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里雪山中通向雨崩神瀑的道路,遠處是梅里雪山太子十三峰之一的吉娃仁安峰(又稱五冠峰)。圖/受訪者提供
23年,與梅里雪山的漫長告別
本刊記者/李靜
距離那段最悲傷的日子,已經過去了30年,但小林尚禮還是能夠清晰地記起一切,1991年1月6日,正在京都大學部讀三年級的他,剛剛過完新年假期從老家回到京都,就聽到噩耗:1月3日中日聯合登山隊在攀登梅里雪山途中失蹤,后來證實,登山隊遭遇雪崩,全體遇難,這是人類現代登山史上的第二大山難。
“他們一定還在什么地方活著的吧?”小林無法從一則通告中體會到死亡的真實感。作為京都大學部登山隊成員的他,因為回老家錯過了這次登山活動,也因而躲過此劫。他形影不離的同級好友笹倉俊一和學長兒玉裕介卻沒有再回來,盡管他參加了好友的葬禮,但在日本,沒有靈柩和遺體的葬禮是很奇怪的。
困惑疊著思念,時間一年又一年地過去,受到山難事件的影響,曾經全日本實力最強的登山隊——京都大學部登山隊逐漸衰微了,人們對遇難者的記憶也慢慢淡去,但每當人生遇到困難,兩個性格迥異的好友的話還是會不時在小林的耳畔響起,“小林,好好想想再做啊!”“小林,你煩惱什么呀!就算要放棄,等干成一件大事再說!”
“他們到底經歷了什么?”“那座山究竟是怎樣的存在?”“如果不能理解笹倉和兒玉等人的死,今后該如何活下去?”小林懷著滿腹疑問一直無法釋懷隊友的離去,也始終難以找到人生的目標,直到1998年7月,距離山難發生七年后,一個令人震驚的消息傳到日本——雪山腳下明永村的村民在冰川上發現了登山者的遺體,這次發現徹底扭轉了小林尚禮的命運,在之后的二十多年里,他一次次來到云南,深入梅里雪山,尋找隊友的遺體,也為那些盤旋在心中的疑問尋找答案,
這些故事被他寫進《梅里雪山:尋找十七位友人》一書中,今年1月,這本書的中文版問世。小林尚禮對《大陸新聞周刊》說,這二十多年的經歷是他與亡友漫長的告別,也使梅里雪山融入了他的心靈,成為他的精神支柱,
《梅里雪山:尋找十七位友人》
“你們終于回來了啊”
小林最后一次進入梅里雪山是2019年,去年由于疫情原因他沒能來大陸。在此之前,他每年到訪梅里雪山1~2次,從1998年開始,幾乎從未間斷,
1998年7月,在收到發現遺體消息的四天后,包括小林在內的日方收容隊就被派往當地,在那里,小林見到了隊友們的遺物和遺體。7年間,登山隊員的遺體在雪山上結冰、融化、再結冰……又通過了高達千米的冰瀑到達冰川,已經變形殘缺到難以辨認,10具遺體中只有5具能夠勉強確定身份,一具遺體在胸口貼身的口袋里還放著女友的情書,一具遺體仍然高舉著手臂,像是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努力要抓住什么的樣子,一具遺體的手表上,時間永遠定格在了01: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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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終于回來了啊。”小林邊查驗遺體邊輕聲地對他們說。這些難以辨認的遺體,對小林來說“充滿了無以名狀的懷念”,死亡的訊息在這一刻,才具備了實感。
在大理對遇難者遺體進行火化并舉行葬禮后,一位日本遺屬捧著骨灰盒喃喃自語道:“山難之后已經七年,今天終于真正了結了,”這句話一下子點醒了小林。“我得以重新思考逝者的遺體所承載的重量,也正是這句話,支撐著我走過了后面多年的遺物搜尋工作,” 小林尚禮說,
回到日本后,小林辭去了工作,決定以攝影為媒介,去貼近自己向往的生活,他成了一名拍攝大自然的自由職業者。第二年,他再次來到雪山山腳下的明永村,繼續搜尋其他隊友的遺體,同時,小林感到內心深處似乎總有某種東西在牽引他,他也想好好看一看帶給他諸多疑問的梅里雪山,
小林借住在明永村村支書扎西的家里,每天清晨,扎西的老母親都從村子中央的水渠打水回來,倒進廚房的缸里,村中央的水渠直引明永冰川的融水,水量豐富,即使在夏天也冰涼刺骨,這天賜的水源是村里人的驕傲。每次一想到水源被登山隊員們的遺體和遺物污染了,小林都在心里感到一陣刺痛。在明永村居住下來后,為村里人把水源清理干凈,也成為他堅持尋找遺體和遺物的另一個重要原因。
隨后,在明永村長達一年的駐扎中,小林和村支書扎西每隔一兩周就要進山搜尋一次,這一輪的搜尋又發現了四位隊員的遺體,盡管有些遺體只剩被裹在登山鞋里的足部骸骨,
小林尚禮(右)和扎西。圖/受訪者提供
在明永村長期居住的那段時間,他也曾回到東京,但他發現自己只是坐在雜物凌亂的公寓里,或者在捷運里一分一秒地數著時間,在梅里雪山腳下度過的日子不斷從腦海中跳出來。小林感嘆,“就好像是我在另一個世界里走了一遭,在梅里雪山的那個我和在東京的這個我,成了人生鏈條上的兩個斷點,”于是,他很快又回到了明永村,在梅里雪山山腳下的日子成為他精神上的補給,每一年,他都要到明永村生活一段時間,拍攝梅里雪山的四季,也讓整個人融化進這個環境里。
每年夏季,冰川持續融化,遺物陸續暴露在冰面上,大塊遺骸不多,主要是碎布、塑膠碎片,撿拾這些東西有點像是在撿垃圾,就好像是神山將不潔之物傾吐了出來,直到2019年,他一共確認了十六位隊員的遺體,剩下尚未發現的只有隊醫清水久信一人,
在清理遺體和遺物時,還收獲了另一項成果,歷史上,從未有過對梅里雪山明永冰川流速的正式測量,小林和扎西等人在進行搜尋工作的同時進行了實測,得知明永冰川的水平流速為每月 32 米。從遺體移動的距離計算出,明永冰川的流速在每年 200 500 米之間,根據當代冰川學者的研究,明永冰川的流速是喜馬拉雅山脈上冰川流速的十倍左右,它很可能是全球山岳冰川中流速最快的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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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林感慨地說:“遇難的十七人中有冰雪和氣象研究的專家。他們付出了生命的代價,讓我們得知了這樣一處冰川的存在。”
“不可以攀登這座山”
明永村的清晨,是在向梅里雪山的祈禱聲中開始的。對雪山的信仰就是村民們日常生活的一部分,風雨無阻,每天清晨的祈禱成了小林從內心重新認識神山的契機,
梅里雪山聳立在橫斷山脈中段,怒江與瀾滄江之間,云南省迪慶藏族自治州德欽縣東北約10公里處,有13座平均海拔6000米以上的山峰,主峰卡瓦格博峰海拔6740米,是云南第一高峰,1991年中日聯合登山隊在那次攀登梅里雪山卡瓦格博峰過程中所達到的最高高度為海拔6470米,距頂峰垂直距離僅270米,
這支中日聯合登山隊的組建還要追溯到上世紀80年代,當時大陸正在有計劃地將大陸的非開放地區逐步對外開放。云南省委決定讓體育活動沖在最前面,邀請國外優秀的體育團隊,通過登山、漂流、重大賽事等體育活動讓世界了解大陸、了解云南,經濟正處在強盛期的日本積極回應,兩國經過數年籌備,組建了登山隊,經費和技術主要由日方負責,
但在當地藏人的眼中,梅里雪山并非一座自然山,而是一座神山,威嚴又仁慈地守護著萬物,他們稱其為“卡瓦格博”,充滿宗教意味,
一直以來,攀登“卡瓦格博”在當地都會遭遇激烈反對。小林聽說,1991年中日聯合登山隊啟程前,當地藏民曾封橋堵路,拒絕幫登山隊搬行李,拼死告誡登山者,當他們發現勸阻無效后,不知道該怎么表達憤怒,甚至不惜詛咒:“阿尼卡瓦格博(卡瓦格博阿公),顯示出你的神威吧!”
1902年至今,人類曾十多次攀登卡瓦格博峰,都以失敗告終。在1991年的山難發生后,1996年中日重新組建聯合登山隊再次挑戰卡瓦格博峰,小林也參加了這次攀登,仍然失敗,之后,關于是否應該攀登宗教圣山一直爭論不休,2001年,當地人大正式立法不再允許攀登卡瓦格博峰。于是,在一百多年的現代登山史上,卡瓦格博峰成了一座未登峰。
1999年小林在村里常駐的那一年,有一天搜尋完遺體,在坑坑洼洼的下山路上,小林問扎西:“關于攀登梅里雪山這件事,你是怎么看的?”此前,他從未敢和當地藏民提起這個話題。小林至今還記得扎西當時的神情,他駐足瞪視著小林,一字一句地說:“任你是誰,都絕對不允許攀登卡瓦格博!”“神山,就像親人一樣。如果踩你親人的頭,日本人也會生氣吧?你懂不懂我們藏族人為什么冒著生命危險還要去轉山?”
小林回憶說:“我被扎西搏命般說出來的話所擊潰,不由地退縮了一下,對這片土地和這里的人了解得越多,對人與山之間的深刻聯系感受得也就越多,我不斷地思考我們一直在做的‘登山’這件事到底意味著什么,”“‘神山就像是親人’,我第一次明白了這一點,”
為了能更好地認識藏人們心中的神山,小林分別在1999年、2000年和2003年,和明永村的村民一起,完成了三次轉山之旅,轉山是一種盛行于西藏等地區的宗教活動,步行圍著圣山轉一圈或幾圈,表示虔誠,
梅里雪山的轉山路,是從瀾滄江干流經海拔 5000 米左右的分水嶺到怒江,然后再經過分水嶺返回瀾滄江的漫長山路,一圈需要20天左右,在這一路上,既有生長著仙人掌的干熱河谷,也有遍地高山植物的寒冷埡口,在這個過程中,小林得以用更廣闊的視野去觀察這片土地,當他完成第二次轉山時,感到內心里有什么東西正在悄然改變。他記得,當他在冰川谷口遙望到鎮守在冰川盡頭的卡瓦格博峰時,“不可以攀登這座山,”他第一次產生了這樣的念頭。
“卡瓦格博”的信徒們認為,一輩子若能轉三次卡瓦格博是最吉祥的。前兩次轉山,小林都是為了自己,2003年,他決定以吊唁十七位逝去的友人為首要目的,進行一次真正意義上的轉山巡禮,
“卡瓦格博”
三次轉山之后,小林眼中的卡瓦格博,已全然不同于最初。作為一個登山者時,小林只關注白雪覆蓋的峰頂,而現在,他說:“我的眼中還有雪山腳下寬廣土地上的種種事物。”
理解神山之后的小林也越來越被明永村村民所接受。他與扎西結下了深厚的友誼。在他剛剛在明永村常駐時,村民之間哈拉時把他稱作“外國人”,后來有一天,小林去一個人家里串門,正巧有一幫小孩子出門,其中一個男孩看到小林之后立刻驚呼:“他是外國人!”這時,周圍的小孩們回答說:“他不是外國人,他是小林!”
明永村這個雪山腳下的小山村,也和小林一起,在悠長的歲月中慢慢變化著,富裕起來的村民也發生了一些變化,2004年春天,小林聽說有村民又發現了登山隊員的遺物,但是并沒有聯系他或扎西,而是向日本游客兜售。小林感慨,曾經在2000年左右,一度和自己越走越親近的村民們,在之后的歲月,似乎又與自己逐漸疏遠了。他擔心明永村會走樣,變成滿是游客的民宿街,到了那個時候,“卡瓦格博依舊會是神山嗎?”
從2005年開始,能在冰川上搜尋到的遺骸和遺物已經非常少,但在那時,一卷從冰川上回收來的蝕銹斑駁的相機膠卷被沖洗了出來。照片上,有在山難雪原上微笑著搬運行李的隊員和三號營地最后的全景,這些照片安慰了小林,遙隔十幾年的時空,他得以與友人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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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林不時還會想起好友們,想著如果他們還健在會是怎樣的情形,而小林自己,已經從一個21歲的大學部生步入了知天命的年紀,
小林僅在2011年休整過一段時間,沒有到訪明永村,原因是嚴重的肺病,他做手術切除了10%的左肺,好在并非腫瘤,康復后,他馬上又進入梅里雪山繼續搜索,在那個時候,找到最后一名成員對他非常重要,小林說:“只要身體能移動,我就想繼續,”但今天,他的想法也開始改變了,他覺得,最后一位隊員的遺體可能已經從冰川末端流入河水之中,他希望疫情能夠趕快過去,這樣他可以在今年再進一次梅里雪山,如果還是一無所獲,也許他將結束這場長達23年的搜索。
在他心中,死亡已不再是結束,在目睹了摯友們的遺骸,又體驗過藏族人對生死輪回所抱有的認知和信仰后,他相信,也許越過死亡,生命仍然會以某種形式存續,他希望自己成為那些永遠留在梅里雪山的隊友們意志的存續,
看完非常感慨啊,希望有時間去卡瓦格博轉山,去雨崩村走一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