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魯族如何處理家族內部紛爭?

世界上許多國家,在現代政治體系下會保留部分傳統,以形成多元格局,維護族群的文化多樣性和權利。

初衷是好的,但結果卻不一定。

一些傳統之下的領袖,以傳統為名,行特權之實;而人們所珍視的傳統,則淪為工具、幫兇。

南非的祖魯人(Zulus),最近遇到的大麻煩,便起因于傳統。

祖魯人是南非最大的族群,生活在南非東部的夸祖魯-納塔爾省(KwaZulu-Natal)。

2020年10月,南非著名的維權人士恩古巴內(Sizani Ngubane)接到一個案子。

| 南非的維權人士西扎尼·恩古巴內

圖片來源:The Economist

這些祖魯人,居然要給他們自己土地上建的自己的房子交租金,交不上就會被趕出去。

怎么會有如此怪事?

祖魯酋長:打農民分田地

這是1994年,南非結束種族隔離,建立民主南非之后的選擇。

執政黨非洲人國民大會(African National Congress/ANC,簡稱非國大),為了爭取地方酋長的支持,在憲法的框架下給予了他們部分特權,例如酋長可以擁有自己治下的土地,控制著土地的資源分配。

在祖魯地區,夸祖魯自治州(班圖斯坦)頒布《因戈尼亞信托法》(The Ingonyama Trust Act),根據這個法案,祖魯人的土地全部歸祖魯酋長,由信托基金會提供管理和服務。

從這個角度來看,土地屬于祖魯人酋長,酋長委托信托公司管理,信托公司和承租人有合約,承租人交租金,沒有一點問題。

但來維權的祖魯人卻不這么認為,他們堅稱土地屬于自己。

維權方的辯護律師也指出,在種族隔離期間,農村地區的黑人擁有土地居住權(permission to occupy,簡稱PTO)。政府特意給農村或是一些未開發的土地以特許經營權,被授予的人可以在這塊土地上生活,但并不擁有土地的所有權。

這雖然是一項非正式的權利,但是在種族隔離結束后法律規定,若未得到持有人的同意,不得撤回該權利。

也就是說,信托公司和居民簽訂承租協議,其實是單方面越過了土地居住權,已經違法了。

另外,來維權的祖魯人在簽租約這件事上,也和信托公司產生了爭議。

來找西扎尼的祖魯人中,有一位身患中風的老人。她談到自己和其他居民曾被召集到一個會議上,被要求簽署租賃合同。

合同是全英文書寫,這個老人看不懂合同上寫的什么,很久以后她才發現自己每個月需要支付約100美元的租金,才能住在現在的房子里。

顯然,在祖魯人看來這是信托公司在詐騙,但信托公司卻認為他們沒有強迫任何人簽訂租約。

祖魯人認為自己擁有土地居住權,而酋長擁有所有權。有土地居住權,意味著可以居住在這片土地上而不需要交錢,但酋長利用所有權收租,本身已經違法。

這中間的問題是,誰擁有真正的財產權,土地財產屬于誰?

祖魯酋長的所有權,是政治意義上的,還是產權意義上的?

祖魯人畢竟從來沒有為自己的居住交過錢,而且,按照常理,一個人居住在自己家里,也不應該給自己建的房子交租金。

但現在,酋長利用所有權造成了這一悖論,酋長實際上擴大了自己的權力。那這種權力擴張是通過什么完成的呢?

那位身患中風的祖魯老人在簽訂租賃合同時,曾被告知,如果他們不簽合同,「酋長將不會承認他們是這個社區的一部分」。

顯然,酋長的「承認」很重要,這無疑象征著一種「傳統」。

也就是說,祖魯人身上不僅有制度上的大山,也有一座傳統的大山。

這兩種大山是如何加在祖魯人身上的呢?

為什么在一個現代的南非,仍然存在這種傳統制度?

祖魯酋長為何能夠如此堂而皇之地剝奪祖魯人應有的一切?

這還要追溯到19世紀初,祖魯王國的建立。

酋長制:卸不掉的大山

19世紀初,祖魯族群還是南非東南部眾多族群之一。

此后,在首領沙卡·祖魯(Shaka Zulu)的帶領下,逐步征服周邊部落,最終建立了強大的祖魯王國,占地3萬多平方公里,擁有10萬常備軍。

在祖魯王大陸部,沙卡實行中央集權,還形成了統一的祖魯人民族信仰,強化領導人的地位。

強大起來的祖魯王國遭遇了南非兩股外來勢力的擴張:布爾人和英國人。

大航海之后,「荷蘭馬車夫」一度稱霸,在南非好望角的開普敦建立了殖民據點。

布爾人」原意為「農民」,是荷蘭、德國以及法國白人移民的后代。他們在南非占地為王,成為農場主,畜養奴隸,以奴隸制經濟的形態經營著這片土地。

隨著荷蘭的殖民擴張,布爾人也從海岸深入內地,占領了數萬平方公里的土地。

布爾人的好日子,隨著日不落帝國的崛起,逐漸終結。

英國打敗荷蘭,成為新一任海上霸主。

控制開普敦的重要性,不言而喻。這里是英國通往東方的最重要航線。

經過戰爭與談判,英國最終從荷蘭手中奪取了南非的殖民地。

英國人來了之后,開始在實施宗教自由與設立流動法庭,并廢除奴隸制。這引起了布爾人的抵抗,布爾人恰恰是通過奴隸制發家致富的。

此外,英國人還進行土地改革,不許布爾人越出開普敦殖民地邊界,隨意占領土地。

這一系列政策,都使得布爾人與英國人之間的裂痕加深。

從1836年,開始,布爾人開始向北遷移,建立了德蘭士瓦共和國Transvaal Republic和奧蘭治自由邦Orange Free State

| 19世紀中期的南非地圖,其中納塔爾(Natal)就是祖魯王國所在地,在1910年南非聯邦建立后成為納塔爾殖民地。

圖片來源:Wikipedia

本來布爾人和英國人各有各的地盤,可以相安無事,但鉆石的發現,改變了一切。

為了獲得更多鉆石,雙方都開始擴張,但布爾人面對祖魯王國,感到無力對付,于是自愿接受英國接管,德蘭士瓦在1877年成了英國殖民地。

但英國和布爾人的矛盾,并沒有隨之結束,反而越來越深。兩者之間的沖突,不只是制度和利益的矛盾,更是文明和野蠻的矛盾。

面對英國人趨于種族平等和自由主義的政策,布爾人感到自己的特權沒有了,于是與英國進行了兩次布爾戰爭關于兩次布爾戰爭可以參考我們的文章《英國在南非的兩場戰爭》)。

布爾戰爭的結果,雖然是布爾人全部變成英國臣民,但卻也使得大英帝國走向收縮。

1910年,在第二次布爾戰爭結束后8年,英國建立了南非聯邦,給予布爾人平等地位,但布爾人仍然懷恨在心,在后來兩次世界大戰中建立武裝反對英國。這才有了1961年南非共和國的建立。

英國從此不再干預南非。

| 第二次布爾戰爭時布爾人組成的游擊隊,利用靈活的游擊戰術,布爾人將英國拖入了一場漫長而殘酷的戰爭,這使得英國的世界影響力遭受質疑

圖片來源:wikipedia

另一邊,英國曾在1878年發動英祖戰爭,吞并了祖魯王國。

同時,英國在祖魯王國采取分而治之的措施,將它分為13個酋長國。各酋長國之間征伐不斷,祖魯內亂頻繁。1887年,英國正式將祖魯地區納為殖民地,祖魯人被納入英國人和布爾人的支配下。

在荷蘭和英國殖民時期,一系列種族隔離政策出臺,但這些都是非正式的。1892年,隨著《選舉與投票法案》通過投票費和受教育程度來限制黑人的選舉權之后,印度人被剝奪了投票權,黑人被剝奪了進入議會的權利,并規定了居住隔離。

1913年頒布的《土著土地法》規定了白人不得買賣黑人土地,反之亦然。該法案為后來土地問題做了鋪墊。

但是,雖然英國在1910年控制了南非并建立南非聯邦,但英國在布爾戰爭之后就開始收縮。之后,在卷入兩次世界大戰后,英國對南非事務逐漸喪失了控制力,而布爾人主導了南非的制度,「白人至上」卷土重來,種族隔離開始空前加強。

1948年,布爾人的國民黨(National Party)成為執政黨,種族隔離制度被堂而皇之地拿到了臺面上。「大隔離法」出臺后,13個族群居住到了不同的地方,且之間不能聯姻,如果不同種族發生性關系,就會視為刑事犯罪。教育上也出現了相應的種族隔離,為有色人種創立的大學部成立了。

可以說,對于祖魯人來說,英國人保留了他們的傳統,也保留了傳統中的壓迫,而布爾人在原有的壓迫上加上了另一座大山,就是種族隔離。

最初,曼德拉領導的非國大(ANC通過和平抗議的方式表達對種族隔離等政策的反對,還一度采取了甘地的「非暴力」策略。

但到了1960年,限制黑人活動的《通行證法》開始實施,更多的大型集會也隨之展開,軍警與民眾在示威中愈加緊張,軍警甚至為了鎮壓示威開槍傷人,造成了「沙佩維爾大屠殺」。

一年后,英國正式退出了南非事務。南非人不再滿足于對布爾人執政黨的平抗議,曼德拉開始領導非國大(ANC)并建立軍隊,名為「民族之矛」(uMkhonto we Sizwe,簡稱MK),由曼德拉來擔任總司令。

之后,曼德拉也經歷了入獄、被判終身監禁,到了1990年才在大陸外的壓力下得以釋放。

| 1990年2月11日,曼德拉出獄。

圖片來源:AFP

1994年,南非進行了首次不分種族、不分膚色的民主選舉,曼德拉當選,成為首任黑人總統。非國大也從那時成為了執政黨,到今天也沒有變。

| 1994年4月,南非舉行了首次民主選舉。

圖片來源:Paul Weinberg / South Photos

然而,非國大雖為執政黨,卻不是夸祖魯地區的最主要政黨。在那里,由蓋夏曼·布特萊齊(Gatsha M.Buthelezi)建立的因卡塔自由黨(Inkatha Freedom Party,簡稱IFP)才是真正的主角。

該黨奉行民族主義政策,將非國大視為自己控制夸祖魯地區的威脅,兩黨曾經發生過一場小型內戰,造成15000人傷亡。

| 因卡塔自由黨與非國大之間的內戰。

圖片來源:Greg Marinovich / South Photos

因此,非國大在這些酋長管轄地、尤其是夸祖魯地區的統治并不順利。

在2002年,酋長們就曾聯名寫了份意見,要求把酋長這個「傳統角色」寫進國家憲法里,以表對酋長的尊重;2005年,有上千名的祖魯人上街游行,認為憲法中的省級政府沒有承認祖魯人的地位。因卡塔自由黨也沒有閑著,布特萊齊還提出應該用「酋長制、王國、君主制」來體現祖魯人的地位。

一方面,酋長對屬地的控制由來已久,既有能力也有經驗。另一方面,這些酋長也確實掌握了很大權力,是國家與南非黑人之間的橋梁。

因此,非國大自掌權以來也很注重與酋長的關系磨合。例如,2003年頒布的《公用土地權利法草案》中寫將國有土地轉讓給社區。這表明土地是先經過酋長的手,再到達民眾手中。

這之中多出的一道程式,無形中就提高了酋長的地位,增強了權威。除此之外,非國大政府還將酋長納入了國家結構中,為他們支付工資。

政府與酋長漸漸達成合作關系。酋長一定意義上也代表著「傳統」,因此,這又成了政治與文化的合謀。

一邊是無從閃躲的政治權力,一邊是深入人心的傳統教化,民眾當然毫無還手之力。

回到我們最開頭講的西扎尼女士的例子,作為一個維權者,她一次次撞進權力與利益的羅網中,無數次被告知自己的工作「破壞了祖魯人的工作」,對于這樣的論調,她的回答是:

「他們不是在保衛傳統文化,不過是在保衛自己的貪婪罷了。」

(What they’re doing is not our culture—it’s greed.)

南非今天的土地問題,正是被壓在酋長制的大山下,承受著制度結構與傳統文化帶來的雙重壓力。

以傳統之名

對生活在這片區域的祖魯人來說,持續了百年的種族隔離陰云還未完全散去,他們又面臨著來自「自己人」的沉重打擊。

盡管種族隔離這一座制度大山已被移除,而另一座源自酋長制文化的大山,不僅保留下來了,還喬裝打扮成為一種更直接的壓迫。

可以說,祖魯人的遭遇,是名為傳統,實為暴政的制度畸形兒。

這一切都源于南非在現代化道路上所走的歧路。

在種族隔離時期,南非當時曾是「非洲工廠」,根據《南非種族關系探析》計算,當時南非以占全非洲6%的人口生占有了超過1/3的生產總值,被稱為「能與當時經濟發展速度為世界之最的日本相匹敵」。

南非的確創造了「奇跡」,但這背后所依靠的,并非自由競爭的市場,也非成熟的法治,用秦暉老師在《南非的啟示》中的話來說,就是「低人權優勢」。

| 《南非的啟示》

作者:秦暉

出版社:江蘇文藝出版社

出版時間:2013年

的確,地位低下的黑人提供了大量的廉價勞動力,加上這些人消費能力不足,南非可以拉動外需,以低廉的價格吸引外資投入。

但由于黑人無權,政府可以隨意侵占土地,用這些土地來建設大量的基礎設施,拉動經濟。投資者進入這片土地,也不愁沒有大量的土地資源來使用。

于是,種族隔離所提供的紅利與桎梏之間的矛盾,也暴露了出來:勞動力素質不高,勞動力的消費水平低,內需也拉不動等等。

當種族隔離結束,南非不但沒有走上一條更好的道路,反而進入了更深的深淵,這深刻地反應在祖魯人的身上。

酋長不但沒有保護祖魯人,反而利用自己的權利謀求利益,成為新的壓迫者。

在現代化的道路上,落后的國家,或國家的落后部分,常常假「傳統」之名,實際干的卻是實實在在的剝削和壓迫。

這時擺在人們面前的,不只是難以逾越的制度,更是難以逾越的「傳統」。

該怎么辦?

反對「傳統」嗎?必然要背負「不愛國」的罵名。

不反對傳統嗎?必然要承受制度之惡。

如何上帝歸上帝,凱撒歸凱撒,如何在現代化的過程中,將制度與文化各安其位,使惡不會假借其他名義沖出牢籠……

這是南非的問題,也不只是南非的問題。

參考資料

How an apartheid-era deal still afflicts the land of the Zulus. The Economist, 2020-12-19.Sizani Ngubane:Woman of distinction awardee. IAW, 2017-11-28.南非的傳統領袖與治理文化. 南非時報, 2017-04-14.秦暉. 南非的啟示. 江蘇文藝出版社, 2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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