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陸特色的梗:割蛋、盜官與偷孩子

大家好,我是金醉。

徐浪經常給我看他微博收到的私信,征求我的看法。

前幾天的一條私信說了這么一個民間傳聞:

以前有被槍斃的人,大家會在旁邊等著,等槍斃完以后,大家用熱饅頭沖上去夾著吃腦子,可以治什么病。挺嚇人的。

這是魯迅看多了嗎?徐浪這樣評價,

我想任何念過大陸高中的人都會像他一樣,想到魯迅的小說《藥》。

華老栓為給兒子治病,天不亮就出門,向人買一只蘸了人血的饅頭,趁熱帶回去給兒子吃下,盼著能「包好」。

微博上那個傳聞說的「以前」,大概不會早過魯迅的年代,我想是上世紀八九十年代,是否真有其事,不得而知,畢竟是聽來的,

可以肯定的一點,這故事里的槍斃是打頭,爆了頭才有腦漿出來,

順著這個線索,我在網上查到一條關于那個年代的故事,顯示的最早記錄時間是2017年——雖然是文字記錄,但其實算是網貼形式的「傳聞」,

01

傳聞說得很生動。

1990年某天,西安南郊天龍山一片亂石灘,武警要處決十一名死刑犯,圍觀群眾有上萬,槍聲響過,十一人均腦后中彈,栽倒在地,腦漿淌出來,

此時,幾十個手拿饅頭的圍觀者突然沖進行刑場,想蘸了腦漿,拿回家給病人吃。據說是能治癲癇。

帖子講到這里,特意補充說明一句:從魯迅小說里學的,

據說,這個傳聞講的是處決「山西賊王」王彥青時的場景,不過根據2015年的新聞記載,事情應該發生在山西太原天龍山,而不是陜西西安,

大概是筆誤或口誤造成的訛傳——新聞頁面如今也已404,一切都說不準了,流傳下來的都是場景和細節,說槍響時,十一個死刑犯有十個嚇癱了,只有王彥青面帶微笑,

這是一種講故事的演義方法,說得有鼻子有眼,就像當時在場親見的。

這種描寫就如同百科詞條中的寫法,說以撬竊企業保險柜聞名,“比別人用鑰匙開得還快”,

雖說帶了引號,但究竟引的是誰在什么時候說的話,上下文如何,無從考證——互聯網百科詞條,本就是一種基于民間「不可靠」信源的知識形式,

饅頭夾腦漿或蘸人血的故事,就是這么回事,似乎很講證據,但各種版本的差異,和哪些真哪些假并不那么重要,

重要的是,「吃人血饅頭」自古流變至今,已經成為眾所周知的「梗」,可以用來概括某些想法,表達某種情緒,批判立場不同者,團結立場相同者。


清末民初人血饅頭傳說的一張實證照片,據說圖中那幾人正用饅頭蘸血,圖片最早是青年學者鄒懷德發現的。

很多時候,日常觀念都是由這類「有內涵」的傳聞塑造而成,我們通過傳聞中學習知識、感受恐懼、好奇,并表達不可說、不好說或懶得細說的想法,

可以說這是一種可以跨越時空族群的文化。

還說「人血饅頭」。

魯迅的《藥》發表于1919年五四運動前夕,之后一百年來人們都在讀,無人不知,

其實不然,并非所有大陸人都那么了解這個故事,比如在臺灣魯迅作品長期以來是被禁止的,課堂上不會有老師分析《藥》。

但是,「吃人」這個「傳統」扎根在自古以來的國人觀念里,臺灣也有一篇和《藥》一樣的小說,叫《劊子手》,作者是朱西甯,魔宙公號曾經分享過他的小說,


劊子手傅二畜殺完人,包了死人的心下館子,讓廚師趁熱切片爆炒了下酒,并囑咐多放點胡椒面兒,眾食客也不覺此事新鮮,爆炒心片兒盛上來,正好趁著話頭和劊子手打聽打聽被殺者家的八卦。

這篇小說寫于1957年,彼時兩岸正是政治對立,但這并不影響老百姓對「吃人梗」的理解彼此相通。

這就是「梗」厲害的一面,簡短的內容,就能包含扎根于更深傳統的觀念。

當然,若環境差異太大,必然有些梗中的悲歡無法相通,

比如1960年代的某類段子,臺灣同胞可能就沒法像大陸百姓品得出滋味,

02

我最早知道這個段子,是二十年前讀史鐵生一個中篇小說,叫《關于詹牧師的報告文學》。

運動時期,詹牧師有感而發,突然想寫幾篇「黑色幽默」的小說,并認為這種小說非常容易寫,不過就是黑色加幽默,讓人既感到可怕又感到好笑即可,這類生活素材隨處可見,

他隨口講了一個。

老汪出差到某地,下火車就被一群手持牛皮帶、臂佩紅袖章的人揪住。

那群人問:“你是保縣黨委的,還是反縣黨委的?”

老汪聽他們把“保”排在前面,就說:“保,”

不料那群人正是反縣黨委的一派,于是老汪被打了十皮帶,

老汪跑出車站,立足未穩,又被一群臂佩紅袖章、手持牛皮帶的人抓到,

“你是保縣黨委的,還是反縣黨委的?”

老汪忙說:“反!”

結果又挨了十皮帶,原來這伙人是保縣黨委的。

老汪很困惑,決定趕緊離開,誰知轉眼又被一群人圍住,

“你是什么觀點的?”

“真抱歉,我現在還不太清楚,”老汪學乖,不敢表態。

還是十皮帶。

“我只是還不太清楚!”他申辯,

“沒有正確的政治觀點,就等于沒有靈魂。你沒有靈魂,自然只好觸及你的皮肉了!”

三十皮帶挨完,老汪清醒了,解下自己的皮帶握在手里,大搖大擺上了車。

一上車,他先揪出一個人來,問:“你是哪一派?”

那人對答如流:“我們是同一戰壕里的戰友。”


小說其他情節我全忘了,只記得這一段,于是它成為我對那段歷史的整體印象,幾十年來忘不掉,一開始覺得可笑,后來又覺得可怕。

這些年,不知道跟人講過多少回,可以說成了個「老梗」,

但是,老梗里常有新知。

某些奇怪的事發生時,我總想到這個梗,甚至有時候覺得這種聯想和重述也是一種「梗」——明明過去了這么久,我在這里講起還不敢直接提到某些詞,這不正是可笑又可怕嗎?

講故事、說段子、玩梗,都是一種表達,有時候很爛俗,但有時候也很重要。

如果多了解正史之外的民間記錄,像筆記、民謠和笑話,必能看到更鮮活的歷史,更能共情彼時彼刻大眾真正的體驗。

就連「鬼故事」都是如此,一邊嚇人,一邊又似乎在表達什么,

03

說一則網上流傳多年的都市傳說,

從1960年代開始,香港中文大學部流傳著一則女鬼傳說,叫「辮子姑娘」。

說有個男生夜里回宿舍,見路邊有個扎辮子的姑娘埋頭哭泣,于是過去問個究竟,怎料那姑娘一抬頭,正面和背面一模一樣,也扎一條辮子,沒有臉。

后來這條路就有了名字,「辮子路」。

為何有這傳說?是緣于另一則傳說,

當時大陸動蕩不安,不少沿海人往香港跑,有一則偷渡指南很流行,人藏在九廣鐵路運牲口的車廂里,等到了香港境內,找時機跳車,下車就成了香港人。

辮子姑娘就是一名逃港大陸人,她在中大附近鐵路段跳車,不料車廂勾住了辮子,頭皮和臉皮被扯下,當場死掉。死后便化冤魂,常年在中大校園里遛彎兒,

香港導演葉偉信,拍《葉問》那個,一九九五年曾把這則傳說拍成電影,我看的時候確實被嚇一跳。


葉偉信導演的都市傳說電影《夜半一點鐘》,其中一個故事講了辮子姑娘的傳說。這個鏡頭把我嚇得差點摔電腦,但為了說明問題,我還是勇敢地截了圖。

人面對未知和不安,需要解釋,聽信和講述恐怖傳聞,是因為內心有恐懼,

這恐懼往往來自生存環境的壓力,因此這類傳聞才在動蕩時期頻發。

戰爭、饑荒、瘟疫等造成的不安,會滋生對意外和不幸的想象,尤其是聽聞他人的經歷后,便擔心同樣的命運落到到自己頭上,

恐怖講述和搞笑段子一樣,是自我安慰,自我警示,也是表達不滿和抗議,就好像在說:媽的,可別亂折騰了,要出事的,

04

就在「辮子姑娘」偷渡的那幾年,大陸正在搞一項全民項目:深挖洞,廣積糧,

由于擔心第三次世界大戰爆發,全民響應號召,在城市的地下挖洞,建造地下迷宮,以防美帝空襲,


1969年,陜西臨潼響應深挖洞廣積糧的號召,組織民兵挖地道,任永健攝影,

一天,某中學師生數百人在地下挖洞,突然,黑暗中轟隆巨響,一面洞壁突然坍塌,現出一條漆黑的地道來,直竄陰風,

大家嚇得扔下鋤頭就跑,只有一位根正苗紅的老師, 從不信牛鬼蛇神,主動請纓進洞調查,他的七名學生怕老師出事,要求一同前往,

領導同意,八人帶上繩索手電筒開始探險,

良久,突聞洞中一陣慘叫——“快!退回去,不要——”

驚恐得已經不成人聲了,

洞外師生大驚,要入洞救人,被理智的校領導制止。

領導請來武裝部官兵,一個排的士兵,帶著救生設備進了洞,順著那條莫名其妙冒出來的地道,一直摸到盡頭。

地道的盡頭,竟是座巨大的墓室,里面排著幾具石棺,地面和石壁上血跡斑斑,卻不見八位師生,撬開石棺,里面是穿古代官服的干尸,

后來仔細搜查,墓室中也沒有其他暗道。那八位師生活不見人死不見尸,從此蒸發,

這個流傳至今的段子,除了挖洞有現實依據,從頭到尾都是封建迷信,曖昧難解,但表達的意見很鮮明:別亂挖。

到八九十年代,不少城市有了一種新傳說。說有幾個中學生逃學去郊區玩,發現一個廢棄的防空洞,鉆進去探險,再也沒出來。幾天后有人在洞口撿到其中一個學生衣服上的紐扣,

這是歷史遺留問題衍生的警示傳說,意思也很鮮明:別逃學,別亂跑,別亂入。

其實深挖洞不是大陸人原創的全民動員政策,

早在一九五零年代,美國人就開始在自家后院挖洞了。當時,蘇聯剛完成核爆試驗,美國人尤其擔心自己家被丟核子彈,變成廣島長崎,

美國政府便號召大家,業余時間別貪圖享樂,抽空挖個自用地下室,更有商人看準了創業風口,生產空氣補給機器和緊急罐裝飲用水,


美國1950年代號召全民挖地洞的宣傳圖,

或許,藏在洞里本是人類逃避潛在現實危機的本能,

先哲柏拉圖把世界比作洞穴,說人被囚在洞中,看到的是石壁上的投影,以為那就是現實,一旦貿然出洞看,便會被強光直射,痛苦不堪,不死也瘋。

扯遠了——回來講傳說。

05

冷戰時期的傳說,基本都是戰爭恐慌和軍備競賽引發,多為超自然、外星人和陰謀論方面的——未知力量最可怕,千萬別被敵人掌握。

那么,一旦核戰爆發,老百姓躲洞里,政府和領導人呢?

也有自己的洞。

二零零一年一月,《北京晚報》登過一篇不知從何處編譯來的文章——很可能是《華盛頓郵報》——揭秘了美國一處秘密地下堡壘,說《華盛頓郵報》一記者只身探訪馬里蘭、賓夕法尼亞和西弗吉尼亞三州交界地帶的一個神秘峽谷,發現了藏在谷中的「地下國防部」。

這地方建造于冷戰時期,軍事和生活設施齊全,能住三千人,還有總統套房。一旦核戰爆發,國防部和總統就退守至此,繼續指揮戰斗,發起核反擊,

據說,當時蘇聯間諜的一個重要任務就是確定這個地下堡壘的確切位置,因此連當地人也不清楚,只知道有度假村、隧道之類的傳聞。

冷戰結束,這個地下堡壘被政府棄置,但就在《華盛頓郵報》扒出這個秘密沒多久,發生了911襲擊,五角大樓震驚之余,啟動「末日計劃」,又開始大范圍建造秘密的地下堡壘。

后來這些地方又被記者曝光,并拍了大量照片,據說還有供地下國會開新聞發布會的記者室,


2018年6月1日,弗吉尼亞州Greenbrier防空洞的白宮記者室,這里是赫赫有名的度假中心,地底防空洞曾是冷戰時期美國地下國會。據說總面積三千多平方米,竣工于1961年。攝影:Jim Lo Scalzo /EPA

有了高清無碼大圖,反而沒那么有意思了,傳聞變成新聞,神秘不再,

只有神秘,才勾人好奇,比如說這種堡壘,據說我們這里也有,神秘的捷運站、地下軍事基地等等——但具體什么情況,說不上來。

說不上來,是因為不方便說,也是因為確實說不清楚,而「不便言說」也正是一種大陸特色,

06

上世紀五六十年代,有一些本土陰謀論傳說的誕生和傳播,就是因為恐懼大資訊少,結果「以訛傳訛」,越傳越邪乎,有了獨特的怪誕喜劇氣質,成為主流歷史不便記錄,或不可言說的民間史,

一九五三年底,安徽省公安廳一位姓王的官員,在干部會上講了個傳聞,

據可靠消息,第三次世界大戰要爆發,蘇聯為了制造更多核子彈,向大陸索要原材料,包括但不限于大陸人的心臟、肝臟、眼珠子、睪丸、乳房,還有孕婦肚里的胎兒。

大陸是蘇聯的小老弟,不能不答應,領導人已經同意讓「水鬼毛人」進入大陸搜集以上原材料,這些水怪從頭到腳全是毛,有幾丈高。

有目擊者發現,這些毛人會變形,白天化身為村干部的模樣,夜里顯出原形,從屋頂潛入。

當時,這個傳聞至少已經在安徽蕪湖和滁縣(今屬滁州)的二十一個地區和一百二十二個鄉鎮傳開了,

有些版本里,說這些毛人喜歡吃紅糖,用肥皂洗臉,他們不怕槍不怕炮,就怕點燈來睡覺,

無為縣曾組織七千人抓毛人,肥東縣曾把郵電局的干部當做毛人綁起來,有合作社商店里的火把、火柴和煤油被采購一空,火柴瘋狂漲價,一包十二盒要七千元,


1950年代大陸的供銷合作社。

金寨縣一九八六年的文史資料里有對這種「水鬼毛人」的詳細描寫:

白天在水里,夜晚出來,身體能大能小,大時長數丈,身穿白大褂,披散著很長的白頭發,青面獠牙,兩只大如電燈的眼睛能射紅綠亮光,兩只手指甲長如利刃抓食生物,遇到女人就把乳房抓去,遇到男人就把睪丸捏去,

這個傳說江蘇也有,不過名字叫「毛人水怪」。后來,河南湖北也傳出類似故事。

到了一九五四年,山西出現了一則傳說的變種:說政府已經派出了三千人,到各地挖人的眼睛和心臟,用來制造飛機攻擊臺灣,

英國埃塞克斯大學部歷史學教授Steve Smith研究了這個傳聞的演變過程,發現傳聞爆發傳播的時間,差不多和北韓戰爭的時間重合,其中的一些元素最早出現則在國共內戰期間。


1948年12月23日,局勢極不確定,上海,在銀行門口排隊兌換黃金的人。攝影,亨利·卡蒂埃·布列松,

在一九五零年下半年,華北平原開始流傳「割蛋」的原始版本,敘述簡單粗暴:政府派人到村里割蛋蛋,送給蘇聯做核子彈。

從北往南流傳,過黃河,到江淮,添油加醋,元素拼貼,結合了原有的民間傳說和集體記憶,傳說豐富起來,出現了水怪、毛人,挖眼睛、割乳房和剖胎兒,

然而,每一種新元素都并不新,皆可探討更早的來源,如挖眼剖胎,清末被安在傳教士頭上,更早則在晚唐就爆發過術士偷小孩心肝器官為皇帝煉丹的傳聞——在此就不贅述了,

07

匪夷所思的是,為什么造核子彈要割男人的蛋——到底是個什么梗?

確實是個「諧音梗」。

一九五零年三月,世界和平大會發起了一場簽名運動,呼吁全世界人都在和平呼吁書上簽名,聯合呼吁各國政府無條件禁止核武器。

從四月開始,大陸也參與了,全國各地發起簽名運動,持續了幾個月。尤其是一些農村地區,簽名比例高得離奇,甘肅慶陽地區有80%人簽名,


大陸鄉村的和平簽名運動,參與者極多,可以找識字的人代簽。圖片出自1950年7月號《人民畫報》,

有學者分析,這說明一是數據有假,二是很多人稀里糊涂地就簽了。

據說河北張家口的張北縣,舉手就算簽名——此地后來正是「割蛋」謠言爆發地之一。

核武器、大規模殺傷性武器是什么,很多人弄不太明白,但記住了核子彈,反正是一種能打仗殺人的「蛋」,


1950年,上海市家庭婦女組成化妝宣傳隊,廣泛宣傳和平簽名運動,圖為一名賣蛋的小販在簽名,圖片出自1950年7月號《人民畫報》,

當時,還發生了一件事,大陸領導人剛剛結束對蘇聯長達數月的訪問,并簽訂了中蘇友好條約,正式認了大哥。

六月,北韓戰爭爆發。

對大陸來說,這相當于兄弟被人揍,自家門口被丟炸彈。九月份,大陸參戰,卷入國際糾紛。

簽名反對「原子蛋」,和蘇聯北韓結盟,北韓挨打,美國人侵犯領空,內地還有沒消滅干凈的國民黨殘軍……

那時的大陸老百姓,根本無力分辨種種風向,也消化不了種種詞匯的含義,加之有特務間諜暗中造謠帶節奏,「割蛋」的故事就傳開了。


北韓戰爭剛爆發時,大陸民眾簽名,宣誓為被美軍炸死的漁民報仇雪恨。圖片出自1950年8月號《人民畫報》,

支援戰爭,以形補形,盜器官煉制武器,符合怪力亂神的民間迷信敘事邏輯,而南方有些地方正鬧水災,自古就有的水怪的形象就又現身了。

至于后來為何村干部成了水怪,有觀點認為,或許和一九五三年推行統購統銷政策有關,確有文獻記載,在向農民征購糧食時,有些基層干部作風惡劣,老百姓怨氣很大。

有怨氣,就要發泄,編排、諷刺、妖魔化是民眾天然就掌握的技能。抽象的政府,形象的村干部,其實是扮演了「替罪羊」的角色。

有了「替罪羊」,恐慌和不滿才有靶子。相比不確定和未知,靶子是確定的,情緒也會得到緩解,

這當然是我根據學者研究和資料所嘗試的假設還原,屬于事后諸葛,但傳聞意味深長之處就在于此,一個簡單的故事模型里,可以投射出復雜的情緒,

法國先哲蒙田曾說,我最害怕的是「害怕」本身,

回顧傳言爆發的1953年,接連發生了幾件大事,全世界都很緊張,

艾森豪威爾就任美國總統,在臺海問題上不再中立,并批準國家核武器庫擴建,號召全民挖洞,還和韓國達成共同防御條約,

而蘇聯則在這一年出兵東德,鎮壓反共運動,并宣布氫彈試驗成功,

美蘇軍備競賽互相挑釁時,作為蘇聯小弟的大陸,雖說立場鮮明但處境尷尬,一邊要抗美援朝,一邊要提防對岸,還要想方設法收拾國民黨統治留下的爛攤子,


1950年代末,大陸城市仍在大力宣傳掃盲認字,

剛從舊社會過來的老百姓,多為文盲,沒有足夠的知識和視野,理解不了大陸外的局勢,連日常見聞都不能理性處理,除了覺得恐慌,就是表達恐慌,

恐慌往往本就潛伏于人群中,在被現實威脅喚醒之時,曾經的故事模型就會隨之復蘇,加上眼前的素材,就有了新段子,

這就是為何古往今來有那么多似曾相識的「故事」發生,也是為什么一些傳聞明顯不合理,事后還被官方定性為「謠言」,卻仍會廣泛傳播的原因。

08

但換個角度看,謠言是人編出來的,卻并不一定意味著「虛假」,

法國學者讓·卡普費雷曾有過一個經典定義:謠言是最古老的傳媒,

他說, 謠言提出異議,揭露秘密,提出假設,迫使當局開口,是對權威的旁敲側擊,提出一種事實。

謠言誕生于不確定,包含的資訊也不確定,但有一點可以確定:它是「非官方」的,也就是民間的,

立足于這個邏輯上講,八卦、段子、如今的網路梗、都市傳說在資訊構成和傳播機制上,與謠言無異,無論出現在朋友圈、論壇,還是酒桌上、出租車里,都是「口口相傳」,

而「口口相傳」一旦啟動,就有了社會動員力量,就不是傳播者初始動機所能掌控的了,受眾的智識水平、情緒狀況反而更起決定作用,

段子一旦講出來,就不再屬于你了,而屬于大眾。

若再往根源挖,「割蛋傳說」的爆發其實是大陸古代對身體、臟器和魂魄等被竊取和掠奪之恐慌的延續,扎根于集體記憶中。

為什么皇帝或權貴總成為嫌疑人?

因為社會群體和階層間的對立和不信任,有時候,對普通百姓來說,皇帝和「外來者」沒差別。這在西方也一樣。

眾所周知的「盜腎」都市傳說在各個國家都有,民俗學者湯姆·佩因評價有個觀點,認為這是一種關于剝削的想象。

他發現,不同時代和國家盜竊器官的傳說中,總有一個事實: 受害者往往是窮人,器官是要給權貴階層用的,

這種關于「剝削」的想象,明朝天啟年間爆發過一回十分荒唐的謠傳。

最早源頭還是在安徽,無為縣。

新年剛過,突然有傳聞說朝廷要到民間為新皇選妃,奉旨尋妃的太監已經從湖州快馬加鞭趕來了,老百姓都慌了,但凡七八歲以上的女兒,都連夜出嫁,

歌笑哭泣之聲,喧嚷達旦,千里鼎沸。

很快,嫁閨女風潮卷到上海、江蘇等地,城里的婚慶用品店都被搶購一空。

有一家人,跟人約好,夜里送女兒出嫁,經過一條巷子,柵欄門鎖著,十分著急。門那邊有個賣豆腐的,一想自己尚未娶妻,便不肯掏鑰匙開門,說你把女兒嫁我吧。

女孩父親害怕天亮出事,又見賣豆腐的年紀不大,干脆把女兒當場嫁了,嘆息說:也不是不行,

還有一家人,也是跟人約好,送女兒過去,到地方卻發現,已經有另一家人捷足先登了,正在結花燭呢,就跟那家人爭起來,說這可咋辦,后來,女孩父親說,算了,我閨女也給你,就當二房吧。于是三人同拜,皆大歡喜。


明代徐復祚寫的筆記小說《花當閣叢談》記錄了選妃恐慌的段子。

這兩個故事雖然出自文人筆記,但我認為是典型的搞笑段子,要么是聽來的,要么是像段子手一樣自己編排的,

因為只有往夸張了編,才能充分表達情緒,

美國民俗學家布魯范德在《都市傳說百科全書》里講過一個「駭人聽聞」的大陸傳說,故事里真的發生了「割蛋」,

說在計劃生育年代,一對夫妻連生兩個女孩后,決定繼續生,大不了交罰款。

妻子懷上了,還真是個男孩,丈夫抱著兒子回家,隨口說:幾萬塊買了個「小雞雞」也太貴了,

不想這話被兩個小女兒聽見了,兩姐妹以為父母惹上麻煩了,決定幫忙。

第二天一早,兩口子看兒子,一摸一手血,小嬰兒已經死了——陰莖被姐姐割掉了。男人一怒之下殺了女兒,然后自殺身亡,妻子見狀,當場瘋掉,


1974年,南昌市的計劃生育宣傳,當時已經在宣傳計劃生育,但還未實行獨生子女政策。

典型的大陸特色黑色幽默,可笑又可怕,

據說這段子是在一九九五年一份臺灣報紙上刊登的,聽起來是別有用心的編造,夸張得有點「假」了。

不過故事仍然廣為流傳,被當做真事兒,我想,恰恰因為它情節極端,才表現了人們的不滿和不安也很「極端」,

或者可以說,故事中的離奇、巧合,乃至奇幻和超現實,就是為了表達現實主義不足以傳達的東西,

09

莫言曾模仿聊齋的風格,寫過一個短篇故事叫《鐵孩》,夸張和諷刺藝術用到極致。

故事說大煉鋼鐵的年代,有個小男孩「我」迷路了,餓得不行,遇見一個光屁股的小男孩,渾身生著鐵銹,眼睛是黑的,是個鐵孩子,

鐵孩子帶著「我」去鐵路,傳授了一項技能:吃鐵。鐵孩子說,其實這是個秘密,人人都會吃鐵,只是自己沒發現。

于是「我」不再怕餓,跟著鐵孩子四處流竄,吃到各種鐵,包括廢棄的坦克和人們土法煉出的鐵。吃多了鐵,「我」也渾身生銹,成了一只「鐵精」,

眾所周知,大煉鋼鐵的年代也是大食堂和大饑荒年代。

莫言童年時期親歷了那種極端饑餓,他寫的雖然是超現實的幻想,但恰是一種現實體驗,正如聊齋說的是鬼狐,其實也是現實,


大煉鋼鐵時代,人們在土法煉鋼,

大饑荒的恐怖不是我們能想象的。

當時的人,也難以直面路有餓死骨的可怕景象。有資料記載,有些地方棺材不夠用,死了人就只好隨便處理了,按民間的想象,儀式隨便了,鬼魂便無處可去,于是生出傳說來,

一九五九年,上海虹橋區紡織廠的女工之中流傳著一則恐怖故事,說國營第六紡織廠的某女工下班回家路上,認識了一位男青年,兩人交往一段時間后,男青年送了她一塊手表,并留了住址。

第二天,這女工按照地址去虹橋街看戀人,男青年的母親卻告訴她,兒子已經死了兩年了。

這個傳聞,在當年六月十四日《新民晚報》的文章里曾有提到,

你以為活著的熟人,其實已死于非命。這是一個全世界都有的經典都市傳說模型,沒人沒聽過類似的故事。


1952年12月,上海第二棉紡織廠車間,

此種傳聞,那幾年在上海多有流傳,有的是遇見僵尸,有的是碰上冤魂。而且故事常常被安在紡織女工頭上,大概因為紡織廠這種群體空間是 「傳閑話」的天然場所,

按照民俗學者Gary Fine的說法,擁有一個共享的故事,是可以釋放集體焦慮的,讓人們形成更團結的網路,

古時的鬼故事,加上當下的場景元素,就會讓人覺得與己相關,潛在的危險是我們共同的處境,既然在一條船上,那就要報團壯膽,

可以說, 傳說講述的關鍵工序就是「添油加醋」,其內涵也不只在故事本身,更在于添的佐料——就像姜文導演拍電影,辛辛苦苦包餃子,為的是那盤「醋」。

10

2010年上映的《讓子彈飛》,我看過不下五遍。看前幾回,極愛揣摩其中說不清道不明的諷喻,后來再看,不琢磨了,愿意更純粹地享受。

這部片子的精妙之處在于,當你感覺到了什么,想要挑明,卻發現不能過度分析,味道都在戲里呢,會心玩味才是體驗這個故事的正確方式,

因為在這部電影里,「土匪當縣長」的傳說原本就是盤味道極豐富的醋。大陸特色,古法釀制,當然要咂摸,不能講化學,

很多人知道,《讓子彈飛》的故事改編自馬識途先生短篇集《夜譚十記》中的一則,《盜官記》,

小說原作有個設定,說民國四川某個縣政府,有幾個當閑差的科員,終日無聊,就自發組織了一個「冷板凳會」,在茶館擺龍門陣,挨個講故事,

《盜官記》的故事就是其中一個人擺龍門陣擺出來的,算是口頭故事。

故事的講述者,其實就是土匪縣官張牧之的師爺,因此這也算是一則「親歷」故事,

據說,當年人民文學出版社向馬識途先生約稿時,為的就是想做一些用文字記錄其「親歷或見聞過許多奇人異事」。

一九八三年,《夜譚十記》出版,首印二十萬冊,《盜官記》的故事在當年就火了,改編了好幾個版本的連環畫,重慶出版社出的一種,第一次印刷就印了60多萬冊。

兩年后,長春電影制片廠改編了電影《響馬縣長》,反響也不錯,但據說馬識途不太滿意,他寫的是四川的故事,但電影拍成了「響馬」,一股子北方味兒,


重慶出版社出版的連環畫《盜官記》,

小說和連環畫里「盜官」的故事,和我們熟悉的《讓子彈飛》有幾處設定不同。

首先,張牧之的官,不是打劫「馬縣長」搶來的,而是直接花錢從山西銀號買來的。

這在當時是「合法」流程,政府常年有缺,有錢就能買官,山西人會搞金融,看準了這項生意,提前批發一些,誰想做官都能找他們買,沒現錢的,還可以「賒」官,到任上刮了民脂民膏,連本帶利還上。

銀號賒給你官缺,會派個人跟著你赴任,充當會計,這樣就能及時收款,

《盜官記》里有個買官故事做引子,說買官的縣長臨上任掉河里淹死了,銀號派來的會計靈機一動,讓隨行師爺頂上,同縣長夫人做了真夫妻,走馬上任刮民財。

其次,《盜官記》里師爺是張牧之從城里雇來的,正經的小知識分子,出謀劃策幫了不少忙,而電影里葛優演的「師爺」,應該是從《盜官記》里那則引子故事里頂替縣長的師爺拿來改的。


電影《讓子彈飛》里的馬邦德,假師爺,真縣長——但也不一定,

另外,發哥演的「黃四郎」,在《盜官記》里沒那么霸氣,名叫黃天棒。

「天棒」是川渝方言里本就有的詞,專指那些吊兒郎當無事生非的混混。

不過電影和小說故事的核心一脈相承,既是講匪盜官,也是講「盜」與「官」獨特的辯證關系,隱含著人民同樣的呼聲:強盜土匪可能是好官,官員可能是土匪強盜,

這是大陸老百姓的恐懼和希望,古今無不同,至少,從明清至今的傳聞里都有體現。


電影《讓子彈飛》中,馬邦德交代買官生意內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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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年前,嘗試追溯「盜官」故事的更早來源,我發現《盜官記》可能化用了民初筆記小說《清稗類鈔》中一些梗。

《清稗類鈔》的作者是商務印書館的編輯徐珂,此人是晚清遺老,記下了三百萬字清代逸聞軼事,匪盜類就有差不多兩百條,其中有兩個故事的情節可能影響了《盜官記》,

第一個,說康熙年間,有個姓郭的人去安徽池州上任太守——怎么又是安徽——路上給土匪搶了,一家大小六十多人都被殺,只留下他老婆和兒子,

土匪拿著上任憑證,攜「妻兒」冒名頂替當了太守,為政精明,官場上竟混得不錯的口碑。

后來,真太守老郭的老鄉來池州,來一個就接待一個,暗地里殺掉,頂替的事兒就瞞住了,

老郭家鄉的人納悶,就派了老郭的小舅子去,一看嚇一跳,原來太守不是姐夫,小舅子私下調查出真相,秘密上訪告到省府,才設計把冒名太守及其團伙一網打盡。

這個假太守,前前后后刮了民財八萬兩,東窗事發時正打算攜款潛逃,不是個好官。此故事的重點在「冒名頂替」,


清代的衙門審訊現場,

第二個,講的是個飛賊,

也是康熙年間,福建龍溪縣有個富豪,家里珠寶總失竊,官府也破不了案,只能多著人手嚴查緊盯,

有天夜里十二點多,巡邏的捕快見有可疑的黑衣人,就在暗中跟蹤,果然那人去了富豪家,飛身上墻進了院,過會兒出來,背著個小箱子,

繼續跟蹤,發現這人去了漳州守官府衙,也是翻墻而入。捕快一個飛刀扔過去,沒打中,又丟塊板磚,砸中了那人腦門兒,

次日一早,縣官要求漳州守官府中所有人列隊點名,捕快一個個檢查腦門。

縣官要親自見這守官,他卻說生病見不了,縣官學過醫,非要進屋給他號號脈。推辭不掉,守官只得見縣長,縣長真給他號了脈,沒號出什么毛病。

但是,這守官用烏紗包著腦袋,還有血痕——當然露餡了,原來守官是個飛賊。

立馬通報省府,出兵捕捉,抓到后問:都當官了,也不缺錢,怎么還要費勁去偷?

飛賊回答:故智復萌,情不自禁,錢這個東西,哪有夠的時候?

這個梗在《盜官記》里有化用,張牧之做了一陣「張青天」,突然技癢,忍不住去黃天棒家干了一票,算作消遣。

不想運氣太差,撤退時被黃家衛隊開槍打傷了手指。后來縣參議會上,張牧之和黃天棒談公務,談到忘形,才露了馬腳。


連環畫《盜官記》中,張牧之夜闖黃家,撤退時被衛隊擊中,

要說這兩個做了官的盜,實質上還是盜。而馬識途先生筆下的張牧之,則為民主持公義,是個理想的青天大老爺。

往前再追溯,有個據說發生在明崇禎年間的故事,強盜做了好官,

說有個南京人去廣東雷州做太守,途中遇盜被殺,強盜頂替赴任做了官。這假太守干了幾個月,「有廉干,有治狀」,雷州人很高興,認為自己得了個賢太守,

后來的故事按套路發展,假太守不準真太守老鄉入境,后被親人揭穿云云,

這個故事記載于明末清初的筆記小說《虞初新志》里,附了幾則編者的評論,

評論說,真太守不是強盜,但沒哪個不干強盜行徑,還不如真太守呢。又說,按法律,強盜該殺,但論民情,這假太守不能殺。現今這些當官的,雖然沒犯法,但在老百姓心里早就被千刀萬剮了,

這是大陸式的評價邏輯,甚至因過于習以為常而不再好笑。之所以有這種邏輯,那是因為有大陸式的「賣官鬻爵」,沒有買賣,就沒有盜和搶,也滋養不了傳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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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賣官鬻爵」一詞最早記載見《宋書》,唐史中也有提,清代的史料中也有,成語詞典里,意思是統治階級靠出賣官職來搜刮財富,形容政治腐敗。

日常用語其實也常出現,比如有「暴斂橫征,賣官鬻爵」說法,兩者并列,是因為有內在聯系,

就在二零一五年的官方通報文件中,還有某下馬官員「大肆賣官鬻爵」的說法,

看過《走向共和》的都知道,晚清的官員買賣,幾乎是全民公開的事情,從皇帝到戲子都默認這一商業政治邏輯。


《走向共和》中,李鴻章向光緒說明情況,捐官填坑不丟人,這段戲的最后,光緒嘆了口氣,說此事重大,得問太后的意思,

光緒年間,有一本小說雜志,叫《繡像小說》,連載過一個系列短篇小說,專寫官場和衙門的黑暗故事,名叫《活地獄》。

這書里有一段故事,也講強盜買官,而且不是一個強盜買官,而是一伙強盜,湊份子團購了一批官,分頭上任,成功轉行。

轉行之后發現,做官的比做強盜的還強盜,論搶錢,官印比刀槍好使,

《走向共和》里有段戲算過這個賬,一個人花一兩萬白銀買官,靠任期內的合法盤剝可以獲得10倍收益。

那么,他買官的錢去哪了?填朝廷弄出來的窟窿。


《走向共和》中李鴻章解釋「海防捐」的邏輯。

說到底,這是權貴踐踏底層的交易和游戲,也是他們的生存之道。不過,歸根結底游戲的籌碼都來自底層,錢取之于民,權也是民所賦予的,玩壞了,就會崩。

否則怎么會有辛亥?

辛亥革命爆發前幾年,全國各地流傳著幾個有意思的梗。

有個「諧音梗」說,宣統小皇帝登基,哭鬧不止,說我不想待在這兒,我要回家,群臣見狀,擔心龍體受損,只好簡化儀式,草草成禮,

小皇帝還是鬧,頭還沒磕完,太監就背上離開,邊走邊哄:完了完了,回去罷。

這就一語成讖,皇上登基呢,你哪能說「完了」?

另有版本則說「宣統」的年號就不對勁,乍眼一看以為是「完結」呢,還有人傳說宣統生母跟一個唱武生的戲子私奔了,不是什么吉兆,


電影《末代皇帝》中的宣統小皇帝,愁眉苦臉,只想回家,

比段子更流行更有信服力的是《燒餅歌》,

這本民間預言書是大陸讖緯文化——就是研究世界預言的學問——的代表作品,相傳是明代劉伯溫所作,用順口溜預言了未來好幾百年的世道走向。

據說宣統那幾年,街上很多地方能秘密買到《燒餅歌》,國小生幾乎無人不會背幾句,且后來都應驗了。

有一句最出名,「手執鋼刀九十九,殺盡胡人方罷手」,反清革命黨都是臂纏白布,掛白旗,「百」字去一為「九十九」,不就暗示了「白」嗎?后來有革命黨人自己解釋,「革」字九畫,「黨」字十九畫,正是鋼刀九十九啊。

傳得更神乎其神的,是說《燒餅歌》里有提到黎元洪,報紙都刊登了:「六一人不見,山水倒相逢」,謂象黎元洪之黎字,亦頗肖形,

上海《申報》的一篇文章說,從漢陽來的人講起黎元洪,說他素懷大志,取名「元洪」實隱含了明太祖「朱洪武」的意思,


萬國紅十字會與黎元洪等人在鄂軍都督府前合影,據傅國涌《辛亥百年》中注釋,這張照片里,眾人后面的墻上貼有《燒餅歌》的句子。

革命當然不是因預言而起,但預言往往因革命將至才出現,所謂人心思變,段子和故事都是愿望的表達,

魯迅先生在《阿Q正傳》里頭寫,「至于革命黨,有的說是便在一夜進了城,個個白盔白甲,穿著崇禎皇帝的素,」

原來這「白盔白甲,一身縞素」的說法是有來源的,不只是小說家想象,是真實發生的傳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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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種傳說模型延續幾百年還能「舊瓶裝新酒」,誕生說不完的故事和梗,說明了一件事:這已經融入了文化基因。

是基因就可以傳播、復制、變異,影響一代又一代人。我們傳播梗,改造梗,這些梗也塑造了我們,

渴望什么,害怕什么,遇到天災人禍如何作反應,我們的記憶并不只來自個人,也不只來自教育,還有基因里的集體記憶,

從這個角度講,傳統民俗——傳說、歌謠、民間文學,甚至迷信,就是一種集體記憶和文化基因的傳遞。

改朝換代之際,萬眾歡呼,魯迅卻看到了「人血饅頭」和「阿Q」,這是火眼金睛于萬象更新中看見了舊,在新生肌膚里窺見了跗骨之蛆。

晚清之后是北洋,那正是《讓子彈飛》的年代,官是新官,匪是新匪,官匪相通成為亂世的特色。

當時河南有民謠,「想做官,拉大桿」,意思就是想當官,要先當土匪偷偷,坐轎的買賣就是肉票的買賣。

河南史上有名的三大「匪官」,

嵩縣王天縱,早年聚眾劫富濟貧,后來做到袁世凱政府的北京稽查長,

鞏縣劉鎮華,草莽出身,辛亥前后在豫西搞反清,后來做了陜西省長,把陜西老百姓折騰的不行。

汝州傳奇巨匪,外號叫「老洋人」的張慶,1920年代橫行豫陜鄂三省,最后也招安當了官,


英國學者貝思飛著作《民國時期的土匪》一書中引用的照片,圖為兩個東北土匪,其中一位后來成為張作霖軍隊的上校。

對于沒那么大本事的平頭百姓,則遵循另一套生存邏輯,

老實做農民活不下去了,就跟著有槍有刀的人去做匪,做匪遇上了打不過的兵,便投降做了兵,割據斗爭中失了勢,脫下軍裝仍可做匪,而這一切,或許只是想哪一天太平了能回老家,還種那一畝三分地,

千百年同樣模式的亂世恐慌循環,讓「兵與匪」、「官與盜」的曖昧隱喻成了流淌在大陸人血液里的「恐慌基因」,

于是,對政治、權貴的想象,都不可能擺脫這種基因的影響,

皇帝到民間選妃,政府捉人割蛋,官就是盜,盜也是官,乃至到了上世紀八九十年代,民間還曾出現不少「冒充首長」的騙局和傳聞,

如今看來,這些都「假」的可笑,但這就是潛伏基因內的集體心理,細思恐極。傳說的情節模式和段子的笑點,正是集體心理的折射。

稗官野史,可補正史之闕。道聽途說,暗藏世間真相。

魯迅從未過時,傳說也永不會過時。

多余的話

近日重讀《都市傳說百科全書》,恰巧徐浪發我微博私信里那則傳聞,于是閑聊幾句關于傳聞的話,沒想到卻牽扯出更多想法。

于是翻閱之前讀過的一些東西,看過的電影,聊出了上面一腔廢話,

但我一向相信,廢話就是日常生活里的幻術,而幻術里有真相。

不多說了,再多聊就是不合時宜的當代傳說了。

魔宙聯合生活書店出品的《都市傳說百科全書》前一陣賣的不錯,已經加印了。不過,我知道有不少人想看電子版,尤其是海外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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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互聯網和電子書的方便,對于這本辭典一樣的書,尤其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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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篇文章初衷并非廣告,覺得電子書好,才特意說明,買不買都行,

謝謝大家。


參考資料:

1.Fear and Rumour in the People’s Republic of China in the 1950s, Cultural and Social History,Steve Smith,2008

2.Talking Toads and Chinless Ghosts: The Politics of “Superstitious” Rumors in the People’s Republic of China, 1961–1965,The American Historical Review,Steve Smith,2006

3.都市傳說百科全書(增補版),魔宙·生活書店,2020

4.虛實之間:20世紀50年代大陸謠言研究,李若建,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1

5.謠言的建構:“毛人水怪”謠言在分析,李若建,開放時代,2010年3月

6.講故事:大陸歷史上的巫術與替罪,田海,中西書局,2017

7.民國時期土匪恐怖活動研究,楊正鳴,犯罪研究,2011年第5期

8.人民畫報,1950年7月刊,1950年8月刊

9.百年辛亥:親歷者的私人記錄,傅國涌,東方出版,2011

10.史鐵生作品全編,史鐵生,人民文學出版社,2017

11.清稗類鈔,徐珂,中華書局,2010

12.活地獄,李伯元,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

13.虞初新志,清·漲潮,河北人民出版社,1985

14.夜譚十記,馬識途,人民文學出版社,19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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