐵路石家莊站設立時，“每有車至，僅數小販，售賣零物，及村中小店數家，凡赴山西客人至此，再覓車轎起早西去”。五年之后，一個小村莊，居然成為兩條鐵路的交會地，成了物資集散的陸路交通埠頭，1937年七七事變前30 多年時間，石家莊共擁有商號2300 余家，銀行8 家，銀號、錢莊24 家，還有紗廠、鹽務局、面粉公司、鹽店等特種商業數家，

1925年，北洋政府在這個新交通樞紐地區，取石家莊、休門村的所寫，設石門市。12年后的11月，解放軍攻下石門后，一個月后改名石家莊市。一個村，20多年的時間里，不經過鎮、縣，直接三級跳變成了市，

這，仿佛一個童話。制造這個童話的，是大洋彼岸的洋物——鐵路和火車。

古代石家莊，王國、諸侯爭衡林立，近代石家莊，洋務、洋人讓它崛起。如此一座城，從出身上看，配得上“國際莊”的稱號，

石家莊正太鐵路總裝車間

洋人與大陸工人在一起

攝于1904-1907年間

正太鐵路石家莊站轉車場

攝于1907年前后

正太鐵路石家莊站

洋人與清朝官員在一起出席開通儀式

攝于1907年10月前后

05晉察冀的烏克蘭

1947年11月，從太行山區走出的解放軍，將新政權的旗幟插上了石家莊城頭。這，是第一座被解放的大城市，從此之后，大軍浩浩蕩蕩南下北上，扭轉了戰爭局勢，拉開了解放大城市的序幕。

指揮所，在今石家莊市西部的平山縣西柏坡村，這個西柏坡村，為何能夠成為運籌帷幄的“共和國搖籃”呢？

它坐西北、朝東南，三面的山將其包圍，蜿蜒的滹沱河繞村而過，西接太行山區、黃土高原，東接華北平原、中原腹地。新興的城市石家莊距西柏坡90公里，中山國靈壽故城距西柏坡50公里，既有山水環繞的安全環境，又有便利的交通，可退可進，

除了交通因素，西柏坡周邊土地肥沃，可種植稻、麥，2300年前的中山國，利用這里的交通位置和土地條件，發展農業、經營商業，獲得了在大國夾縫中進退縱橫的經濟資本，同樣，這片膏腴之地，也為邊區軍民奠定了物質基礎，

早在抗戰時期，這里就是晉察冀根據地所在。1937年，聶榮臻來到滹沱河兩岸的平山縣時，將這里稱為“晉察冀的烏克蘭”（“’你們看，滹沱河兩岸，稻子長得多好呵，真是晉察冀的烏克蘭！’到達薛家河的第二天，聶榮臻帶著陳正湘和宋玉琳爬上山頭，指著山下金浪滾滾的莊稼說，”——魏巍著，1996年版《聶榮臻傳》）

烏克蘭國土三分之二為黑土地，位于北緯40-45度之間，富饒的農耕沃土，讓它成為古基輔羅斯國的核心腹地、當代歐洲糧倉。聶榮臻將滹沱河兩岸的平原與烏克蘭相提并論，以形容這里極度富饒，從此，“邊區烏克蘭”的綽號，在平山一帶不脛而走，

西柏坡是開國第一村；平山縣，是“邊區烏克蘭”；石家莊是解放第一城，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之前，一些重要機構開始籌備成立，最早解放的石家莊市，成為它們的落腳點。如1948年8月17日，在石家莊組建的華北人民政府，是中央人民政府（政務院、國務院）的前身；1948年8月，在石家莊市北郊正定成立的華北大學部是大陸人民大學部的前身；1948年12月，大陸人民銀行總行在石家莊市設立，并發行了第一套人民幣，

北京人民和北京街頭喜聞樂見的“網紅”——某星二鍋頭，其實也來自石家莊。

石家莊市制酒廠的歷史資料介紹說：開國大典選用的“某星牌”二鍋頭原是我廠品牌，是我廠于1949年初遵照華北人民政府指示支援給了北京，并派員組建的某星釀酒總廠前身——北京釀酒實驗廠。

某星二鍋頭公司的企業文化頁面則這樣介紹：

某星二鍋頭誕生于1949年，早在50年代就已經是享譽全國的知名品牌，歷經半個多世紀的發展，從獨家傳承北京二鍋頭傳統釀造工藝，到誕生于晉察冀革命老區的某星商標……

20世紀50年代，石家莊城市繼續壯大，對于這種發展，河北省上下都看在眼里。1954 年，河北向中央提出把省會遷到石家莊的想法，理由是：扼守交通樞紐；工業基礎雄厚，將成為“全國重點工業城市”“全省的經濟文化中心”，當時，農耕文明時代的古城保定僅有2萬戶、6 萬余人；工業時代的新興城市石家莊人口近30萬。

05國際搖滾之都

石家莊，上一次轟動全國的新聞，大概要屬三鹿奶粉事件。破產之前，三鹿是這個城市最閃亮的名片之一。當然，石家莊的實力派品牌還有不少，

石家莊部分著名品牌

“三鹿事件”的黑色歲月后，石家莊似乎再度沉寂，直到一首歌的出現——《殺死那個石家莊人》，歌詞中的“藥廠”“人民商場”“河北師大附中”“華北平原”，是這個城市重要的標簽。

通過它，很多人熟知了樂隊“萬能青年旅店”。正是這個樂隊，逐漸揭開了石家莊的另一張面孔，

以石家莊搖滾為背景的電影《愛在搖滾歲月》

有人將中文石家莊，直接對譯為“Rock Home Town”，意思是搖滾之鄉，這種翻譯本來是一種幽默的調侃，但誰也沒想到——現實中的石家莊，的確配得上這個稱謂。

殊不知，萬能青年旅店，只是這個城市眾多搖滾樂隊中的一支。人氣較高的還有1996年成立的脈搏樂隊，1999成立的民主樂隊、橡皮泥樂隊，2002年成立的相對論樂隊，成立年份不詳的走工業重金屬路線的黑骨樂隊，2005年組建的潛真實樂隊、目擊證人樂隊，2006年誕生的DevilBaby，2012年出世的天使背后的槍、阿薩辛樂隊，以及石門說唱團、MR.Club樂隊，

他們曾經主要活躍在華北平原等粗獷的北方地區。隨著萬能青年旅舍的火爆，石家莊出品的音樂之風，開始讓大江南北搖滾起來。在南國都市廣州，搖滾樂迷曾擠爆了萬能青年旅店演出的酒館，來自澳門的樂評人特意來廣州捧場，稱“《萬能青年旅店》必然是年度最佳。”

北京催生崔健的年代，搖滾之風近水樓臺，進入石家莊，工業之城的濃煙、霧霾，與搖滾樂的創作和氛圍，有著某種天然契合，搖滾的種子在石家莊悄然生根、發芽、開花結果。1998年4月，大陸搖滾教父崔健發布《無能的力量》專輯時，特意在石家莊舉辦了大型演唱會。榜樣的力量，把搖滾之火，熊熊點燃在石家莊的土壤中：從2001石家莊第一屆原創搖滾音樂節開始至2014年，石家莊已經成功的舉辦了十二屆本土搖滾樂音樂節。

除了樂隊、歌手，最著名的搖滾樂雜志——《通俗歌曲》《我愛搖滾樂》，也出自這里，或許很多人想不到，它們的編輯部都在石家莊——時尚前衛的搖滾，土里土氣的石家莊，咋就奇妙地擦出了火花呢？

ROCK HOME TOWN，一個不經意間的玩笑，竟然道出了名副其實的“搖滾之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