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大一的第一門高數出分那一刻,我就意識到,學術道路今后與我無關了。
競賽出身的理科大佬拿滿分我能接受,但看到同為聯考文科出身的同學都考了95+,我徹底繃不住了。在這群接近滿分的大佬面前,要是因為高數差點不及格被勸退,我怕不是要成為元培學院最大的笑話,
在大佬云集的北京大學部元培學院,學科競賽得獎是家常便飯,省、市狀元更比比皆是。如果你在北大隨便攔住一個學生,問他對元培的印象時,他的第一反應必是這么幾點:
1、學生可以自由選擇專業和課程,真爽
2、男女混住,有兩層“人上人”地下室,真爽
3、省狀元過半,競賽金牌選手扎堆,真酸爽
而我在這一堆金閃閃的獎牌得主中間,顯得尤其普通,因為超常發揮考了全省文科第7名的我,沒有任何競賽經歷,也沒有任何學術特長,報考前更沒有任何關于各專業的了解,招生組老師推薦我來元培,我還嚇得差點以為他們要打發我去學園林培育。
來了元培后,我的“普通”被無限放大,尤其是他們自我介紹的時候:學科競賽世界第一、高二就在學術期刊上發論文、16歲成為網文簽約寫手、國中考過英語專八……要是柯潔當初也來元培,差不多就能湊出一本元培異聞錄了,當時我還有點沖勁兒,覺得自己雖然起點極低,努努力該也不會太差,
而我現在已經決定徹底躺平了。高數只是一個導火索,我決定做一條北大咸魚的原因,包括但不限于如下幾點:
入學時,元培教會我們的第一件事,就是如何做選擇。
在為期一周的新生訓練營里,元培找來各院系的資深教授和學長學姐,講解各專業的魅力和專業選擇的經驗,不過大多數人聽過這些五花八門的講座,反而更困惑了:聽起來每個專業都熱門,師資都雄厚,前景也都極好,要單憑興趣呢,總不能因為雷興山老師講了幾個段子,就都拿起小鐵鍬去學考古了吧,
所以,在幾百頁的專業培養計劃面前,大部分元培人都很迷茫,我不知道那時的我究竟聽到了多少有用的資訊,如今回想起來,腦子里還清晰的就只有一句話,“21世紀是生命科學的世紀”。結果我們這一級將近300人里,只有不到10個選了生科,
糾結了幾天,最終我很不自量力地選擇了火爆多年的光華方向,以為能憑借自己還不錯的 social 能力站穩腳跟,結果一門高數送走了我的績點,也差點送走我的后三年——就算我接下來三年的40多門課全拿90+,也只能勉強過保研的績點線,
我是有一些倔脾氣在身上的,覺得自己可以努力把績點拉上來,結果在現代、概統、微觀上又連摔三個跟頭之后,我放棄了,灰溜溜跑去了壓力稍小的經濟方向,然后美其名曰“覺得自己不太有光華那種世俗的欲望”。
從光華轉到經濟,這是我第一次真正感覺到自由:終于不用再硬撐著學不擅長的東西,能自由地選擇給自己留一條舒服的退路,在元培,有的人自由地選擇學科,而我自由地選擇了放棄,
換專業在元培是再常見不過的事了,比如我室友,本來是學心理的,可自從大一暑假開始,他桌上莫名其妙多了一排紅色法條小本。果然,大二他轉去法學了。在兩個毫不搭邊且都很硬核的專業間橫跳,他現在竟然還能過得很滋潤,顯然已經看淡了績點里的風塵,
再比如,一個生物競賽出身的學弟,因為數理基礎薄弱,卷不過其他大佬,不得不放棄自己擅長的理工科。后來,他轉向了亞非古典班,并準備去做人類學相關研究。而他也完全不擔心小眾專業找不到工作,說大不了“就去應聘游戲文案策劃,反正文史哲正對口”,
轉了專業之后,一些元培人會過得更輕松,績點也更好看些。但這往往伴隨著成本,比如大二轉了新專業的同學,得在三年之內修完四年的課程;還有一類同學,一學期選了三四個專業的課,學到最后還是不知道該選哪個。比起“自由選擇”,他們更像是“漫無目的”。
為了降低轉換專業的成本、緩解我們的學業壓力,元培準許我們延長學習年限,俗稱“延畢”。學院的初衷是好的,但一方面,延畢與不延畢的權衡,往往容易讓人在糾結中迷失;而另一方面,越來越多的同學,選擇把延畢當成加大內卷力度的工具,
道理很簡單,不同年級績點水平、保研壓力各異,這就存在跨期套利的空間——在績點、課程、制度上有更深閱歷的學長學姐,利用資訊優勢跳到下一級,爭搶為數不多的保研名額。當然,延畢并不總是好事:出國申請時,延畢往往意味著對學習能力的質疑;工作崗位上,延畢則代表著年齡、精力上的劣勢。
所以元培在賦予你自由選擇特權的同時,也給你出了一道難題,這無異于把聯考報志愿時的糾結場景重新搬回到大學部生活里,只不過你在報志愿的時候,看到的是五顏六色的宣傳冊和招生組天花亂墜的美言;而到了大學部再做選擇,感受到的只有現實不斷打給你的耳光子,
元培這樣的做法畢竟還是好的,聯考報志愿對大多數人來說,都是一個充滿糾結和迷惑的過程,哪怕是狀元,都未必能在大學部之前就清楚了解各學科情況,和自己的未來規劃,而元培在讓你能親身了解不同專業的同時,也給你留了一條體面的退路。
有人說,元培是一個“微縮的北大”。在一個完整大學部里才有的各種生活體驗,在元培的這棟宿舍樓里幾乎都能感受到。
比如宿舍生活。元培所有同學都住同一棟宿舍樓,不按專業分寢,因此一間宿舍4個人很可能來自完全不同的專業,在學院的設想中,學化學的能與學古生物的室友暢談文物保護的化學應用,學數學的則可以和學中文的室友暢想語言研究的統計學方法,但實際情況往往是,學經濟的我和學計算機、法學的室友們在火鍋店研究吃豬腦花到底符不符合道德倫理。
戀愛生活也是一大特色。元培所在的35樓,是全校唯一一棟男女混住的宿舍樓,這意味著元培的情侶們可以在宿舍樓的樓道里、在地下室沙發上,甚至在自習室里大秀恩愛。而其他宿舍樓的同學就比較慘,只能頂著冷風在樓外艱難送別。
我在戀愛上還挺自卑的,和人約會都不好意思說自己是元培的,生怕被人誤認為是大佬,實際上發現我是個元培贅婿,一些元培同學格外喜歡強調自己是“PKU yper”,我是不太贊成,這要是給外校同學看到了,很可能會把 yp 理解成另一個意思。
元培人在學術上就更典型了。在普通的院系你可能只會感受到“大佬竟在我身邊”,而在元培,情況卻是“各專業大佬竟然都在我身邊”。因此“微縮的北大”,有時往往意味著“放大的焦慮”。
比如說,我們級有間宿舍,4個人中有3個都拿過國家獎學金,而剩下的那位,大一就已經去中金實習了——一個學經管的研究所,都很難通過中金的簡歷關,而更多人的大一生活里根本不會出現“實習”二字。我大一的時候連中金是什么都不知道,以為是什么重工企業,
大佬們不但績點高懸,內卷起來也毫無松懈。有門政治課,老師在期末前一晚突然宣布,在教學網發帖要計入成績,且按發言量賦分,一夜之間,空白的教學網上灌進了幾千條討論,小組展示更是群魔亂舞:講相聲的、演小品的、打辯論的,甚至有同學專門寫了首歌在課上唱,
在座位里凌亂的我,已然明白為什么我只拿了正態84分,而他們的90+遍地開花,
“清華學堂路車神”事發當晚,全元培甚至全北大都沸騰了,有人批評說這是一場焦慮泛濫的無意義狂歡,但狂歡背后,確實說明大家對內卷都是積怒已久的,在元培以外,這所學校里還有眾多我想都不敢想的內卷傳奇。
比如某同學在論文上限4000字的情況下,硬把多出的8000字塞進了角注;有大佬為刷高績點,特意先學高級課程,再到低級課上虐菜;和我同上高數的學長,期中考后每周纏著助教查卷改分,從期中纏到期末,硬是把試卷從80多分提到95+;而某學姐為了拿到海外名校的交換名額,和資深老教授苦苦央求,痛陳自己厭惡業界、只想和教授做學術,而在拿到名額的第二天,她在實習群里投起了簡歷。
這些故事或許很離譜,聽起來甚至都不像是內卷,但為了更好地內卷想盡奇招,又何嘗不是一種內卷。在這樣的大環境下,我也難逃其卷,但卷得很普通——在大佬面前,我連卷都卷不出花樣來,
元培有門社會學的基礎通識課,我一個學數據科學的好朋友拉數據跑回歸,講了一堆專業術語,最后拿了95+,還跟我抱怨說是自己績點最低的一門課,我氣得一個禮拜沒和他說話;而另一個揚言要卷20000字論文的大佬,最后出成績時比我還低了幾分,我看著她在朋友圈怒懟老師和助教,偷著樂了半宿,
果然人和人的悲歡是不相通的。
但轉念過來我又在想,這樣的狀態好病態啊,我一直以來奉為圭臬的內卷之路,不過就是自我麻痹的虛妄幻想。頭戴“學術之光”桂冠的卷王們在績點制度的浪潮里樂此不疲,而我就算擠破頭也只是成績平平,偶爾出現一門90+,要么是因為有大佬帶飛,要么是完全 dumb luck,畢竟自己幾斤幾兩,我再清楚不過,
一個通宵復習的期末季,考完最后一科后,我打開朋友圈,發現自己已經一個月沒發過任何內容了。內卷有讓我快樂嗎?沒有,內卷或許能帶給我一些自我寬慰,但它產生的快樂和效用卻微乎其微。比起成績單上的90+,我更想要一個有聲有色、有血有肉的生活,而朋友圈里這一長段空白,本該用更多有意義的事填滿,而不是每天死守在自習室看書做題到后半夜,
我回到宿舍,第一件事就是把那學期所有學習資料都扔掉,然后打開電腦,買了第二天去泰國的機票,
我想馬上逃離這里,馬上逃離與內卷有關的一切,
在北大,內卷的大概有兩種人,一種人立志于走業界,為了更好的就業和頂尖的薪水而卷;而另一種則熱愛學術,但因為有限的保研、出國名額而不得不卷,既不想走業界、又無心學術的我,大概是北大里最小眾的那一撮,不知道還能有什么出路,不過,既然是教育學資深教授都解決不了的內卷難題,我又何必煞費苦心去琢磨,不如乖乖躺平,
決定躺平后,我的生活簡單多了。所有人都在熱火朝天地準備修雙學位時,我擺擺手,學不來,告辭;所有人都在你追我趕地準備暑校課程時,我搖搖頭,坐上飛機跑去泰國,行動電話一關,誰也別想找我約學習,
在泰國玩了大半個月的我,用行動電話原相機和現學的剪輯技術,剪出了我人生第一支旅游 vlog。我隨即感覺到,人生的路在學術的節點上迅速收窄,但很快在下一個節點又豁然展開——原來除去學術,還有更多可以探索的未知領域,
我開始在各個可能的興趣點和發展道路上做出嘗試:把大一時和同學一起做的校園公眾號撿了起來,做到現在也有了不小的粉絲群體;大二時接手了一個時尚自媒體,和十幾名同好一起搞街拍、做美妝講座;和幾位元培學長創辦了做設計的興趣組,作品廣受老師同學的喜愛;疫情期間我又去了某視訊平臺做原PO,看著不斷增長的數字和成千上百條留言,感覺,就挺爽的。
我不確定元培有沒有讓我活得更好,但元培起碼讓我有了選擇的勇氣:如何選擇、怎么為自己的選擇負責,這是我在元培用一整年的摸爬滾打學會的。承認自己的失敗沒有讓我丟面子,反而讓我對自己的接納變得坦然,在焦慮和抑郁愈發普遍的今天,擁有全然看開的勇氣又何嘗不是一種能力。
元培有很多和我類似的人,比如你會發現一位學經濟的女孩其實鐘情于登山,而一位學社會學的學長其實是飯圈有名的 kol,最傳奇的故事大概是一位學姐“在拿到眾多世界名校的 offer 之后,選擇 gap 一年,去三江源最艱苦的環境里做動物保護,現在她則在牛津繼續追求她的學術夢想”。
類似的故事其實數不勝數,你總能在元培找到很多獨特的人和事,也總能在元培人的身上看到無限的可能性,他們的故事,在元培,都在質疑聲和鼓勵聲的交錯中,達成了一種奇妙的和諧。
不過,金光閃閃的故事并不出現在每個人身上,更多人可能只是和我一樣,曾經戴著聯考桂冠、懷著抱負或是漫無目的地來到這里,經歷了平平凡凡的4年后,變成與所有大學部生一樣焦慮著保研、出國、就業的普通人,
而普通人在這里很少被關注,決定躺平之后,身邊的朋友沒有問起過原因,我在不同興趣領域的嘗試與努力,在得到他們一句“好厲害”之后也迅速回歸平靜,再無波瀾,我一直奉為北大至上精神的“自由包容”,原來就是另一種形式的不在乎——大部分人并不會對弱者有太多關心和同情,我的躺平在他們看來仿佛是天經地義一般。
在這樣一所大佬云集的元培學院里躺平,讓我慢慢發現,我需要的并不是什么前沿的學術理論或驕人的學術成績,只是一個自由、自主、自信地做選擇的空間,和為自己的選擇擔起責任的勇氣,而元培恰好教會了我這些。
至于我的選擇到底好不好?誰知道呢,先沖再說,
編輯 : roro
撰文:Hans
插畫:Toby從來不睡覺
視覺:aube
好文!精辟!
這個大學部可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