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蘭和山桃一樣,是北京公園里最早開花的植物。每年三月中旬起,白色、紫色的玉蘭花競相開放,與各種薔薇科花卉一起,構成這個城市最為靚麗的春景,早就聽說,古詩里的“辛夷”就是玉蘭,玉蘭為何會有辛夷這個名字?辛夷又是哪種玉蘭呢?
↑《本草圖譜》中的玉蘭
1.幾種玉蘭花
公園里的玉蘭花,在顏色和花期上均有區別,它們分別是木蘭科木蘭屬下不同的品種。在北京,我們常見的玉蘭花包括玉蘭、望春玉蘭和二喬玉蘭,紫玉蘭極少見,
↑3月就盛開的望春玉蘭
望春玉蘭(Yulania biondii)花被9片,但外輪3片花被片極小且早落,所以大部分時候看起來是6瓣。[1] 望春玉蘭開花最早,比玉蘭、二喬玉蘭早一到兩周,枝條較纖細。
↑枝條粗壯的白玉蘭
玉蘭(Yulania denudata)又稱白玉蘭,花被9片,白色,但基部常常也帶有粉紅色條紋,枝條較粗壯,
↑二喬玉蘭花蕾
二喬玉蘭(Magnolia × soulangeana)是玉蘭與紫玉蘭的雜交種,花被片6-9,園藝栽培品種眾多,花色常為紫色,因此,許多公園內都誤將“紫玉蘭”的樹牌掛在二喬玉蘭上,
↑正宗的紫玉蘭是灌木
紫玉蘭(Yulania liliiflora )與以上三種均不同,它是一種落葉灌木,常叢生;花被片9-12,但外輪的3片呈萼片狀,紫綠色,所以看上去是6枚或者9枚花瓣,花瓣外是濃郁的紫紅色,紫玉蘭開花的同時葉片發芽,花葉同出,而上述三種玉蘭都是花先葉開放,
為了行文方便,如無特指,以下將各種供觀賞的玉蘭統稱為玉蘭或玉蘭花。
↑人民大學部環境學院門前的白玉蘭 ©袁源
玉蘭花是我的母校大陸人民大學部校的校花。校園里最有名的玉蘭可能是環境學院門前的兩棵開白花的品種,環境學院以前是校醫院,這兩棵玉蘭很有些年頭,開花時花朵綴滿枝頭,像是堆了一層厚厚的雪,其外形呈圓錐狀,恰似兩棵高大的圣誕樹,
↑人民大學部紅1樓前的二喬玉蘭 ©袁源
另外,我讀碩士時住的紅一樓門前有一排開紫花的玉蘭,足有三層樓高,有時到了夏天有時還能看到紫色的花苞,早晨我們出門上課,晚上下自習回宿舍,星夜與室友提籃去澡堂,都會穿過那一排玉蘭樹,春夏常能聞到陣陣紫色的幽香。紅一樓是20世紀70年代建筑,當初是青年教師的公寓,那排玉蘭是校園里最高的,想必也是當年蓋樓時所種。
↑南方的廣玉蘭
以上落葉的玉蘭在北方多見,而在南方時,我所熟知的玉蘭花冬夏常綠,俗稱廣玉蘭,花開似荷,比玉蘭更大,通身潔白,芳香馥郁,植物學名荷花玉蘭Magnolia grandiflora.,也是木蘭科木蘭屬(APG系統為北美木蘭屬)。荷花玉蘭原產北美洲東南部,在當地高可達30米,在大陸長江流域以南各城市有栽培,比如我的家鄉武漢,廣玉蘭是常見的綠化樹,我家山后就有一片,按道理,這種玉蘭是無法在北方存活的,不過北京大學部校內有一棵,長勢不如南方的玉蘭那般茂盛挺拔,但它能躲過風霜雨雪,春夏也能開花,著實少見。
↑玉蘭花的雌雄蕊群
說起來,玉蘭身上包含不少植物的原始資訊,其所屬的木蘭科,是被子植物中較為原始的一科。“原始”是與“進化”相對的概念,代表物種在生命演化的歷史進程中出現較早,更加接近某類物種最初的共同祖先;而“進化”則代表其在演化歷程中出現較晚。“原始”并不等于落后或生存能力差,玉蘭、銀杏這些“原始”植物,仍舊在地球上占據一席之地,并且欣欣向榮,
↑望春玉蘭的果實和種子
玉蘭的莖、葉、花、果都具有植物的原始特征。首先看莖和葉。玉蘭的莖是木本,其葉為單葉,相對的,草本的莖、復雜的復葉是進化的植物特征。再來看玉蘭的花。玉蘭的花單生于枝頭,未形成花序;花被片同形,并未分化為花瓣與萼片。相比之下,復雜的花序、分化的花瓣和花萼是進化的植物特征,最后看果,玉蘭的果實是典型的聚合果,為長條形,長得隨意,不甚美觀,[2]
2.尋找古籍中的辛夷
介紹完幾種玉蘭,我們把目光聚焦到“辛夷”這個古老的名字上。古籍里的辛夷,究竟是那種玉蘭花呢?
我對辛夷最早的印象是王維(701-761)《輞川集》中的《辛夷塢》。輞川位于西安南田縣二十里,天寶三載至十五載(744-756),王維常居于此,過著半隱居的生活,[3] 有感于輞川不俗的自然風光,他寫下20首五言絕句,是為《輞川集》。《輞川集》是王維山水詩的代表作,著名的《鹿柴》就是其中之一。[4]《辛夷塢》這首詩寫的是僻靜的輞川山谷某處的辛夷花,“塢”指的是四面高中間低的谷底:
木末芙蓉花,山中發紅萼。
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
辛夷花開于枝頭,狀如芙蓉即荷花,所以叫“木末芙蓉花”,[5]寂靜的山谷里,鮮有人煙,這些美麗的辛夷像蓮花一樣在枝頭盛開,然后又一瓣一瓣,兀自飄落。這首《辛夷塢》與《鹿柴》一樣,極富禪意,[6]
↑望春玉蘭
辛夷開花較早,花大且香,這樣美麗的開花喬木,很早就引起先民的注意。屈原就將辛夷寫在了《楚辭》里,其歷史可謂久遠。《九歌·湘夫人》:“桂棟兮蘭橑,辛夷楣兮藥房。”這是以辛夷木做門楣。《九歌·山鬼》:“乘赤豹兮從文貍,辛夷車兮結桂旗,”這是以辛夷香木為車。《九章·涉江》:“露申辛夷,死林薄兮。”東漢學者王逸注云:“言重積辛夷露暴之,使死于林薄之中,尤言取賢明君子,棄之山野,使之顛墜也,”[7]
對于以上辛夷,王逸均注為香草。在《楚辭》中,辛夷與其他香草一樣,寓意高潔,可比君子,不過,既然能夠用于制作門楣和馬車,辛夷應當不是王逸所說的“香草”,而是“香木”。
↑玉蘭花蕾
《楚辭》之后,辛夷被載入大陸最早的醫書《神農本草經》(約成書于東漢)中,位列上品。[8] 辛夷何以得名?李時珍這樣解釋:“夷者荑也,其苞初生如荑而味辛也。”“荑”作名詞時讀[tí],指為草木初生時的嫩芽。辛夷的花苞經過一個冬天的孕育,活像一個個毛筆頭峭立枝頭,花苞的外層的苞片上裹著一層絨毛。春風一到,那些圓鼓鼓的筆頭就會在一夜之間炸裂,露出里面柔嫩的花瓣。可以說,尚未開花時,那些花苞是辛夷較為明顯的特征,其藥用部分,也正是那如同筆頭的花苞。辛夷是以又有侯桃、木筆、迎春諸名。
↑二喬玉蘭 ©春山花落
對于這些名稱,《本草綱目·辛夷》引唐代本草學家陳藏器解釋到:“辛夷花未發時,苞如小桃子,有毛,故名侯桃。初發如筆頭,北人呼為木筆。其花最早,南人呼為迎春。”據南宋胡仔《苕溪漁隱叢話》,木筆和迎春有所不同:“余觀木筆、迎春,自是兩種,木筆叢生,二月方開;迎春高樹,立春已開,然則辛夷,乃此花耳。”據此可知,木筆叢生,即今日植物學上紫玉蘭;而迎春開花最早,當是望春玉蘭,胡仔又認為,辛夷正是此花,
2020年版《中華人民共和國藥典》里規定,望春玉蘭、玉蘭、武當玉蘭三種植物的花苞是辛夷的正品,不包含紫玉蘭,在《大陸植物志》里,“辛夷”是紫玉蘭的別名,而在《Flora of China》(大陸植物志英文修訂版)中,“辛夷”同時也被列為紫玉蘭和望春玉蘭的別名。
↑比較典型的白玉蘭
3.“玉蘭”一名的出現
上節我們在介紹古籍里辛夷時,并未提到“玉蘭”一名。事實上,與戰國時就出現于史籍的“辛夷”不同,“玉蘭”見諸記載的時間要晚得多,五代時的花卉排行榜《花經》中有辛夷(四品六命)、木筆(七品三命),但是卻沒有玉蘭,清代植物類書《廣群芳譜》中關于玉蘭的記載全部源自明代,
而在本草學書籍中,較早記載玉蘭的是明代《本草綱目》。《本草綱目》并未為將“玉蘭”單列,而是在介紹“辛夷”的時候順便提到了玉蘭:
辛夷花,初出枝頭,苞長半寸,而尖銳儼如筆頭,重重有青黃茸毛順鋪,長半分許。及開則似蓮花而小如盞,紫苞紅焰,作蓮及蘭花香,亦有白色者,人呼為玉蘭,又有千葉者,諸家言苞似小桃者,比類欠當,
在李時珍的時代,人們稱辛夷中開白花的品種為玉蘭,以與開紫花的品種相區別,可見,“玉蘭”一名乃是作為辛夷的一個品種才出現的,此時的“辛夷”包含“玉蘭”,
開白花的辛夷為玉蘭,民間的這種說法一直延續到晚清民國。清末遺聞掌故類匯編《清稗類鈔·植物類·辛夷》載:
辛夷為落葉喬木,其花初出時,尖銳如筆,故又謂之木筆,樹高數丈,葉似柿葉而狹長,春初開花,有紫白二色,大如蓮花,香味馥郁。白者俗稱為玉蘭,今植物學家謂辛夷、玉蘭皆為白色,惟玉蘭九瓣而長,辛夷六瓣而短闊,以此為別,[9]
《清稗類鈔》成書于民國初年,當時的植物學家根據觀察,以花瓣的數量和長短來區分辛夷和玉蘭。這里的“花瓣”當是指玉蘭花大且醒目的花被,前文在介紹數種玉蘭時提到,望春玉蘭外輪三枚花被極小,長僅1厘米,且容易早落,常常被誤認為僅有6枚花被;而這6枚花被都是白色,只是在外面基部的地方呈紫紅色。因此,《清稗類鈔》中色白、“六瓣而短闊”的辛夷,很可能就是望春玉蘭,
望春玉蘭的最外輪花被小且早落
由此也可以看出,近代的植物學家已將玉蘭視為與辛夷不同的種類,在《清稗類鈔·植物類》中,玉蘭被單獨列出來,并且在排序上并未與辛夷并列,辛夷在前,中間隔了楊、柳、櫻、梅、海棠,然后才是玉蘭:
玉蘭為落葉亞喬木,高數丈,不易成長。葉與花瓣皆倒卵形,一干一花,皆著于木末。春初開花九瓣,大而厚,色白。隆冬結蕾,而裹以厚苞,其苞密生細毛,花落后,始從蒂中生嫩葉。南方多植之庭園,大一種,花瓣內白外紫者,俗稱紫玉蘭,植物學家謂即木蘭。[10]
這里的玉蘭很可能就是今天植物學上的玉蘭,俗稱白玉蘭。值得注意的是,此段關于玉蘭的植物學介紹中,已完全不提辛夷。相比于“辛夷”這個生澀的名字,“玉蘭”即通俗又形象,更容易為大眾所接受,到了《大陸植物志》,木蘭科木蘭屬植物足有31種,而“辛夷”僅僅是作為紫玉蘭的別名而存在。
“玉蘭”從一開始作為辛夷的一個品種,到后來完全獨立出來。而現在,玉蘭作為一種植物的名字似乎完全取代了辛夷。
古代文學經典中這種“香草”,在民間接受和植物學的發展的歷史進程中,逐漸銷聲匿跡,如今,我們怕是在古詩詞和中藥鋪里,才能見到“辛夷”這個遙遠又陌生的名字了。
[1] 花被是花萼、花冠的總稱,由扁平狀瓣片組成,著生于花托的外圍或邊緣部,
[2] 以上關于玉蘭的原始和進化特征,參見汪勁武:《植物的識別》,人民教育出版社,2010年,第19、66頁
[3] 《舊唐書·王維傳》:“維……得宋之問藍田別墅,在輞口,輞水周于舍下,別漲竹洲花塢,與道友裴迪浮舟往來,彈琴賦詩,嘯詠終日。”
[4] 胡應麟(1551-1602)《詩藪》內編卷六:“右丞《輞川》諸作,卻是自出機軸,名言兩忘,色相俱泯,……‘千山鳥飛絕’二十字,骨力豪上,句格天成,然律以《輞川》諸作,便覺太鬧,”
[5] “木末芙蓉花,山中發紅萼”化用自《楚辭·九歌·湘夫人》:“搴芙蓉兮木末,”裴迪同詠云:“況有辛夷花,色與芙蓉亂,”見(唐)王維撰,陳鐵民校注:《王維集校注》,中華書局,1997年,第425頁。
[6] 王士禎(1634-1711)《帶經堂詩話》卷三:“嚴滄浪以禪喻詩,余深契其說,而五言尤為近之,如王、裴《輞川》絕句,字字入禪。”
[7] 見(宋)洪興祖:《楚辭補注》,中華書局,1983年,第132頁,
[8] “一名辛矧,一名侯桃,一名房木。味辛溫,生川谷,治五臟身體寒風,風頭腦痛,面䵟。久服下氣,輕身明目,增年耐老,” (日)森立之輯:《神農本草經》,北京科學技術出版社,2016年,第25頁。揚雄《甘泉賦》云∶“列新雉于林薄”,服虔注云∶“新雉,香草也,雉、夷聲相近,”李善注:“新雉,辛夷也。”所以辛矧、新雉、辛夷蓋皆音近,
[9] (清)徐珂:《清稗類鈔》,中華書局,1981年,第5889頁。
[10] 見《清稗類鈔》第5899頁,
作者簡介:江漢湯湯,企業職員 / 大陸美術館志愿者講解員 / 自由撰稿人,個人公眾號“古典植物園”,現居北京。
圖文編輯:蔣某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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