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利維坦按:
究竟什么才是幸福?我們討論的時間尺度是什么?是吸口煙的瞬時幸福,還是得到愛情、家庭或事業的的恒久穩定滿足感?另外,每個個體對于幸福的認知也會隨時間而發生改變,因此,當一個人十年前的幸福感并不必然是其現在的幸福感。
文中對于功利主義幸福觀的反駁,其實無形當中切中了關于幸福的要害:幸福不是全然的快樂,而是必然包含了痛苦的屬性。否則,人類真的就成了“快樂的豬”,對于痛苦自然也失去了體認,
不上班是幸福嗎?天天躺尸是幸福嗎?這些問題均來自我們對于幸福的預設,好比看一本書,如果這本書讓你產生了閱讀困惑,在我看來這恰恰是有價值的閱讀:沒有障礙的閱讀不是好的閱讀,否則,我們應該每人每天看看心靈雞湯就足夠了,因此,痛苦不必最小化,它只是人之為人的必要代價。
你想從日常生活中獲得什么?最近你可能有時間和理由問自己這個問題。也許是更多地陪伴家人,也許是謀得一份更有意義的穩定工作,或者是有個好身體,但是,你為什么要這些東西呢?
這些答案很可能歸結為一件事:幸福,英國文化中,人們對幸福的執著似乎趕得上信徒的虔誠。這是不需要論證的常識之一:幸福是好的,因為感到幸福是好的,但是,我們可以將生活架構在這種循環論證上嗎?
考慮到該問題的重要性,關于“人們想從生活中獲得什么”的數據卻少得驚人。2016年,在一項針對美國人的調查中,他們被問及是想“成就一番事業還是收獲幸福”,有81%的人選擇收獲幸福,只有13%的人選擇成就一番事業(6%的人顯然決心不足,并不確定要選哪一項)。盡管幸福是我們時時刻刻在追求的東西,但我們很難知道如何定義或實現幸福。
(today.yougov.com/topics/lifestyle/articles-reports/2016/09/01/dont-worry-be-happy-americans-stress-achievement)
(編者注:這個問卷設計其實有問題——事業不見得是幸福的對立面,很可能就是很多人認為的幸福本身)
然而,人們為幻想中的幸福生活納入了越來越多的評判標準。人際關系,工作,家庭,身材,飲食是否會讓你感到幸福?如果不是,那么你是不是哪些地方做錯了?在現代社會中,幸福是最接近至善的東西,所有其他善行皆來自于此,按照這種邏輯,不幸福變成了至惡,人人都應規避的至惡。然而有證據表明,過分追求幸福會帶來更大的抑郁風險,
(www.ncbi.nlm.nih.gov/pmc/articles/PMC4321693/)
書店架子上的整塊區域,常常都放著許諾讓我們更幸福的勵志書籍,© Gerry Walden/Alamy
歷史學家里奇·羅伯森(Ritchie Robertson)在他的新書《啟蒙運動:對幸福的追求》(The Enlightenment: The Pursuit of Happiness)中指出,啟蒙運動不應被理解為理性價值本身的上揚,而是人們通過理性追求幸福的過程。現代性的這種決定性智力力量與幸福有關,我們今天仍在努力應對這一問題的局限性。
我們很容易去認同幸福的至善,但是人類的價值觀和情感并非永恒不變。一些曾經是至高無上的信念,例如榮譽或虔誠,已經變得不那么重要了,而諸如“漠然”(acedia,近乎于冷漠)之類的情緒則完全消失了,我們用來描述價值觀和情感的語言,連同情感本身都是不穩定的,
現代人們總是著眼于所謂的幸福技巧,而我們的幸福觀主要局限于實際生活層面,而非哲學層面,我們關注的不是幸福是什么,而是如何獲得幸福,從醫學的角度來說,我們傾向于將幸福視為悲傷或沮喪的對立面,暗示著幸福來自大腦中的化學反應,感到幸福意味著使你悲傷的化學反應變少,而使你高興的則會變多。
(www.ncbi.nlm.nih.gov/pmc/articles/PMC4387963/)
著名的美德倫理學家瑪莎·努斯鮑姆(Martha Nussbaum)稱,現代社會將幸福視為“一種滿足感或愉悅感,使得幸福成為至善的這種看法,從定義上賦予了這一心理狀態以極大價值”。勵志書籍和“積極心理學”這樣的概念有望釋放這種心理狀態或幸福心境。但是哲學家們往往對這種看法持懷疑態度,因為我們的情緒轉瞬即逝,原因并不明晰,他們提出了一個相關但更廣義的問題:什么是美好的生活?
有研究顯示情感依戀可給人帶來幸福,但也可能帶來極大的痛苦。© Solstock/Getty Images
答案之一是畢生致力于自己喜歡并能帶來樂趣的事情,在某種程度上,體驗樂趣的生活才是美好的生活。
不過,樂趣最大化并不是唯一路徑。每個人的生活,甚至是最幸運的人的生活,都充滿了痛苦——失去和失望導致的痛苦,身體病痛,持久的無聊、孤獨或悲傷引發的精神痛苦,痛苦是活著的必然產物之一。
對于古希臘哲學家伊壁鳩魯(Epicurus,西元前341-西元前270年)而言,美好生活是痛苦最小化的一種生活。無傷無痛使我們心平氣和。這一概念與現代人的幸福觀有共同之處,“是否能與自己和平相處”的判斷標準,將幸福和不幸福的人區分開來,沒有人會認為充滿痛苦的生活會是美好的。但是,痛苦最小化真的是幸福的本質嗎?
(link.springer.com/article/10.1007/s10902-006-9036-z)
要是美好生活會增加我們所經歷的痛苦該怎么辦?研究表明,情感依戀與幸福相關,但我們憑經驗知道,愛也能遭致痛,如果痛苦是必要的,甚至是可取的,那又該如何?
不再關心父母、子女、伴侶和朋友,完全將其從自己的生活中驅逐出去,可以避免所愛之人死亡帶來的痛苦。但是,盡管如此,沒有情感依戀的生活在某些重要方面是不完整的。 接地氣一點地說,生活中的所有美好事物都會帶來痛苦, 不論你是寫小說,跑馬拉松還是生孩子,在收獲令人歡欣的結果之前,都會不可避免地經歷痛苦。
(www.theatlantic.com/magazine/archive/2009/06/what-makes-us-happy/307439/)
(www.bbc.com/future/article/20151001-why-pain-feels-good)
享樂主義者的幸福是精打細算且以最有效的方式使痛苦最小化。
伊壁鳩魯可能會做出以下回應,痛苦的必然性實際上使心平氣和的狀態更具吸引力。接受不可避免的狀況并努力將危害最小化,是生存的唯一途徑。你也可以將痛苦最小化作為行動指南。
如果寫小說這一過程造成的痛苦多于完成它帶來的愉悅感,請不要寫作,但是,如果現在經歷疼痛可以避免在未來遭受更大的疼痛(例如戒煙以預防癌癥),那么這種疼痛可能是合理的,享樂主義者的幸福是精打細算并以最有效的方式使痛苦最小化。
但是這種幸福觀過于簡單,無法反映現實。弗雷德里希·尼采(Friedrich Nietzsche)在《論道德的譜系》中提及,我們并不是單純為了追求更多的樂趣而忍受痛苦,因為“人……并不否認痛苦本身;他想要痛苦,他尋求痛苦,只要有誰給他指出一種忍受痛苦的意義。”
尼采認為,痛苦不能通過享樂來緩解,而應通過意義。他懷疑我們是否能找到足夠的意義使我們經歷的痛苦變得有價值,他的見解指出了伊壁鳩魯對美好生活的看法存在缺陷,
那么,有意義的痛苦生活可能比無意義的快樂生活更有價值,界定幸福是什么本身就已經夠難了,現在我們還得定義有意義的生活。
但如果我們先把這個棘手問題拋在一旁,我們仍可以看到,現代人將幸福視為至善(或所有其他善行的來源)的看法是錯誤的。
根據最近一項調查,大多數美國人選擇收獲幸福,而非成就一番事業。© Michael Wheatley/Alamy
美國哲學家羅伯特·諾齊克(Robert Nozick)想出了一個思想實驗來闡明這一點。諾齊克要我們想象出“一臺可以提供任何你想要的體驗的機器”。它會帶你體驗實現每個愿望的幸福感,你可以是一位偉大的詩人、史上最偉大的發明家,乘坐自己設計的宇宙飛船游歷宇宙,或是當一名本地餐館的名廚,但實際上,現實中的你毫無知覺地躺在生命維持罐里。因為機器使你相信一切都是真的,你的選擇也是不可更改的,
(rintintin.colorado.edu/~vancecd/phil3160/Nozick1.pdf)
你會躺進去嗎?諾齊克認為你不會,因為人們期待真正做某些事情、成為某種人,而不僅僅是愉快的體驗,這種假想狀況看似毫無意義,但如果我們愿意為實際的意義犧牲無限的快樂,那么幸福就不是至善。但是,如果諾齊克是對的,那么那些選擇了幸福而非成就事業的81%的調查對象就是錯的,而研究表明人們通常并不會選擇進入上述“機器”。
(www.tandfonline.com/doi/pdf/10.1080/09515089.2017.1406600?needAccess=true&)
諾齊克的體驗機器實驗旨在反駁功利主義的基本主張——“幸福是人們追求的,且是唯一的終極目標”,1826年,寫下這些話的哲學家約翰·斯圖亞特·穆勒(John Stuart Mill)深陷不幸福的困境之中,穆勒在自傳中描述了現代人所認為的抑郁性快感缺失:“我神經遲鈍,如同人們偶爾會有的那種情緒;感受不到快樂或令人愉悅的興奮;平時認為是樂趣的事情在此刻變得平淡,而我漠不關心。”
穆勒那時無法從生活中獲得樂趣。這對大多數人來說都是不好的狀況,但在穆勒看來,這表明了更加令人擔憂的事情。從出生開始,他就被告知生命的終極目的是使快樂最大化,痛苦最小化,
穆勒的父親是古典功利主義哲學家杰里米·邊沁(Jeremy Bentham)的追隨者,并按照邊沁的觀點撫養了兒子。邊沁比伊壁鳩魯走得更遠,他認為幸福是個體生活和道德的終極訴求,對于邊沁而言,所有道德、政治和個人問題都可以通過一個簡單的原則解決:“大多數人的最大化幸福,”但是,如果這是生活準則,那么穆勒如何證明在幸福缺失的情況下,自己的生存方式是合理的呢?
與幸福不同,eudaimonia是通過習慣和行動來實現的,而不是精神狀態。
穆勒從自己的沮喪狀態中,意識到邊沁的功利主義觀點將快樂提升到了至善的地位,是一種僅適用于豬的“粗俗哲學”,他表示,不滿、不幸福和痛苦是人類生活的一部分,因此“成為一個不高興的人總好過一頭高興的豬”,他還認為幸福十分重要,但后來又發現若以幸福為目標,則很難實現幸福本身,
相反,穆勒認為應該聚焦于其他善行,如果你夠幸運,那么幸福就伴隨而來。但這也暗示了美好的生活可能是不幸福的,穆勒的見解和亞里士多德早在兩千年前就提出的觀點不謀而合:幸福帶來的短暫快樂次于良好生活,即實現亞里士多德口中的“eudaimonia”(來源于兩個古希臘詞,eu表示“好的”,daimon表示“心靈”或“自我”,常被譯為幸福,但仍不夠準確,該詞表示人達到自身最為理想的狀態,除了幸福之外,還擁有美德和有意義的生活等。譯者注),
eudaimonia這個詞很難轉化為當代概念中的某個詞。有些人直接將其翻譯為“幸福”,如哲學家朱莉亞·安娜斯(Julia Annas);而另一些學者傾向于譯成“人類的繁盛”。無論是哪種譯法,它都與現代的幸福觀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亞里士多德的繁盛觀點非常復雜,因為它納入了個體滿足感,道德美德,優秀,好運和政治參與,與伊壁鳩魯關于痛苦的計算觀點或邊沁關于快樂的“粗俗”觀點不同,亞里斯多德的繁盛主張與其所描述的人類一樣混亂,
正如現代幸福觀認為的那樣,eudaimonia是生活的終極目標。但是,與幸福不同,eudaimonia是通過習慣和行動來實現的,而非精神狀態,幸福不是你體驗或獲得的某樣東西,而是你做的事情,
幸福可能是通過做事情或是從習慣中獲得,而非一種精神狀態。© Chris Gorman/Getty Images
亞里士多德在《尼各馬可倫理學》(Nicomachean Ethics)中寫道:“一只燕子和一天的陽光明媚無法形成春天,一天和一段很短的時間也不會使一個人得到極樂和幸福,”換句話說,人類的繁盛是一生的事業,因為這必須通過人們每一天的行動來培養,像功利主義者一樣,亞里士多德認為幸福和美德密不可分,
對亞里士多德而言,美德是一種在極與極之間達到平衡或中庸的特性。例如,在膽怯和莽撞之間存在勇敢,在吝嗇和揮霍之間存在慷慨,在兩極之間保持平衡是明智的行為。不過,功利主義者將道德歸結為幸福,但亞里士多德認為若要達到eudaimonia的狀態,美德是必要的,但光有美德還不夠。我們無法以無德狀態實現人類的繁盛,也不能以美德作為通向eudaimonia的捷徑,相反,美德行為本身就是eudaimonia的一部分。
亞里斯多德認為,“是什么使人感到幸福”和“是什么使某人成為好人”這兩個問題無法分開回答。安娜斯宣稱,美德與生活美好之間的關系是古代哲學的定義性問題。而這仍是當下的我們懸而未決的問題。
與其說幸福是一種情感狀態,不如說是我們與他人建立的良好關系。
亞里士多德認為,我們通過實踐思考、推理等獨屬于人類的能力來達成繁盛,而思考和推理既是個人行為,也是社會活動,因為“人類不是孤立的個體,人類的優良美德無法完全由隱士體現”,如果繁盛需要人與人的互動,那么幸福也是如此,與其說幸福是一種情感狀態,不如說是我們與他人建立的良好關系,
不過這還不能保證一定能達成人類的繁盛,亞里士多德認為,命運把幸福狠狠地捏在手里,那些不可控事件通常使得繁盛(和幸福)化為泡影,如戰爭、單戀、貧窮和全球性傳染病。
盡管命運常使人失望,但這種觀點并不會抵消人們對eudaimonia的追求,幸福不是一種得到就永恒擁有的精神狀態,而是一種在不完美條件下磨練出的經驗,
認識到這點并不能保證你擁有美好生活,但它將驅散你對永生滿足的虛妄幻想。在現代觀念中,我們常誤解幸福,因而更容易失望,任何有價值的人生都不應以享樂主義或功利主義幸福觀設定的標準為參照,其擁躉者注定會因人生的痛苦而導致希望破滅。和亞里士多德一起擁抱人生的缺憾,在命運的洗禮中繁盛吧。
(責任編輯:王倩楠_NBJS12706)
想想是沒有錯,可是這個事就偏偏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