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有奸人想害朕

信任一個人,有多難?

我猜,歷史上,以最絕望的心情想到這句話的,一定有袁崇煥。

390年前,西元1630年,農歷八月十六,北京城,袁崇煥被磔(zhé)殺于市,

明代的寸磔之刑,俗稱凌遲,或者千刀萬剮,是極為殘酷的刑罰,

宣布一個人死刑還不夠,還要活著打斷手腳、捆綁起來,要一刀刀在他身上割肉,邊割邊叫賣,把割下來的肉條賣給圍觀的群眾,

這幫愚眾,也真的愿意買,

對此「盛況」,明代的一個歷史學家計六奇有實錄:「歸途所見,買生肉以為瘡癤藥料者,遍長安市」,

把人肉當營養品、當靈丹妙藥,這種「唐僧肉」情節一旦從西游記走入真實的生活,哪怕我們知道這是數百年前的歷史,依然會為里面所蘊含的黑暗與愚昧,不寒而栗。

當然, 最黑暗的還是這一刀刀割的過程。

寸磔,對行刑的要求,是必須割完最后一刀,犯人才允許死去。

因此,這是一個文字無法描述的殘酷過程,

難以想象,明代的政權,要多恨自己的子民,才會安排如此殘酷的死法,

也難以想象,當這一天,袁崇煥赤身裸體,被捆綁在刑場上,等待刀割時,他是如何一種絕望的心情?

五年前,朝廷殺了熊廷弼,這是一位在抵御后金的威脅上,跟袁崇煥同樣能干的大臣,袁崇煥與之有「親承指授夜談兵」的交情,

因此,他寫了兩首詩哭熊經略,其中有這樣的句子:

慷慨裂眥須欲動,模糊熱血面如生,

他應該看到了熊廷弼的首級,所以才會有這么動情逼真的面目描寫,


朝廷殺熊廷弼,用的是斬首。所謂「問斬西市,傳首九邊,棄尸荒野」,砍下的腦袋要送到明代九個邊鎮輪流展示,尸體要扔到荒郊野外,以示朝廷警誡之意,

看起來,朝廷夠威風了,但其實,對于真正有實干能力的人,只會激發出悲憤,如同袁崇煥寫的這兩句所言:「太息弓藏狗又烹,狐悲兔死最關情」,

然而,絕望的是,即使明白又能如何?

不過五年時間,袁崇煥自己也同樣被推上了刑場,

而且這次,他要面對的是最極致的寸磔之刑,遠比熊廷弼的被問斬恐怖。

他被剮了多少刀?

史無記載,但大概能推算出來,應該是3597刀或者3600刀,

凌遲處死這種刑罰,具體要割多少刀,歷代沒有明確規定。

但從被發明以來,從宋、元到明,越割越多,8刀、16刀…120刀,到了明代,動輒1000刀以上。大太監劉瑾被剮的時候,已經是3597刀,足足剮了三天,

3597刀比3600刀少了三刀,代表著天饒一刀,地饒一刀,皇帝饒一刀,劉瑾有這饒三刀的待遇,但另外一位與袁崇煥同一個時代的大臣鄭鄤(màn),就沒這待遇,被足足剮了3600刀,

鄭鄤比袁崇煥小十歲,但也比袁崇煥晚了九年被剮,

兩人待遇應該相當,

袁崇煥也不會被饒過這三刀,

因為他拼盡全力想要保護的皇上、想要保護的北京城民,居然都恨死他了,

明朝的張岱,就是寫《夜航船》的張岱,記載了京師民眾在行刑現場的反應:

遂于鎮撫司綁發西市,寸寸臠割之,割肉一塊,京師數萬百姓,從劊子手爭取生噉之。劊子亂撲,百姓以錢爭買其肉,頃刻立盡。開腔出其腸胃,百姓群起搶之,得其一節者,和燒酒生嚙,血流齒頰間,猶唾地罵不已,拾得其骨者,以刀斧碎磔之,骨肉俱盡,

對袁崇煥,他們是邊生吃其肉邊罵,

計六奇有類似的記載:

百姓將銀一錢,買肉一塊,如手指大,噉之,食時必罵一聲,須臾,崇煥肉悉賣盡。

最慘絕人寰的一幕,最讓人毛骨悚然、汗毛直立的是計六奇記錄下的袁崇煥最后一刻:

皮骨已盡,心肺之間叫聲不絕,半日而止…

袁崇煥皮肉已經剝盡,人卻尚未斷氣,心肺之間想必一片血肉模糊,在血肉之中,還有凄厲的叫聲,直至半日后斷氣為止。

此等人間慘境,完全無法目睹,

難以想象,所謂文明古國、首善之地,居然還有數萬百姓圍觀,且哄搶皮肉、和酒生吃!

直是何等世間!

袁督師被抓捕入獄,是八個月以前,

入獄之初,身上尚掛著在北京城外與后金部隊搏殺的累累傷痕,心頭尚激蕩著一腔熱血,因此,入獄作詩,還有「但留清白在,粉骨亦何辭」的壯語,

這句詩,讀起來就很不祥,

再細品,還能感受到明朝另外一個悲劇性人物、一百多年前也跟邊疆民族打了一場北京保衛戰的大功臣于謙的回音,

不知袁督師生命最后一刻,在求死不得的劇痛中,還會有什么念頭滾過心頭?

慘死的功臣于謙、熊廷弼…吃他血肉的老百姓?還是剛剛登基三年的年輕皇帝崇禎?也許劇痛之下,什么想法都沒有了,只剩下他這個廣東蠻子最愛說的口頭禪:

掉哪媽,

掉哪媽,你們后金陰險啊,我守的關寧錦通道你們突破不了,就跑去勾結蒙古,繞開我的防線,從他們地盤偷襲入關內、甚至包圍了京師;

掉哪媽,我日夜兼程從關外帶兵回來,更是拼了命與后金數倍兵力,在遵化野戰、在薊州野戰,又在北京城外拼死廝殺。后金與我朝對抗數十年,我軍從來都是守城強、野戰弱,這次北京保衛戰,壓力之下,我們野戰超水平發揮,居然在城外擊退后金攻勢,正待蓄勢反擊,到頭來,敵人還沒退卻,你們先把我抓了,剮了。


自古未見過此等事情,仗沒打完,把自家最重要的大將先拿下,

兵臨城下而自壞長城。難怪金庸先生在《袁崇煥評傳》里感慨道:

大陸歷史上甚么千奇百怪的事都有,但敵軍兵臨城下而將城防總司令下獄,卻是第一次發生,

而且,袁崇煥還不是一般的城防總司令,

他是有明一代,最重要、最成功的邊區司令,

他也是滿清軍事上最大的對手,最無可奈何的對手,

一句話,他就不是一般人。

袁崇煥為什么重要?

這要補點歷史地理課,


明朝中后期,在地緣政治上,最重要的挑戰者是后金,也就是我們平時熟稱的滿清或女真。

因此,與后金接壤的地域,就是最重要的前線。

就是上圖中,特意用黃色圈出來的關寧錦通道(山海關-寧遠城-錦州),也被稱為遼西走廊,乃最險要之地,

這條通道,西南-東北走向,狹窄(8-15公里寬),西邊靠山,東邊靠海,最重要的三個據點,在最西南是天下第一雄關:山海關,在最東北是錦州城,寧遠城居中,與山海關以及錦州城的距離都在100公里左右。

只要守住這條通道,后金再有能耐,也威脅不了關內。

但是,在袁崇煥之前,明朝在這條通道上,尤其在山海關外,與后金遭遇時,接連打了兩場大敗仗(薩爾滸之戰、廣寧之戰)后,山海關外,一片死野,城池被破,人民被掠奪,

此時有兩種守邊主張,

一種主張,只守住山海關,關外諸城統統放棄,把人口遷移到關內,實際上等于放棄了關寧錦通道,縮回山海關,把所有安全籌碼都押到山海關上。

另外一種主張,不僅雄關要守,這條通道也要守住,要步步為營,營造城池,穩扎穩打,牢牢掌握住這條通道。

熊廷弼、孫承宗、袁崇煥,都是這種主張,這三個也是被后世評價,認為最有可能抵擋遼東后金的人物。


上圖可以清晰看到關寧錦通道的要害。

同時要注意,圖中還有兩個海軍基地,一個靠近寧遠城,叫覺華島,一個在北韓旁邊,叫皮島。

這兩個基地的明朝海軍,不僅牢牢控制了海面,防止后金從渤海灣登陸天津、從天津威脅京師的海路通道;而且皮島的軍隊,還有能力在北韓的支持下,對后金進行騷擾,

開創皮島局面的將領是毛文龍,他是明朝廷頗為倚重的一名邊將,但后來被袁崇煥所殺。袁崇煥掌管關外防務時,明顯感覺到毛文龍不同于早年,他的軍隊在皮島已迅速腐化,在袁崇煥與后金正面對抗時,既不增援也不后方牽制,因此對毛文龍動了殺機,但殺他時袁崇煥未事先告知皇帝,也為自己日后埋下了禍根。

當袁崇煥加入遼邊部隊時,遼東經略乃是孫承宗,明朝對后金,尚未走出前一次廣寧大敗的陰影,

孫承宗在袁崇煥的幫助下,按照第二種主張規劃守邊戰略,重新占領關寧錦通道,并在通道上再度修建據點城市。

袁崇煥是他最重要的下屬,負責戍守寧遠城,他手訂城墻規制,很快完工,將原來殘破的小據點升級成關外重鎮。

同時,錦州城以及其他據點也在修建。

一切正在好轉的時候,換帥了,

朝內,魏忠賢在與東林黨黨爭過程中,將東林六君子包括楊漣、左光斗等投入詔獄,以極其殘忍的手法逐一殺害,大獲全勝,威風凜凜,可偏偏孫承宗不肯配合,孫承宗又是天啟皇帝信賴的老師,沒法直接動他,但有這么一個手握重兵的不服從派,魏忠賢很不放心,于是派了一個馬屁拍得很大、膽子卻很小的高第去當邊帥,把孫承宗換下來了,

高第一來前線,就主張應該用第一種守邊的方法,只守山海關,不管通道。于是,他下令:放棄關外四百里山河,撤防各據點,把民眾、物資、糧食全部撤回關內,

老百姓不愿意都不行。

整個撤退過程,史載:「死亡載途,哭聲震野,民怨而軍益不振。」

未敗先撤,孫承宗辛辛苦苦營造的關寧錦防線,毀于一旦,

唯獨袁崇煥不干,

他爭辯道:

我寧前道也,官此,當死此,我必不去,

他自認是這兒的官,要死就死在寧遠城,走是肯定不走的。這個廣東蠻子,倔驢子,暴脾氣,高第也拿他的抗命無可奈何,

而對面的后金,領導人是一代雄主努爾哈赤,對時機的把握一向準確,突然遇到高第這樣二百五的對手,哪有便宜不占的?

于是,明朝退一分,他自然要進一分。

1626年,后金大軍十三萬,號稱二十萬,渡過遼河,浩浩蕩蕩地撲向袁崇煥守備的寧遠城。

此時,在孤零零的寧遠城,袁崇煥手里不過一萬多兵。

努爾哈赤是一位戰爭奇才,一輩子沒輸過敗仗,與之相比,袁崇煥不過初出茅廬的無名小輩,

這一戰,沒人看好袁崇煥,

然而,獨臥孤城,以當虜耳。袁崇煥創造了奇跡。

他打敗了努爾哈赤。當時的兵部尚書高興極了,連連夸袁崇煥:「遼左發難,各城望風奔潰,八年來賊始一挫,乃知大陸有人矣。」

賊始一挫,乃知大陸有人矣。

努爾哈赤在寧遠城,第一次嘗到了敗績,還身負重傷,很快去世。

他一生自稱「二十五歲征伐以來,戰無不勝,攻無不克,惟寧遠一城不下」,只在寧遠城打了這一個大敗仗,還把命給送了,

這讓后金牢牢地記住了袁崇煥這個名字,


寧遠城攻防示意。

努爾哈赤死了以后,繼任的皇太極也是一個雄才大略的人,不死心,第二年,1627年,再度大軍壓境,攻打錦州、寧遠,

史稱寧錦之戰,

很不幸,皇太極再度失敗,

依然敗在了袁崇煥手里,

兩次寧遠大戰,兩次擊退后金大軍,這條通道,從此牢牢地在袁崇煥手里守住了。

皇太極有君臨天下的野心。但顯然,要想占領京城、君臨天下,最大的障礙,就是鐵城寧遠、鐵帥袁崇煥(當代史家閻崇年語),

只要袁崇煥不去、關外諸城未下、關寧錦防線未破,入關之路難通,就休想染指天下。

皇太極沒辦法,只能另外找方法。

相比他的父親,皇太極的軍事才能不如努爾哈赤;但論政治才能,皇太極卻要超過努爾哈赤。

他還真就很快想出辦法來了。

軍事上,改變戰略,不強攻關寧錦通道,而是:

一、穩固后方,征伐北韓;

二、設法征服蒙古,繞道,繞開袁崇煥的防區,另辟一條入關道路,

同時,最重要的,要用反間計:鼓動明朝輿論,制造出袁崇煥實際上與后金眉來眼去的氛圍,破壞新皇帝崇禎與袁崇煥之間的信任關系。

而現成可以利用的,就是袁崇煥與他之間進行的和議,其實雙方都在利用和議爭取緩沖調整的時間,但有明一朝,輿論對和議非常敏感。直到崇禎晚期,皇帝自己想跟滿清(當時已從后金改稱清了)和議,也是偷偷讓兵部尚書陳新甲去辦理,泄露之后,就將責任都推到陳新甲身上,將他斬首棄市,

可見當時的氣氛。

尤其袁崇煥與皇太極和談,最初并沒有請示崇禎,乃擅自作主。皇太極雖然并不知袁崇煥沒請示崇禎,但不妨礙他去營造輿論。

戰場上消滅不了,就在政治上消滅你。

皇太極是聰明人,既然對付不了袁崇煥,那就轉而去對付崇禎,

反過來說,如果政治上,皇帝與袁崇煥的信任關系沒被破壞,那么,只要袁崇煥在,這條關寧錦通道就在,明朝就先立于不敗之地,

所謂牽一發動全身。明代的命運,后金的歷史,都會因此改寫。

因此,戰場從地面轉到人心,

轉到皇帝與大臣之間的信任關系上。

在這個戰場上,我們已經知道結果:崇禎一敗涂地,而袁崇煥則付出了慘死的代價。


十七歲的崇禎,剛從他愛做木匠的天啟哥哥那繼位的時候,對袁崇煥是信任的。

他繼位第一年,1628年,就迫不及待地重新起用袁崇煥,并召對談話。此前,連續立大功的袁崇煥,因為與魏忠賢的矛盾,被罷免了數月,

袁崇煥有一個五年平遼的夸口,也是在這次對話時,對年輕的皇帝許下的,

但袁崇煥對君臣之間的信任有危機感。所以袁同時說過這樣的話:

以臣之力,制全遼有余,調眾口不足。一出國門,便成萬里,忌能妒功,夫豈無人。即不以權力掣臣肘,亦能以意見亂臣謀,

以及如下這樣掏心掏肺的話:

何以任而勿貳,信而勿疑?蓋馭邊臣與廷臣異,軍中可驚可疑者殊多,但當論成敗之大局,不必摘一言一行之微瑕,事任既重,為怨實多,諸有利于封疆者,皆不利于此身者也,況圖敵之急,敵亦從而間之,是以為邊臣甚難,陛下愛臣知臣,臣何必過疑懼,但中有所危,不敢不告,

這話幾乎預見了后面發生的所有事情。一個在守邊上追求實際結果的能人,必然不會循規蹈矩,必會有驚人之舉,這對于國家大局是好的,但對于他個人安危則非常不利:得罪人會遭報復,太優秀了會被嫉妒,逼迫敵人太狠,敵人也會用盡方法對付,包括使用反間計。

袁崇煥會說這些話,重要原因,當然是此前熊廷弼、孫承宗的遭遇,他們做的事情是對的,但下場都很不好。

要想安然渡過這些兇險,除非君臣之間,穩如磐石,君王能疑人不用,用人不疑,這樣他才能無后顧之憂,放開手腳大干一場。

袁崇煥有一位追隨者程本直,后來在袁崇煥遭囚時,上書皇帝為袁崇煥鳴冤,若朝廷非殺袁崇煥,則要求同死,死后并袁公遺骨合而葬之,題其上曰:

一對癡心人,兩條潑膽漢!

皇帝滿足了他,他死了,

程本直對袁崇煥性格的描繪,最為傳神準確:

舉世皆巧人,而袁公一大癡漢也,惟其癡,故舉世最愛者錢,袁公不知愛也;惟其癡,故舉世最惜者死,袁公不知惜也。于是乎舉世所不敢任之勞怨,袁公直任之而弗辭也;于是乎舉世所不得不避之嫌疑,袁公直不避之而獨行也;而且舉世所不能耐之饑寒,袁公直耐之以為士卒先也;而且舉世所不肯破之體貌,袁公力破之,以與諸將吏推心而置腹也。

若非一大癡漢,哪會為了江山社稷,如此玩命?袁崇煥明知道兇險,心里也許已有預感,自己將來未必會有好結果,但依然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義無反顧,投入邊區,

舉世最惜者死,袁公不知惜;舉世所不敢任之,袁公直任之而弗辭也!

數百年后,我們重讀這段歷史,看到此處,又如何能不動容?


當時,年輕的崇禎剛剛在政治上滅掉魏忠賢,正是最有心量的時候。面對袁崇煥奔赴前線前的肺腑之言,他甚至站起來認真聽,并且認真地承諾:

卿無疑慮,朕自有主持。

然而,我們當然知道,事實并非如此,

伴君如伴虎,君臣之間的信任關系,是最復雜多變的一種關系。

崇禎皇帝與袁崇煥之間的信任,沒經受住考驗,

不過一年之后,當皇太極軍事冒險,繞道漠南蒙古路線,從薊鎮突入關內,圍攻京師時,在人心的戰場上,量變到了質變。

盡管皇太極突破入關處,不是在袁崇煥防區,并非他的過錯,盡管袁崇煥在得知消息后,率領鐵騎,星夜兼程,入關護衛京城,但謠言四起,傳說是他引導后金軍隊入京,

他自己毫不在意,一心忠君,只顧浴血奮戰。戰績也極佳,就算在與后金騎兵最擅長的野戰上,也毫不遜色,

皇太極的部隊,盡管可以打敗明朝其他總兵,但對上袁崇煥,卻只有敗績,

北京四個城門(廣渠門 德勝門 左安門 永定門)的戰斗,皇太極贏了兩場,輸了兩場,

輸的這兩場,都是輸給了袁崇煥,而且還是在部隊數倍多于袁崇煥的情況下輸的,

有袁崇煥的地方,皇太極只能避退,

他和他的部隊,在關外的寧遠、寧錦,關內的京師,連續三次都敗給袁崇煥,對袁崇煥差不多都有心理陰影了。

幸好,在人心的戰場上,皇太極很快意外發現,他居然輕易地贏了。

雖然,圍繞京城的保衛戰,在袁崇煥的主持與努力下日趨穩定,但此時,對袁崇煥的社會負面輿論,已經到了極其廣泛與深入的地步,


謠言的來源,一部分來自皇太極有意散布,一部分來自袁崇煥政治上的敵人,這部分人,閻崇年稱之為閹黨,

這些謠言,在出使大陸的北韓使者日記里有記載,在明末一些史料,包括夏允彝、張岱寫的等都有記載,

謠言的主要內容,是說:袁崇煥與后金有勾結,聽任后金騎兵橫沖直撞,燒殺掠奪,還偷偷冷箭傷了真正抵抗的滿桂將軍,所謂「通敵射滿桂」;

還有「召對出言無狀」,跟崇禎見面時,袁崇煥嚇唬百官:達子(韃子)要來京城當皇帝了,都預定了某某日登基;

以及「謀款而斬帥」:翻袁崇煥舊賬,你殺毛文龍是為了取代他,以獲得與后金定約的好處,

等等。

謠言對百姓是有用的。吾國吾民,一向生活在高壓的皇權政治下,最喜歡聽妖術謠言,也愿意推波助瀾傳播,

何況這次突然兵臨城下,給京城百姓帶來了巨大的恐慌感,刺激了他們的心理防御,下意識地認為國家的將領有問題。

他們要用這種攻擊,來傾瀉內心的負面情緒。而且由于后金騎兵來的太快,京城很多人在郊外的財產遭受了損失,這種損失帶來的痛感,也可以通過攻擊將領來緩解,

你袁崇煥不是能力有問題,就是態度有問題,

能力要沒問題,怎么會讓敵人部隊跑到首都來了?

態度也有問題:有十分力卻只用了五分。眼看你軍隊回到首都的速度比敵人還快,可見你有能力,既然有能力,為什么不能堵住敵人?讓他們來不了北京?

所以,要么能力不行,該罵;

要么,對皇上的態度有問題,有陰謀,故意把敵軍引來。

謠言力度之大,即使事后過了數十年,這種輿論還依然存在。

對年輕的皇帝來說,袁崇煥的能力當然不存在問題,這是能打贏努爾哈赤的人啊,

至于敵人破墻入塞,發生在薊鎮防區,也與他沒關系,甚至他之前還多次提醒過,此地防務薄弱有危險,如今不幸驗證。

但態度沒問題嗎?

三人成虎。說的人多了,他也就開始動搖了。

一旦動搖,疑心一起,同樣的資訊,解讀就可以大不相同了。

原來在遼東前線,袁崇煥銳意進取的動作,現在就變成膽大妄為了。

你不經過我,直接殺了毛文龍,這是不是有點太不把我當一回事了?是不是以為我年少可欺?

你這么膽大妄為,又手握重兵,會不會真的跟后金有勾結?

最后一根稻草,來自于兩個被皇太極特意放回去的太監,訴說了在后金軍營偷聽到的機密談話:袁督師與后金真的在勾結!

當心態越來越錘子的時候,就看啥都是釘子了,

越想越覺得袁崇煥可惡,越想越恨,于是,抓,殺,千刀萬剮,

完全不顧殺袁崇煥的后果有多嚴重。

袁崇煥被殺四十年后,計六奇在《明季北略》里感慨:

自遼事者,所用人鮮有勝任者。當時所望成功者,惟熊廷弼、袁崇煥、孫承宗……而崇煥先置于極刑,妻子流數千里,刑浮于罪,冤哉!

清朝人在修明史時,在袁崇煥傳里也如此議論:

自崇煥死,邊事益無人,明亡征決矣!

明亡于清(后金),北韓作為旁觀者,洞若觀火,百多年后評論這段歷史,還為袁崇煥可惜:

崇禎皇帝…如袁崇煥輩任之不終,終以此亡。

連袁崇煥都被抓、被殺,明朝自然大勢已去。

崇禎從此再也找不到像袁崇煥這樣對皇帝忠心耿耿、又特別能打仗的人。

他臨終遺詔,還很不要臉地說:「皆諸臣之誤朕也」;死前都念念不忘責怪文武大臣辜負了他,


試想下,你連袁崇煥都殺,誰還能為你賣命?

袁崇煥之后,也還有愿意在前線與后金作戰的將領。但是,他們心里想的未必就是效忠皇帝,

支持他們作戰的,更可能是抵抗異族的文化心態:畢竟,以后金當時的野蠻,基本上把從中原抓獲的人口當奴隸對待。

這么做的道理也很簡單,論能力之大,對明朝之忠心,能跟袁督師比嗎?

他都是這個下場了,還混個啥?

孟子說過:

君之視臣如手足,則臣視君如腹心;君之視臣如犬馬,則臣視君如國人;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仇。

因此,能打就打,打不過,能降就降吧,

投降變得容易了。多年以后,祖大壽在大凌河投降、在錦州投降,一降再降;洪承疇在松山被抓、在沈陽投降;吳三桂在山海關投降,開關放清兵入關,一切是那么自然而然。

人心散了,朱家天下其實就散架了。

明末思想家黃宗羲會在此時提出「原君」、對君主制發出疑問,顧炎武會有「亡國」與「亡天下」之辯,未嘗不是時代心態的折射,未嘗不是緣于袁督師死于崇禎之手,對當時人們心靈的沖擊,

崇煥無罪,天下冤之。

他的功勞、他的性情,與他最后遭受千刀萬剮的遭遇,構成了最鮮明的對比。

我本將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

時隔幾百年,我們讀起他的故事,還能恨得直咬牙,

當然,當看到下面的歷史細節時,又會潸然淚下、仰天長嘯。

袁崇煥被抓時,京師尚未解圍,首當其沖受到沖擊的,正是袁崇煥帶的關寧軍。

這支明朝最能打的軍隊,馬不停蹄地沖到京城解圍,去跟最強大的敵人拼命,可是,立了大功,卻處處不被待見,

不許進城休整,只能野外露宿扎營,袁崇煥又軍紀很嚴,「不許一兵入民家,即野外樹木,不得傷損」,因此與皇太極對戰的時候,部隊幾乎是餓著肚子開打的,

辛苦打了好幾場勝戰后,原以為會有厚賞,哪知道自己的督師竟被抓了。城墻上的人還對他們破口大罵,說他們是奸細,又故意丟磚頭打死了三名關寧軍人,還從城內出來殺他們,又殺了好幾個。

將士一片驚惶,「陣亡者死而無棺,生者勞而無功,敗者升官,勝者誤罪,立功何用?」在這種最樸素的情緒之下,袁崇煥的部將祖大壽,決定帶兵離京出關,不管了,

崇禎看到關寧精兵走了,不管北京了,著急了,居然不要臉的,又派人去催獄中的袁崇煥寫信喚祖大壽回來,

袁崇煥起初不肯寫信,心中不服嘛。

勸的人也很有本事,知道袁督師其實一片忠心,于是希望他以江山社稷為重。這話有用,他就認真地給祖大壽寫了一封信,勸他回來守衛京師,

當信使追上祖大壽時,他已經出了山海關,若非不是袁崇煥手書,他斷不會為了皇帝詔書而返回。

但袁督師的信不能不看,

于是,祖大壽下馬捧泣,一軍盡哭,

關外莽莽山河,見證了這批浴血軍人的淚水。


他們的督軍,為了這個君王,忠心捧日,雖死無憾,君王的報答卻是將其下獄,

北京城頭砸下的磚頭,留在他們身上的疤痕還在,他們卻不得不痛苦地選擇回去,因為只有回去繼續為北京城拼命,他們的督師也許有可能贖罪生還。

當真是情何以堪!

然而,最終不管這些軍人又為皇帝流了多少血,八個月以后,崇禎依然要殺袁崇煥,

還用上了最殘酷的刑罰,

他為什么這么恨袁崇煥?

一方面,袁崇煥能力強,又夠心狠,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當然就會有擅權的一面,

誅殺毛文龍是一例,沒錯,毛文龍的確腐敗,但也可以不殺,捉到北京讓皇帝處理啊,袁崇煥就這么直接殺了。

另一方面,年輕皇帝有瘋狂的一面,

這是來自于朱明家族的基因,

明朝皇帝,從朱元璋開始,都有瘋狂變態的一面:嗜殺,寡恩,絕情,貪財,

朱元璋大殺功臣,反腐敗時一個案子能殺數萬人,而且對官員剝皮示眾,殘酷無比。

朱元璋的兒子朱棣,為了皇位殺侄子,為了鎮壓來自文官的反抗,凌遲處死方孝孺,并株十族。

崇禎皇帝的阿公,萬歷皇帝,二十年不上朝,躲在內宮吞食鴉片成癮,國家的事情一概不管,缺官也不補,以至于出現六部只剩一部尚書;對外界無動于衷,連庭臣冒犯都無所謂,只對收刮個人財富有興趣,發明各種稅賦加到老百姓頭上,又派太監去強制征稅,所得卻不入國庫,入皇帝私庫(內帑)。荒唐到不可理喻的地步。

天啟皇帝則沉迷于木工,政治一概交給魏忠賢,結果天下鬧出了閹黨與東林黨的對峙,陷國家于水火。

到了崇禎皇帝,乏味得可怕。他不好女色,但跟他阿公一樣,對私房錢看得很重,當袁崇煥在邊兵鬧餉時,為了防止兵變,要皇帝拿出私房錢來補貼軍隊時,他是很惱火的。

來自他祖宗寡恩、貪財的基因,讓他性格多疑,他會不由自主地想到:為什么袁崇煥錢要的越來越多?為什么他就不能跟古人一樣發揮領軍本事,讓鬧著要錢的兵士改變想法,愿意為了國家「羅雀掘鼠」,餓著肚子也要努力聽話?為什么殺了毛文龍,發現他虛報人數冒領軍餉后,還要繼續跟我要錢?為什么只想著我的私房錢?

他全然忘了當初第一次召對袁崇煥時,他許下的諾言,

當然,說到底,最本質的、最關鍵的,還是專制政體下的君臣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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