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年底,茶姑住了一輩子的福建省漳浦縣綏安鎮綏東社區花中巷被拆了,那是縣城中心的老村子。拆遷消息傳來的時候,大家都覺得“發了”,馬上要住進新的安置房了。
隨著老房子的拆遷,舊的生活也面臨重組,/《春江水暖》
隨后,茶姑和從前忙完活兒后總聚在一起嘮嗑的老鄰居們,帶著對新房子的憧憬,暫時跟著兒女們住進了出租屋,散落在縣城各個角落。
可是,9年過去了,茶姑如今已經84歲,當初設想中的美好未來,遲遲沒有到來。原計劃在老社區旁邊建設的安置房,因為開發商資金鏈斷裂,現在連地基都還沒有,
茶姑的晚年,撞上了城鎮化之路。
由大陸發展基金會發布的《大陸發展報告2020:大陸人口老齡化的發展趨勢和政策》指出,大陸老齡化呈現出一個獨特之處,即人口老齡化與城鎮化過程相互疊加,
人口老齡化撞上了城鎮化,/第一財經
在城鎮化過程中,老年人脫離鄉村原有的熟人社會,進入城鎮中的生人社會,導致個體的碎片化、原子化,這是老年人要面臨的嚴峻考驗,
前年,茶姑的記憶開始模糊,經常搞混很多事情,可在她心里,有一件事情始終清晰,她在等待,等待當初允諾她的那套江邊的安置房,看起來,她也許永遠搬不回去了,
漫長的晚年
最近,每天下午三四點,茶姑總是坐在四女兒家門口發呆,陽光在茶姑長滿老人斑的臉上鋪開,填滿了臉上的溝壑。
曾經的茶姑是個很有朝氣的女人,現在,她能量稀少,光芒散盡。
衰老,每個人都無法逃避的問題,/電影《詩》
一旁小孩子們正嘰嘰喳喳地圍在一起討論著游戲,也有小孩不時滑著滑板車從茶姑面前經過。這一切似乎都無法攪動她眼前靜止的空氣,她總是瞇著眼睛,看起來像睡著了,
拆遷之后,茶姑真正過上了“無所事事”的生活,以前,茶姑除了干點農活,還得挨家挨戶倒泔水,從田里挖紅薯煮飼料伺候家里的兩頭豬。除此之外,她還要賣菜做飯,如今,農田沒了,豬圈沒了,灶臺也沒了,
每天6點起床,到隔壁早餐鋪吃完早餐,茶姑漫長的一天就開始了,賣菜的二兒子和兒媳婦兒每天凌晨三四點就到菜市場進貨去了。一會兒,孫子也要去上班。一天的生活,茶姑總要獨自對付,
早上去附近的菜市場轉悠轉悠,下午去大女兒的餐館門口坐著,看看來往的客人,以前,門前的馬路上,茶姑用4塊錢就能攔一輛三輪車,可近兩年,車費漲到了七八塊,茶姑不舍得坐了,改成走路。
小鎮曾經流行的三輪“黃包車”。/馬路天使
3年前,茶姑還會自己做飯吃,直到有一次,二兒子回家之后發現灶臺上的鍋已經燒干了。從鍋里沸騰出來的粥澆滅了火,這才免了一場火災,老人家徹底繳械,向年紀投降,把胃交給了門口的快餐店,心血來潮的時候,茶姑會獨自溜達到附近的四女兒家里吃一頓午飯,然后在她家的沙發上、門口枯坐一下午。
有一陣子,茶姑經常消失一整天,昔日老鄰居涂婆隨兒子剛好搬到了隔壁。她倆雖然共同話題不多,可大輩子的往事,也夠兩個老人家追憶的了,不過老姐妹的敘舊,也沒維持多久。后來,涂婆的兒子就開始有意見了,“你們家老人在我家一坐就是一整天,我媽連午睡都不敢去睡”。后來,他們家的門,茶姑再也敲不開了,
茶姑在家里呆不住,除了睡覺時間,基本都在外面晃蕩,二兒子臨時租的房子里,一切呈現出“臨時過渡”的狀態,空蕩蕩的屋子,只有一張吃飯的三合板桌子以及幾把藍色的塑膠椅子,沒有沙發、沒有電視機、洗衣機……一家人仿佛做好了隨時要搬到新房子里去的準備。
拆掉一半的房子,也處在“過渡期”。/馬路天使
按照規矩,茶姑本應在大兒子和二兒子家輪流住。可每次要去大兒子在農村的家,茶姑就開始默默抹眼淚,甚至惡狠狠地咒罵,“阿來(大兒子)不是我親生的,我不跟他一起住”。對此,大兒子很委屈,明明自己盡心盡力照顧著老母親。
沒有人能確切懂得茶姑的固執。在三女兒的回憶里,母親一直是個閑不住的人,每天早晨逛集市,總是幫這家那家稍點東西,農閑的時候,茶姑就到鄰居家去串門。而大兒子家所在的農村,是她的“漫游地圖”外的陌生之地,人生地不熟,茶姑想想就心煩,
終于,趁大兒子不注意,茶姑偷偷從家里跑了,在農村,茶姑很難打到三輪車,她是徒步出來的。那一次,天空下著小雨,兒女們著急地找了很久,發現老人一個人枯坐在村外工廠的屋檐下,身上衣服已經濕了一半。
兒女們沒有再管她,茶姑自由了。
晚年的茶姑,迎來了自由,撞進了孤獨,/影片《四個春天》
江邊的新房
按照計劃,茶姑將在拆遷不久后住進新建的安置房——在圖紙上,這批安置房落座于漳浦縣鹿溪河岸邊,房子一邊是依山傍水的鹿溪公園,另一邊則是漳浦縣第一中學的校園。茶姑的老鄰居們,也將被安置在這里,
2012年拆遷的消息傳來的時候,大家都覺得終于熬出頭了,
拆遷賠償有兩種方案,一是按照住宅的平方米數要賠償款,二是直接分配相同平方米數的安置房。茶姑的老房子四房一廳,帶一院子和一個豬圈,總共320平方米。
老規矩是茶姑的兩個兒子平分這些賠償,大兒子在農村有土地,于是選擇拿一半賠償款70萬元錢回家自建房子;二兒子沒有土地,就選擇了兩套安置房,一套90平方米,一套70平方米,
沒有什么比住進新建的安置房更好的選擇了,整條老巷子里幾乎都是年久失修的房子,他們大多數人無力重修,有套現成的新房也不錯,
以前的老房子,大多已成為危房。/馬路天使
在閩南地區,建房子是一件人生頭等大事,“成家立業”不需要有多么大的出息,只需要有一個自己建的新房子,一輩子就算“完成”了一半。曾經,福建泉州籍作家蔡崇達就在其自傳體小說《皮囊》里花了大篇幅寫母親對建房子的執著, 對茶姑來說,房子也意味著很多。23年前,茶姑的丈夫早早過世,沒能幫助兩個兒子起大厝(蓋房子),是丈夫生前的一個遺憾。茶姑要能跟兒子搬進安置房,也是對丈夫的一個交代,
在小說《皮囊》里,母親為了建房子,吃了太多苦頭,
茶姑和丈夫是青梅竹馬。茶姑的老家,位于漳浦縣海邊一個叫作六鰲的小鎮,由于家里太窮,8歲的時候,茶姑被家人送到了家庭條件稍微好的人家。她的丈夫,也從小被送養到了花中巷老社區,
到了談婚論嫁年紀,經由媒婆牽線,兩個少小離開原生家庭的年輕人組建了新的家庭,相互扶持,生下了6個子女。在花中巷社區里,兩口子一過就是一輩子,
在94歲的老鄰居涂婆的回憶中,年輕的茶姑很能干,丈夫白天在搬運公司開拖拉機,家里的農活全由茶姑一個人操持,也沒聽她抱怨過半句。四女兒和二兒子記憶中,母親年輕時候就愛逛,即便家里再忙,母親一定會按時按點去趕集,每次去趕集回來,菜籃子里鼓鼓的,都是幫別人捎的菜,
昔日老社區,就從這條小路進去。/馬路天使
這個茶姑生活了一輩子的老巷子,有幾十戶人家。一條巷子從頭走到尾,家家戶戶的房子連在一起,白天,沒有人鎖門,互相串門是習以為常的事情,
鄰居們喜歡茶姑,秋收時節,家里割水稻,請鄰里幫忙,茶姑準備的午飯總是整個社區里最豐盛的,米多,肉也多。每天晚上,大家伙忙完了,茶姑就到處去串門,這樣的習慣延續到了社區拆遷之前,拆遷后,茶姑沒了鄰居。
房子拆遷協議上,并沒有寫明安置房交房的具體日期,可茶姑從沒想過住進安置房要這么久。
拆遷3年后,安置房工程順利招標,進入了建設環節,從那時候開始,茶姑心里新房子的模樣開始成型。施工工隊進場后,茶姑經常一個人到工地附近溜達,雙手背后,心滿意足地欣賞挖掘機工作。
挖掘機是小鎮城鎮化進程中的一道風景線,/馬路天使
每逢遇見誰,她就高興地宣布:“年底我就要搬進江濱的房子了,到時候,涂婆和根嫂她們都在,”只有這時候,她整日木然的臉上,才會浮現一點點笑意。
等待戈多
整日發呆的茶姑,不喜歡看電視,
從前,為了大家庭的生活,她無暇娛樂,家里沒有電視機,再者,她看不懂電視節目里花花綠綠的畫面,更聽不懂各種角色嘰嘰喳喳地在說什么。小時候,作為養女,茶姑沒有資格上學,電視里的字幕她看不懂,
從前,茶姑唯一喜歡看的電視節目是用閩南語唱的歌仔戲。可近幾年來,這類節目干脆直接消失了,對年輕人來說,縣城的日新月異帶來很多新鮮的娛樂方式——數字電影院、KTV、酒吧、咖啡店任君消費,
整個縣城的變化是肉眼可見的。從前老社區前坑坑洼洼的馬路,變成了四通八達的、擁有8個車道的寬敞公路;站在老家區的高地往外望,昔日臭烘烘的鹿溪被重新疏通,經由茶姑老房子的前方,生機勃勃地貫穿整個漳浦縣;
圍繞著鹿溪,二十幾層的高級住宅樓拔地而起,綠地和公園包圍著住宅區,有序的規劃讓縣城面目一新,
新與舊交錯。/馬路天使
可對茶姑來說,小鎮變化越多,失去的似乎也更多。最先失去的是農田,接著是房子、趕集的菜市場、電視機里的歌仔戲,最后是老年伙伴……
從老家搬出來9年之后,老家變成一片雜草叢生的廢墟,按照當初的計劃,這一片土地將用做漳浦縣第一中學的擴建,如今,這里的景象還停留在七八年前。一條小巷從頭走到尾,這里仍舊彌漫著昔日破舊潮濕的味道,房子多數已經塌掉,植物們占山為王,
時間在這里靜止了,/馬路天使
稍微一走近,四五條狗便從巷子里沖出來,原來,在亂石和雜草中,還住著一戶人家,因為資金短缺,學校擴建方案并未能如期動工,就這樣一直拖到現在,
這里的狗,多半是拆遷后沒來得及帶走的。/馬路天使
茶姑心底里還有另外一個牽掛,那就是兩個她最喜歡的男孫,孫子小時候,茶姑有的是辦法寵他們,買點小零食、小玩具,給幾塊零錢,輕松就能收買孩子心,讓他們圍著自己轉。如今,孫子長大了,越來越沒話說了。最讓茶姑郁悶的是,春節的時候往外孫兜里塞的紅包竟然被孫子塞回來了。里面可是50塊錢,茶姑想不通,這小孩怎么越長大跟自己越生疏了。
偶爾,茶姑會到外孫讀書的中學門口張望,但是,她一次也沒見過放學的外孫。她心想,該不會是這孩子長太大了,自己不認得了吧?
盡管已經84歲,可茶姑身體還算硬朗,除了高血壓,沒有其余大病,偶爾,茶姑會從別人嘴里聽說從前的老鄰居誰誰誰又過世了,茶姑心里哀嘆,可惜他們等不到新房子了,
曾經承載起老年娛樂活動的老年會。/馬路天使
其實房子有一個最新的進展,在二兒子不斷地爭取下,幾年前建好的其中一個70平方米的安置房,終于在去年年底交房了,但它不屬于茶姑,因為茶姑的二媳婦兒說,這是留給兒子娶媳婦兒用的,
另一套90平方米的安置房,連地基都還沒有,早有風聲說,資金問題,這房子不建了,這些消息,茶姑當然不知道,她還在等待,
有很多老城區的拆遷重建,一等就是7、8年,最后受苦的依然是老百姓。北京就有這樣的地方存在。
說好的“養兒防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