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生自述:我的兩次生死逃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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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讀

封院前夕,醫護人員可以選擇離開,但之后,便會被醫院認定為“自動辭職”,再也回不來了。說直接點,離開就是逃兵,

本文轉載自驚人院(jingrenyuan)

我是驚人院的初級研究員原來如此。經歷過2003年那段歲月的人可能永遠也無法忘卻,在一場與病毒的抗爭中,我們是如何眾志成城,將死神拒之門外的,如今,我愿將這些過往整理在冊,銘記當年,祝福未來。

故事要從一通電話說起······

01

那年3月,我和禽獸在北京沙子口吃姚記炒肝,因為很好吃,他一番狼吞虎咽,被嗆得咳出了眼淚,我優雅地放下飯碗,鄙夷地掃了他一眼。

“呼吸道異物阻塞,最快三分鐘就可斃命。你甭作妖兒,我們科現在都已經住滿了,沒有空余床位容得下你,不過就你這作勁兒,估計也不用住院了,我在火葬場有熟人,不會讓你家花吃虧錢的,”

禽獸滿眼含淚,還沒緩過來:“聽說這幾天感冒鬧得特別兇,各大醫院病房都人滿為患,你們東直門肯定也是一床難求吧?

我在東直門醫院呼吸科任職,他說的沒錯,何止一床難求,連地上都睡滿了,昨天從北大附屬醫院還轉過來一批病人,據說他們那邊就差人摞著人睡了。

禽獸頗為不屑:“這些人啊,有點小病就鬧著住院,好像看病不花錢似的,一包感冒藥就能好的事兒,何必呢?”

我正要反駁他,行動電話響了,我低頭一看,是齊主任,趕緊接起來,

“小曹,你在哪兒呢?”齊主任的語氣里帶著莫名的焦躁。

“姚記炒肝,您來一份嗎?下午我帶回去。”我回道,

今天是我正大光明的休息日,不懼查崗,

“別吃了。”齊主任的語速很快,“昨天從北大附屬醫院轉過來的病號確認是SARS,現在二科的醫生和護士一個不剩,都被隔離了!你趕緊回醫院測體溫,記住,不要和任何人近距離接觸!

我的腦子里“嗡”的一聲,足足反應了十幾秒鐘,

齊主任雷厲風行,說完便掛了電話,急著去通知下一個人,我握著行動電話,愣了會兒神,聽到對面的禽獸慢悠悠地發問,

“怎么,有急診?你們呼吸科能有什么著急事兒啊,整天拿個雞毛當令箭。”

我一邊回憶齊主任的話,一邊向他復述。禽獸是北大人民醫院傳染科的秦醫生,聽完我的話,他狠狠一拍桌子:“SARS不就是非典嘛!你們科室冒出來一個?這下東直門可出名了。”

那個時候,在北京人的印象里,非典還屬于遙遠的廣東和香港,誰都不會想到自己和非典的相遇會來得這么倉促,

我扒拉兩口炒肝,匆匆離去。禽獸則顯得格外興奮,他說要趕緊回北院去守株待兔,這家伙一直這樣,遇到新的病例,就像獵豹看見了獵物。

回到醫院,呼吸科已經忙成了一團亂麻,樓道內外到處都是白口罩,我進到科室里,護士長遞給我一個體溫計,并告訴我,體溫合格的醫生才能上崗,不合格的直接住院隔離,

五分鐘后,我取出體溫計,36.8℃。

根本沒時間多想,我撂下體溫計,套上衣服戴上口罩就上崗了,由于醫生大批量減員,而患者仍在持續增多,整個呼吸科雞飛狗跳。

初期的非典不好確診,所以但凡發熱、腹瀉的病號統統需要嚴肅對待。每一例確診都關系著病人的去留,去則保證無毒,為之確診的大夫必須簽字擔責——倘若把非典病人放回家去,造成了大范圍傳染,后果無比嚴重!

若是留,就要對病人的生命負責,即便是健康的人,住進一堆非典病人中間,那基本也等于被判刑了。

因此,每一例診斷都需要呼吸科主任、傳染科主任,以及副院長挨個確認,挨個簽字。

那字兒簽的,一個個擰著眉毛,都跟上刑似的。

后期,我們才知道非典癥狀是雙肺部炎癥呈彌漫性滲出。經X光透視后,肺部會呈現點點“白斑”,兩片白肺如死神展開的翅膀,給人以窒息的恐懼。

所有沖在一線的醫生和護士每天需要接觸上百名疑似病例,被傳染的幾率也被無限放大了。醫生不可能全程穿著密閉防護服在科室盯班,不但身體承受不了,還給病人造成了極大的心理壓力,

在這種關頭,沒人愿意徒增恐慌,

02

三天之后,造成東直門醫院大面積傳染的確診患者宣告死亡。

說句實話,在醫院工作這些年,我早已見慣了生死,但這一例卻不同,他的死直接宣告,東直門在SARS面前戰敗了,

我能明顯感受到,整個醫院的氣氛在一夜之間產生了變化。

也是從這一天起,在食堂打飯不用排隊了,無論我坐在哪里,周圍三層的桌椅必定空空蕩蕩。食堂就餐的醫護人員被分作兩批,負責非典的呼吸、傳染、急救的醫護坐在一側,其他科室的醫護自動遠離,坐在遙遙相望的另一側。

醫生尚且如此,何況病人,

我們也自覺地減少外出,實在忍不住了,就跑去樓頂透透氣,

初春的北京灰蒙蒙的,行人匆匆,我卻因此治好了恐高癥,

因為每天極度繁忙,加上害怕將病毒傳染給家人,我索性住進了醫院宿舍里。夜晚,禽獸給我打了個電話,

“你再不來看我就再也見不到我了,”他的聲音還是充滿活力。

我已經累得睜不開眼:“咋啦?我現在一天上崗12個小時,哪兒有空去找你浪,”

禽獸頓了幾秒,若無其事道:“我們馬上就要被封院了。”

封院?這是個陌生的詞匯。

后來我才知道,北大人民醫院的感染者數量后來居上,數量高達120人,更驚悚的是其中三分之二都是醫護人員,

禽獸給我打電話的當天晚上10點開始封院,我趕到的時候正有警察在拉著警戒線。

線內的禽獸望著線外的我,大喊:“你進不來的,我也不能出去!”

封院前夕,醫護人員可以選擇離開,但之后,便會被醫院認定為“自動辭職”,再也回不來了。說直接點,離開就是逃兵,

隔著警戒線,大概有20米遠,我看見北大人民醫院里人人面目凝重,無比悲壯。禽獸呆呆地看著我,臉上是隱隱的無奈。

在警察將圍觀的人群驅散開前,我扯著嗓子大喊了一聲:“活著出來!”

03

我對禽獸的擔心并沒有持續太久。因為極度的忙碌,我每天只能睡三、四個小時,根本沒有時間和精力去擔心別人。

有的時候病人實在太多,我就會摘掉猴帽兒(一種罩住頭部只露雙眼的防護帽),把旁邊一同值班的醫護人員嚇一大跳。

他們全副武裝地盯著我,提醒我把帽子戴回去。我搖搖頭,甚至脫去了一半防護服:“這些東西太累贅了!”

脫掉半身防護服的我診斷速度能快50%,眼前待診病人的隊伍長達數十米,如果不能在最短的時間內診斷分類,將會意味著大量的人可能在排隊過程中被傳染,無論如何,現在效率是第一位的,

隨著全科室大夫的拼命和堅持,大量非典病例被確診隔離,接受救治,診室前的隊伍越來越短,直到一個疑似病例直接嘔吐在我的辦公桌上,花花綠綠的一片,三天之后,我發熱了。

為我做診斷的時候,齊主任只戴著口罩,因為顧及我的心理感受,他沒有穿戴防護服。我站在門口不肯進去,那時在我桌上嘔吐的病人已經被確診為非典,我基本上是逃不掉了,如果我直接進屋,他也就懸了,

在我的一再要求下,齊主任穿上了全套四層的防護,我才終于進屋。診斷結果毫無懸念,我被感染了。

我終于住進了被呼吸二科醫護人員包場的隔離病房里。大家見到我,紛紛微笑點頭示意,像是在菜市場偶遇了老鄰居,那些微笑瞬間消滅了我的恐慌。

但是當晚,急診科的段大夫病危,大家努力營造出的輕松氛圍被輕而易舉地擊碎,

我給禽獸打電話,他在對面笑嘻嘻地說:“我也在病房躺著呢,今天早上發的燒。但是我跟你說啊,我可是我們科最后一個倒下的。”

我啞然失笑:“行吧,兩周才是危險期,我看你能笑多久,咱們倆,誰先劃勾誰是孫子。”

禽獸在那邊聽得一愣:“你姥姥的······”

在醫院的病歷上,痊愈的患者會被醫生劃上一個對勾,

那晚我睡得昏昏沉沉,第二天依舊昏昏沉沉,沉到第七天我喘不上氣來,抬頭一看病房里的人少了三分之一,我知道他們并不是被劃了勾,而是搬去了ICU病房,

我躺在靠窗的位置,看見樓下兩名穿著防護服的人推著一具尸體離開。那是前幾天病危的段大夫,他終究沒能挺過去。

病房里再也歡樂不起來了,我渾身上下也有倍增的酸痛,仿佛有一萬只螞蟻在撕咬,稍微一動就疼得齜牙咧嘴。

我和呼吸二科的老方每天比賽走路,從病床到放射室,很近,二十米左右的距離。我們先數1、2、3,然后開始下床。

老方的肺部陰影比我大,有大半腔子的積水,沒走兩步就會開始喘了,這是我超過他的最好時機。每次老方落敗,都會在背后小聲罵我,而我卻連轉身回罵一句的力氣都沒有,

我們兩個人急促地喘著粗氣,哆哆嗦嗦,互相較狠勁,每次都能比出一身汗水。

陪我比了一周之后,老方去了ICU,再過幾天,我看到他被穿著防護服的人推走了。

病房里的人已經少了大半,絕大部分都在ICU里生死未卜,此時,我的行動電話收到了一條禽獸發來的短信,

“我不行了,你要活著出去,孫子!”

那一刻,我再也忍不住了,哭得撕心裂肺。

非典,你姥姥的!

04

一周后,我被確認痊愈,活著走出了病房。

齊主任難得地露出一絲笑容,他讓我回家休息,我拒絕了,我要和丫戰斗到底!

5月16日,我請了半天的假,那天北大人民醫院解除了封院,我站在外面看著警察拆除警戒線。

每個從警戒線里走出來的人,無論是醫生還是患者,必須通過嚴密的檢測,合格者被發一個檢疫合格證明,

禽獸沒有從里面走出來,我當然知道他已經被消毒火化,我當然知道他臨死都沒有見到親人一眼,我當然知道他三歲的兒子還在等著他的樂高,但我一直站在那里,總恍惚覺得他會突然從大門口跑出來,罵我“孫子”。

他曾說過,解封之后一定要先去吃姚記炒肝,我一步步如行尸走肉,想去店里看看,這家伙是不是甩下我提前去了,

但是,他沒有,

后來,在我的強烈要求下,醫院委派我前往小湯山非典醫院。

在那里,我要和全國最勇敢的醫護人員一起對抗非典!

如果禽獸還活著,他肯定會說:“嘿!小樣兒的,看不出你還挺有尿性。”

秦大夫,你沒完成的事兒,就交給兄弟吧,

隔天我抵達北京昌平區小湯山醫院,那里軍隊駐扎戒備森嚴,比起普通的醫院多了許多肅穆的味道,

這里太像單程的驛站,在病人間的傳聞中,背靠昌平火葬場的小湯山醫院被描繪成了鬼城酆都一般的地方,從入院到火化,行云流水,

我在查房時聽到他們議論紛紛,總會笑著說:“那我就是鬼城里的夜叉咯?別動,夜叉來量體溫了,”

大家哄堂大笑,恐怖的氣氛被瞬間沖散了。在這種高壓的環境下,患者的心理狀態十分重要,每一位醫護人員都要在踏進病房的前一刻換上一張淡定、從容的臉,無論他的內心多么煎熬。

某一天,一直和我搭檔的蘇護士不見了,換了一個生面孔,我詫異地打聽,才知道當天蘇護士體溫升高,立即被隔離觀察了。我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那段日子,我經歷了太多生離死別,那種在死神面前的無助感再一次吞噬了我,

幸好兩天后蘇護士回來了,她體溫升高的原因是例假期。看著護士們相擁而泣,我也有點迎風流淚。

為了杜絕醫護人員被感染,醫院采取軍事化管理,所有科室主任必須簽“零感染責任狀”,哪里出現感染就地免職追責,這種蠻橫的管理方式在非常時刻體現出了作用,所有醫護人員都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整整51天里,1383人無一被感染,創造了奇跡,

非典這個魔鬼,來得突如其來,走得也出人意料的迅速,

在沒有疫苗和特效藥的情況下,我們通過控制感染將其扼殺住了,6月20日,我和全科的醫護人員站在大門口,目送最后一批痊愈患者從小湯山醫院離開。

終于結束了。

秦醫生,我干過它了。

05

非典之后,我因個人原因離開東直門醫院,加入到北京安貞醫院。

在那里的9年間,我逐漸淡忘了痛苦,稀釋了麻木,每天出診,每月進修,日子過得普普通通,

后來,我有幸獲得了趕赴幾內亞進行醫療援助的機會,

在幾內亞,我一邊當醫生,一邊當老師,提升當地醫學生的專業知識,小蓋和小菲就是我的學生——當地人的名字太長,翻譯成漢字至少一個自然段,所以我就取了他們名字的第一個字,叫他們小蓋和小菲,

幾內亞的生活雖然簡樸,卻很快樂,非洲的孩子們非常純粹,我教他們蹩腳的漢語,他們教我騎河馬、敲鼓,和頭頂20斤重物。幾內亞的成年人有一夫多妻的習俗,一家夫妻五個人,竟然也能琴瑟和鳴,

就在我以為日子會這樣一直下去的時候,出了一件大事,幾內亞官方發布聲明,災難降臨,一種名為埃博拉的病毒在大陸爆發,感染者最快會在48小時內七竅流血、內臟衰竭而亡。

得知消息的我猛然間想起前兩天死在我們醫療站的怪病患者,他的癥狀是腹痛、嘔血、眼球充血,身上的注射孔會流出源源不斷的鮮血,令人毛骨悚然。

當時負責搶救這個病人的,正是小蓋和小菲,

10年前的恐怖感頓時在我的腦海中重現,

我急忙打電話過去:“小蓋和小菲呢?”

醫療站的人回復說:“他倆說不舒服,今天請假了,”

嗡的一聲,我的腦袋里有什么東西炸開了:“快找到他們,迅速隔離!你們穿著防護服去。”

埃博拉就像是非典,悄然降臨,讓人們手足無措,

埃博拉又不是非典,它有著90%的死亡率,感染基本看不到曙光。

又一次,我進了隔離區。因為我也曾檢查過一例疑似病患,在醫療物資奇缺的情況下,我直接用手翻開了病人的眼瞼,零距離接觸,這讓我獲得了一個長達21天的隔離期,

在隔離病房,我給小蓋打電話:“誰先出去誰孫子,”

說完這句話,我的心里忽然泛起一陣酸楚。此前小蓋在大陸待過10年,但他不了解“孫子”這種表達方式。

我跟他說,這是地道的國語,表示最淳樸的祝福,等出了病房我詳細地解釋給你聽。到時候我教給你一些地道的中文,比如“你妹”、“姥姥”、“他大爺”。

但兩天后,小蓋和小菲開始不斷地體內出血、體外出血,口中噴射出碎末狀的血糊,里面混雜著破碎的內臟,

小蓋的四個老婆跪在大家面前求救,可醫護人員也只能回復一聲嘆息。

那時人們對埃博拉毫無醫療辦法,

翻譯說:“她們說你們是來自大陸的醫生,你們有全世界一流的醫術,只有你們能救她們的老公,求求你們。”

幾位大陸醫生偏過頭,眼淚嘩嘩地流,都不敢看她們的眼睛,我甚至有些慶幸自己在隔離室,因為我實在沒有勇氣面對她們。

小蓋當晚就殉職了,他的四個老婆不再跪著哀求了,她們眼神麻木,沒有淚水,呆呆地看著當地政府的人穿著防護服將小蓋裝進尸袋,拉去火化,

幾內亞人大多信教,不接受火葬,但是小蓋的死很特殊,必須被火葬處理,因此,即使死去他也要遭受信仰上的唾棄,

我隔著窗戶看著四個女人絕望又冰冷的目光,感到羞愧萬分。

很快大量疑似病例就占滿了醫院,隔離區也很快被住滿了。一切仿佛和10年前一樣,但不一樣的是埃博拉讓我們更加無助。我們唯一能做的就是確診,然后隔離,教大家如何分辨,以及教大家盡早地隔離和保護自己,

在隨后的數月中,幾內亞哀鴻遍野,埃博拉患者臨死前無不血濺當場。各處的醫院很快遍地陳尸,猶如人間地獄,未曾親見者無法體會。

命如草芥不過如此,

06

21天后,我活著走出了隔離室,

半年之后下一批醫療救援隊來接替我們,讓我們先行回國,那時埃博拉依然在西非三國肆虐,直到我們離開的一年半后才得到有效的控制,

之所以花費了這么久的時間,是因為當地人對疾病噤若寒蟬,不夠重視。用他們的話來說,那就是:“哦,不用擔心,一切都是上天的安排,”

回國后,我去了北京沙子口吃姚記炒肝,點了兩份,將其中一份放在對面,倒上滿滿的辣椒,

“你丫以后還跟我嘚瑟嗎?我可是經歷了兩回生死。”

看著對面空蕩蕩的椅子,我痛哭流涕。

(注:本文改編自真實事件)

研究結果

有些傷痛,會讓我們銘記一輩子,而那一場突如其來的災難,留給我們的,不僅僅是傷痛,還有全國人民的團結一心、公共衛生體系的巨大變革,牢記當年,檢視得失,我們才能更好地展望未來。

而我們更不能忘卻,也無法忘卻的,是那些沖鋒在前、奮不顧身地搶救患者的白衣英雄們,沒有任何的生命不是極其寶貴的,沒有任何的犧牲是理所應當的,我們能做的,除了銘記英雄,就只有理解和尊重那些堅守在崗位上的全體醫護人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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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条回复 A文章作者 M管理員
  1. 來自一個醫生的自述!!!!!

  2. 很多時候確實感到醫學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