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韓世容
編輯/顏菁
是“老實人”也是“鄉下人”的張文宏醫生
2020年的covid19疫情讓人們對張文宏醫生不再陌生,他帶著“黨員先上”、“不能欺負老實人”的金句闖入公眾視野,并迅速獲得大眾的信賴。面對變幻莫測的疫情,老百姓更愿意聽聽張文宏醫生怎么說,
2021年伊始,《收獲》雜志刊登了上海作家程小瑩的報告文學《張文宏醫生》,14萬字的書稿,不僅記錄了2020年張文宏的抗疫經歷,還展現了他作為普通醫生的另一面,
在程小瑩的筆下,張文宏是“老實人”,也是“鄉下人”,是一位細心的“老朋友”,也是一位忙碌的“仁醫”,程小瑩認為,自己用盡力氣總算用文學留住了2020年的張文宏,但張文宏醫生的故事還在繼續,
《收獲》發表程小瑩的報告文學《張文宏醫生》
老實人
程小瑩和張文宏的首次見面,是在2020年4月中旬。在上海作家協會進行的座談上,程小瑩特別想先聽聽取張文宏對這次采訪寫作的意見。
張文宏愿意接受采訪,不過,他希望采訪和最后的作品要以防控疫情的事情為主,要平實地反映事情。不要刻意拔高他,也不要寫他的個人生活,“這個和工作沒有什么關系”,
“我是蠻接受當時第一次見面時他表達的意思,我很想反映的是他和上海這座城市的聯系,以及三十多年來我們時代的變化,而不是特別關注他的私人生活,他也蠻接受我的想法的呀,如果他不愿意談個人生活,我們不妨就不談這個事情,”程小瑩回憶道,
當時,程小瑩準備了一份采訪提綱交與張文宏。張文宏表示一定會一一作答,認真“交卷”,此后的兩個多月時間里,因為張文宏過于忙碌,沒有再次見面的機會,采訪擱淺。其間,程小瑩將有關張文宏的新聞報道、演講和發表的文章盡數看完,記錄下需要進一步證實的事情,等到見面的時候再向張文宏問問清楚,
二人再見面,已是2020年7月18日,
張文宏主動聯系了程小瑩,把見面時間安排在周六,那個時間人會少些,“儂過來,上午我正好要查房,是我們專家組集中給covid19病人會診查房,順便還好看看我的工作環境。然后還有一個與境外的視訊連線,中午我們一起到外面吃個飯,我們好好聊聊。下午……再講了,我是這樣安排的,儂講呢?”程小瑩很滿意張文宏的安排,
那日,程小瑩到了華山醫院感染科小紅樓,張文宏接他到辦公室,這次見面,張文宏先說道:“事體總歸要做的,儂講呢?程老師,我看你也是個老實人,不是那種虛頭虛腦、歡喜張揚的人。真的,我是醫生,見過各種各樣的人。什么樣子的人,我一看也就有數的,你講是伐?”
“老實人”的評價,使程小瑩與張文宏建立起最初的情感聯系,他們的關系就此拉近。而公眾對張文宏最初的印象,也是從一句關于“老實人”的話開始——“不能欺負老實人”。
2020年1月29日晚,張文宏經過短暫思考,臨時緊急召開復旦大學部附屬華山醫院感染科黨支部會議,會議上,張文宏決定,將早已投入抗疫一線的同事,全部換成科室里的共產黨員。他當時講道,“一個原則:最困難的工作,最辛苦的崗位,黨員必須先上,這個沒有商量……年底到現在的第一批醫生,在對疫情的風險性、傳播性、致病性一無所知的情況下,他們就把自己暴露在疾病面前、病毒面前,他們是非常了不起的醫生。但不能因為他們了不起、聽話,就不管他們。不能欺負老實人。”
翌日,關于這次會議的一分多鐘的視訊傳遍網路,張文宏開始走進人們的視野。
上海的夏季,大熱,張文宏和程小瑩開始不斷地回憶著2020年最初的疫情,“拽著人,從大熱天回到大冷天。”
報告文學作者程小瑩
鄉下人
程小瑩的采訪并不是正襟危坐的問答式訪談,他在聽張文宏醫生分享的時候,不做筆記,不去錄音和拍照,只坐下來聽,如果跟隨張文宏去開會,程小瑩也只是遠遠坐在角落里,觀察著一切。等到一天結束,他回到家里,再迅速整理出一天的所見所聞,
他們之間的許多對話都產生于閑時空隙,“我們就像是朋友一樣,一起哈拉吃飯、等電梯、開車、打掃辦公室,甚至是在華山西院職工食堂面對面稀里呼嚕吃一碗面的時候……在這些時候說東說西,當然我是有意識地問問題,他也知道我會問些什么,他能夠告訴我的,后來基本上都告訴了我,”
“張文宏很少講自己的故事,”這是《張文宏醫生》開篇的第一句話。
張文宏經常和程小瑩說:“我不會和你說許多我的回憶,現在我真的沒有時間去回憶,我是醫生,有很多病人在等我,”
盡管如此,張文宏還是會零零星星說到他的以前——他去美國讀書,去香港讀書,去杭州看他的哥哥,還有他的家鄉溫州瑞安……
“我就是一個鄉下小青年,到上海來讀書,后來就留在了上海,就是這樣,我現在,在上海,也有點像上海了。這就是上海,也是個養我的地方。”雖然張文宏仍以“鄉下人”自嘲,但他對上海有感恩之情,“我在上海至少生活了三十年,交稅也交了不少,但這個城市給了我更多,所以我非常愿意給上海打廣告,我一般不給任何地方打廣告,但是為上海打廣告,是一種感恩。
同時,他也沒有忘記“鄉下人”,“我是專門看傳染性疾病,也包括傳染病,窮人容易得。我對鄉下人老好的,”
張文宏對鄉下人如何好?程小瑩在書中寫道:
疫情之前,張文宏的常規是,每周一,出華山醫院總院的特需門診(掛號費318元),半天。每周四,出感染樓里的專家門診(掛號費50元),半天,這兩個門診均限號,每次20人,張文宏想多看點病人,2018年,他在周一下午,主動給自己加了一個普通門診。普通門診不限號,掛號費為50元,來看病的,85%以上都是外地人,感染病又是一種“窮病”,張文宏最見不得這些人為了掛號被醫院門口的“黃牛”宰——作孽啊,他接診,看毛病,第一件事,便是提醒病人——下次來復診時直接找我加號,不要掛號。
“他常說自己是鄉下人,我就必須去他的家鄉看一看,瑞安到底是什么樣子的。我跟他說過的,我不會打攪他的家人,他知道我會去,至于什么時候去,他不曉得的。”去年9月中旬,程小瑩去了溫州瑞安,那時,他已將《張文宏醫生》一書完成了五分之三,這一趟瑞安之行,讓他收獲頗豐,
程小瑩不僅去了國小,還走到了瑞安的一些有名的地方,那里也承載著張文宏少年青春的記憶。城關鎮、玉海樓、忠義街……程小瑩將它們都寫入了書中。不單只寫了這些地方,他查閱了清嘉慶年間的《瑞安縣志》和國小的百年校史,還介紹了瑞安建城從古到今的歷史,結合當下瑞安疫情防控期間的現象,用蒙太奇的手法,古今相互交錯,展現出了獨特的瑞安,
在“瑞安”這一章節的開頭,程小瑩寫下了張文宏跟他零星提到的回憶:“我父親是浙江大學部畢業的,也算知識分子,但那時候,在我們小縣城,沒有什么職稱的概念,一般就叫‘技術員’,我母親,是個普通的國小教師。他們都是老實人,”
干面餅
“張文宏倒車,來回打方向幾次,入位,他從車上下來,習慣性看看車身,可以看見,車身后部留有多處剮蹭痕跡。”程小瑩將觀察到的細節,記錄下來,寫進書里,
從第一次進入到張文宏的辦公室,程小瑩就對他有了新的認識。
2020年的張文宏,說過的不少話,常能引起廣泛的討論。“早餐不能喝粥”的言論,便是其中之一,他告訴家長,給孩子“每天早上準備充足的牛奶,充足的雞蛋,吃了再去上學,早上不許吃粥”。張文宏雖然給大家普及食物營養,但他“其實吃得真不怎么樣”。
在張文宏的辦公室里,程小瑩看到地上放著兩只碩大的塑膠袋,里面裝的是干乎乎的面餅,這常常是張文宏的午飯。張文宏向程小瑩解釋道,中午有時候忙不過來,他就泡這個面餅,配上自制的醬料,他認為好吃,
再走進辦公室里的生活間,小而狹長,程小瑩看到小鍋里還有隔夜的面湯水,張文宏馬上解釋:“哎呀,昨天下面,吃了忘記洗,”他抄起鍋子,把水倒掉,清洗著,又說,“這個面很好吃的,是鄉下來的病友送的,”
忙,是張文宏的常態,有時,他的狀態很疲憊。他喝咖啡,也有“咖啡續命”一說。
程小瑩觀察到,張文宏的辦公室里,緊挨辦公桌放著一臺咖啡機。程小瑩在書中寫道,“他打電腦的時候,胳膊肘時不時會碰上咖啡機出水口,他說,這只咖啡機——老好的,一只口子出來濃咖啡,一只口子可以放出來稍微淡一點的,他這樣說著,喝一口咖啡,像是做咖啡系列產品代言。”
不僅從吃喝體現出了張文宏的忙,連開車的狀態,程小瑩也觀察到細節,“那些路他每天都在來回走,但他還是要開導航。他開車的時候,還要想很多事情,根本沒有時間和心思來記路,”程小瑩回憶道,
2020年7月29日,張文宏按慣例去金山公共衛生臨床中心專家會診,那是上海covid19疫情治療的“堡壘”。根據張文宏的安排,他約著程小瑩一同前去。
張文宏說他開自己的車去,可以去接程小瑩,程小瑩雖然知道他們兩人住得并不遠,但仍舊不好意思,跟他說,“哪能叫儂來接,我過去吧,”但又一想,一個外人跑到他家門口等著,也不太好,“我說這樣吧,我在昌平路靜安工人體育場門口等你。他說好,就這樣,他很細心,等我上車時,他已經將自己的雙肩包挪到后座。”
那日,他們早早到了公共衛生臨床中心,在指揮部大樓里,張文宏有間單人宿舍,他們趁著空當兒,上宿舍里歇一歇,
張文宏一進宿舍,便把雙肩包放在桌上,拿出電腦和行動電話,開始忙東忙西,他從2020年2月份就開始住在這里,一住就是兩個月。“我在這里住了兩個月,忘不了。那時候,經常半夜三更回來,上網、處理一些白天拖下來的微信短信回復之類,有時也會有一些簡短的連線,全部事體處理完,大概也是半夜里了。沖個澡,睏覺,”
程小瑩靜靜觀察著房間和周圍的一切,他后來回想自己站在這個“堡壘”中的時刻,是那段采訪時間里最為感動的時刻,他想到了許多疫情時候的事情,一段大陸人艱澀的時光。“張文宏就這樣在我面前忙著做他的事情。你不知道他在忙什么,但你知道,他在忙跟外面每個人生命有關的事情。”
程小瑩站在窗前,看向外面綠色的樹,與張文宏說,外面的樹,長得真好。
張文宏根本不知道窗外面有樹,“當初的兩個月,剛來的時候,是最冷的日子,開空調制熱,到開春離開。現在已經是大熱天了,空調開制冷了,原來窗外有這么好看的樹,碧綠生青。”
“你想想,那段時間他常常半夜才回,一早又走,哪里會有心情關注到外面有樹呢?”程小瑩在采訪時說道,
1月11日,張文宏接受了第二劑covid19疫苗注射
silently走開
和張文宏哈拉時,程小瑩會把記錄在行動電話里的問題,問一問他,特別是與他有關的新聞。“有些事情通過核實以后,會變得更加生動和真實,這樣我的心里才會有底,”程小瑩解釋道,
一次,程小瑩問道,“我看新聞里說,你給一位病人家屬捐了五千塊錢,有這個事情嗎?”
“有的。”張文宏回道,又說,“但是程老師,這件事你不要漏掉,其實還有一個醫生,是我們的神經科主治醫師,也捐了5000元。而且他是被我一起拉進去的。這個事情你要寫清楚。”張文宏還將醫生的名字清楚地告訴他,要他不要寫錯,
事情是這樣的:一位病人的姐姐需要1萬元交學費上大學部,而家里的錢都用來治病了,姐姐面臨輟學。張文宏得知后,與華山醫院神經外科主任醫師秦智勇商議,“就1萬元的事兒,我們倆包攬下來,如何?我捐5000元,你也捐個5000元,”張文宏和秦智勇熟,他知道他一開口,秦醫生是不會拒絕的。
又一次,張文宏上國小的兒子寫信表達疫情期間的思父之情,信中寫道,“沒有一個春天不會來到,待櫻花盛開,待雀鳥歡鳴,您,也會和春天一起,回到我們身邊……我們期待著那一天!”這封信一時間傳遍網路,感動網友。
程小瑩看到之后,問道,“真的有這封信嗎?”
“有的,”張文宏回道,接著說,“這是他們老師知道我是張文宏,大家也才會覺得這封信很有意思。其實,我的孩子不一定比別人寫得好,程老師,這件事你不要寫進去,這種做法不好,對孩子也不好,我也跟孩子說,以后不要寫這種信拿出去傳,不好。”
程小瑩尊重張文宏的意見,沒有把此事寫進去,
去年十一長假開始,程小瑩將初稿發給張文宏,請他審閱,長假最后一天,張文宏發回了郵件,并說,“程老師,寫得很好。”
張文宏還對14萬字的稿件逐字逐句做了審定、修正,甚至標點符號,幾處重復的敘述,他都一一刪改,標識清晰明了,
《張文宏醫生》最后“留白”一節中提到,張文宏曾多次在采訪中坦言,自己并不喜歡站在聚光燈之下,“當covid19大幕落下,我自然會非常silently(安靜地)走開,你再到華山醫院來,你也很難找到我了,我就躲在角落里看書了。”
可是,直至今日,covid19病毒仍沒有消失,關于張文宏醫生的新聞還在持續更新,2021年1月11日,張文宏接受第二劑covid19疫苗注射。2021年1月21日,張文宏稱上海本次疫情幾周內可控制,發燒不要自行服藥。張文宏呼吁“你快速我快速”:一定要過祥和的春節!
程小瑩是否還會繼續書寫張文宏醫生?
他并不知道是否會繼續,在程小瑩看來,他已用盡所有的力氣去書寫《張文宏醫生》,2020年過去了,大陸醫學史上因為抗疫留下了張文宏的名字,我們文學也總算把2020年的張文宏給留住了,我想做的,無非就是這一點而已,”
【版權聲明】本文轉載自北京青年報旗下公號“天天副刊”(ID:bqttfk),著作權歸北京青年報獨家所有,未經授權,不得轉載,
國家援鄂醫療隊隊員:我與家鄉武漢的距離是兩個春節 | 留守春節⑤
沒法回小果莊村過年,初一視訊拜年村里還在測核酸| 留守春節④
過節前,我突然接到了隔離14天的通知 | 留守春節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