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福建,大概再也找不到像“高浦巡檢司”這般尷尬的“城”了。
論存在感,高浦巡檢司簡直可以忽略不計,從它出現到消失的數百年里,在同一個海灣,還存在著名氣更大、地位更高的“高浦千戶所”,當李鬼遇到李逵,真的講不清楚了。
論造城能力,高浦巡檢司所過之處皆未能形成城市,甚至連基本的城墻遺址都難以存留,但,它卻以犧牲自己烘托別人的方式造就了一個又一個名聲在外的鄉鎮,如網紅漁村曾厝垵、保生故里白礁、八閩重鎮灌口、太姥明珠太姥山鎮等。
論存活力,高浦巡檢司就像茍延殘喘的老漢,屢屢重病卻又頑強地存活許久,三次遷移三次重生,熬過了閩南大部分的巡檢司,最后又在福鼎重生。
這樣的高浦巡檢司,神秘而不乏有趣,接下來隨我一同掀開它一波三折的面紗吧,
一、高浦巡檢司的出世
《備倭記》載,明洪武二十年江夏侯經略福建沿海地方,設“十一衛”、“一十三所”、“四十四巡司”,姑且不管其數量和時間的對與錯,至少在這名單中便有“高浦千戶所”和“高浦巡檢司”兩個重名要塞。按《八閩通志》的記錄,高浦千戶所位于同安縣安仁里十四都,“筑城周圍四百五十丈,高連女墻一丈七尺,城基廣一丈,為窩鋪一十有六,東西南北辟四門,俱砌月城,并建樓其上。永樂十五年,都指揮谷祥等增高城垣三尺,正統八年,都指揮劉亮督同本所千戶趙□復增筑四門敵臺”;高浦巡檢司位于同安縣嘉禾里二十二都,“高浦巡檢司城周圍一百四十丈,廣七尺,高一丈八尺,為窩鋪凡四,南北辟二門,”
不管是級別,還是規模,兩個“高浦”相差之遠一目了然,顯然這是截然不同的兩個地方,但二者同名同姓的烏龍,卻一直存在于閩南的諸多文獻中,以至于高浦巡檢司的真實面紗一直無法被掀開,高浦千戶所,位于今杏林高浦,在其設立千戶所之前,這里便已經是同安縣的人文高地,即“東黃西石”中石氏的聚居地,也稱“鶴浦”,從宋代的石氏,到明清時期的鄭氏,杏林高浦的高光便同它的地理位置一樣在整個閩南閃耀著,大概是習慣了這樣的高浦,人們才會對地處嘉禾嶼的高浦視若不見。
《廈門志》載,廈門二十二都一圖計有兩社,曾厝垵和小高浦,二圖為塔頭、古浪嶼和東澳,此處的小高浦便是高浦巡檢司的所在地,只是清代方志的“小”字已經透露出這個地方生活在“高浦”光環下的無奈。小高浦的地名在現代已經不存,其所在方位可能與曾厝垵重疊。曾厝垵原名“高浦”,亦稱“禾浦”,曾氏于宋元之交入住該地,至明代人丁興旺,慢慢地,高浦也就被“曾家灣”、“曾家澳”、“曾厝垵”取代而慢慢消失。無獨有偶,曾厝垵開基祖曾光綽的弟弟曾光英也在同期入住杏林高浦,并慢慢繁衍產生現代名氣頗大的“曾營”,只是這里的曾營并未能像曾厝垵那樣蓋過高浦并取而代之。
二、從高浦到白礁
高浦巡檢司設立之初,看重的便是曾厝垵的地理優勢,其地直面擔門,是扼守九龍江口及廈門灣的岬角,江夏侯希望它和塔頭巡檢司一起,擔當廈門島防海的前衛。然而,自明永樂朝大展神威之后,明朝的海防不斷內縮,地處廈門灣腹地的廈門島西側一隅,反而承擔起更大的海防作用。
在高浦、塔頭巡檢司成立不久,明朝又在高浦以北、鼓浪嶼以東的廈門島西岸設立了永寧衛中左所,隨后,這里漸漸成了廈門島的軍事中心,景泰三年,閩南的海防中心浯嶼水寨內遷至中左所;隆慶四年,中左所又成為浯銅游兵的駐地,不斷入駐的高級別將領,使得中左所城地位一再提升,直至壟斷了廈門島的一切軍事、政治、經濟業務。隆慶以后,月港使出的船只,大多經由廈門港、曾家灣候風出航,船只出海的最后一道稽核工作因涉及太多利害關系,很自然的會被把控在所城的長官手中,高浦巡檢司慢慢地成了傀儡,形同虛設了。
一山難容二虎,更何況,與廈門中左所相比,高浦巡檢司的地位實在小的可憐,其文職長官在面對高品級的武官時,根本毫無作用。于是,在幾年后的萬歷九年,高浦巡檢司便被轉移至泉州府、同安縣的最西邊,《讀史方輿紀要》載,高浦巡檢司“本置于縣西積倉坂尾…萬歷九年改為白礁巡司”,
圖/白礁城復原圖
白礁巡檢司,位于今角美鎮白礁村,在1957年以前,白礁尚屬同安縣管轄,其所在位置是同安縣乃至泉州府唯一一處位于九龍江干流邊上的陸地。《粵閩巡視紀略》載,“白礁巡檢司錯入龍溪境,負山面海,陸行﨑嶇,咫尺不易,度水道則瞬息耳,頗為匪□所窟宅”,像白礁這樣的陸海邊地,在封建時代不管是發展陸地農耕經濟,還是海上商品貿易都是無法產生大效用的,高浦巡檢司擇址于此或許有三方面的考量:
(一)白礁所在地遠離縣城,向來是海盜的窟穴,需要有力者予以鎮壓;
(二)距離白礁兩三公里的海滄,原設有濠門巡檢司,后來遷移至嵩嶼,使得該地出現治安真空,應予以補缺;
(三)隆慶開海后,九龍江出海口南北兩岸興起了風風火火的海上貿易活動,白礁所在地也深度參與其中,泉州方面為了避免該地餉銀落入漳州手中,需要第一級的稽核單位從中分利;
總之,白礁的建城,極大地促進了白礁的發展,白礁也由“礁江”變成“礁城”,時至今日,我們依然可以在白礁村找尋到些許建城的痕跡,如“西門”、“東門”這樣的角落,以及建城的標配“關帝廟”,
三、從白礁到灌口
如果說,高浦巡檢司是閩南抵御倭寇、海盜的見證,那么白礁巡檢司便是閩南走向海洋、貿易全世界的踐行者。因此,白礁的盛衰也同月港相似,風光幾十年便徹底沉淪了,
順治十八年,清朝正式在東南沿海實行遷界政策,以江東橋、龍江、蓮花、灌口一線為界,其東、南沿海一概劃為界外,百姓以縣為別遷徙至以上四處所在的界內。白礁巡檢司在設立八十年后,又再次走到了生死的路口,當時,角美、海滄等沿海地區,因處于鄭軍的海上打擊范圍,無法駐防,清朝的軍隊要從漳州和泉州方向向廈門靠攏,又必須依仗此地作為緩沖,在權衡之下他們選擇同安縣屬的灌口和龍溪縣屬的龍江作為駐軍要寨,應是上上之選。而白礁巡檢司的廢立,便是迎合清軍布防需要的第一步:重新建城。
圖/灌口舊衛星圖,@馬濤
因白礁歸屬同安縣管轄,因此巡檢司被優先選址在灌口,而不是在距離上更近的龍江。《大清一統志》載,“灌口鎮,在同安縣西五十里灌口寨,移高浦司駐此…明萬歷九年移于白礁,后又移于灌口寨”。灌口的興起,一則受深青驛站的長期影響而形成基本的墟市,二則因白礁巡檢司遷移及遷界時百姓的大量入住而形成規模。《廣東副都統陳公昂墓志銘》載,“(陳昂)世居高浦,國初遷濱海居民,徙灌口”,這條記載告訴我們兩條資訊,其一杏林高浦所在的沿海百姓在遷界時被安置在灌口,使灌口在短時間內具備繁榮的人數基礎;其二,即使是叱咤風云的高浦千戶所,也難逃遷界的魔爪,就此,一直遮蓋著高浦巡檢司風頭的高浦千戶所,也在此時走到了盡頭,而高浦巡檢司則換了個方式在全新的灌口重生,
灌口的地理優勢在清初得到最大程度的放大,一方面,這里地勢平坦又背靠仙靈旗,能夠讓清朝陸軍發揮陸戰優勢;另一方面,灌口是進入九龍江下游鄭軍勢力范圍的海陸樞紐,向西可通過龍江抵達九龍江干流,向南可通過灌口港(今稱為馬鑾灣)直下鄭軍指揮中心廈門島,因此,灌口除了從白礁遷移而來的巡檢司外,還設有灌口龍江營,常駐“參將一、守備二、千總二、把總四、兵九百名”,到了雍正八年時又設都司一名駐防灌口汛,兼轄茂林寨、角尾、沈漁孚深、青蓮花等塘汛,可見灌口之重要,藍鼎元在《福建提督藍公理家傳》中對其描述到,“灌口地當孔道,軍興旁午,供億甚繁”,
四、從灌口到秦嶼
然而,灌口巡檢司在灌口的作用,似乎已經偏離了巡檢司該有的本分。從清軍在此經營的方式看,巡檢司對其戰略的貢獻僅僅只是提供一座城而已,或許,在大部分時候,這里不過是維持界外守衛的任務。直到,清軍具備了反攻的能力時,灌口才迎來軍事指揮中心的作用,
康熙十九年,清軍出灌口,駐軍龍江,開始了主動出擊,很快地,便拿下了九龍江以東同安縣和海澄縣的沿海地方,之后不久,清軍更是順利攻下海澄縣和廈門島,就此終結了與鄭軍在九龍江下游的割據對峙,在這之后,閩南沿海又恢復了往日太平,原本被定義為棄土的界外,重新恢復,百姓們在二十年余后得以回歸故土。盡管此時的灌口已然失去去陸海樞紐地位,但這二十余年經營的繁榮卻未受影響,反而愈發生機,這確實是個奇怪的現象,灌口,已然成了安仁里、積善里絕對的中心,
乾隆三十一年,閩浙總督蘇昌以“灌口地方,水陸交沖,原設巡檢微員,難資彈壓”為由,向朝廷建議“請將金門縣丞,移駐灌口”,與該提案同時被批準的還有“又福鼎縣山□秦嶼地方,為海疆扼要之區,請將灌口巡檢,移駐山□秦嶼”,就此,灌口從巡檢司蕞爾小城搖身一變成了同安縣的副縣,之后更是成長成赫赫有名的八閩重鎮,而灌口巡檢司則在使命完成后又被轉移至秦嶼重新建城,
圖/大筼筜所在港灣腹地即秦嶼
秦嶼,位于晴川灣虎口,原本也是戰略要地,《福建通志》稱“福寧則三沙、沙埕首沖,秦嶼次之”。明嘉靖年間,為了應對不斷加劇的寇亂,大筼筜巡檢司遷移至秦嶼,到了清初遷界時,秦嶼因處界外,巡檢司北遷至瀲城,這才有了蘇昌所奏秦嶼亟需治安駐扎的事實,
總之,默默無聞的高浦巡檢司,終其一生,三易其址,每一次變化都代表著一個時代的終結:明洪武至明萬歷年間的高浦巡檢司,在海禁政策下以主動預防的方式守衛海疆避免倭寇侵擾;明萬歷至清順治年間的白礁巡檢司,在開海大環境下主動融入大航海貿易中承擔著保駕護航的經濟調解功能;清順治至清乾隆年間的灌口巡檢司,以橋頭堡的角色見證了明清兩代陸軍與海軍的博弈,也是大陸農耕文明與海洋文明一次沖突的體現;清乾隆年以后的秦嶼巡檢司,在再次的海禁中充當禁錮的抓手,這種違背自然規律的策略也葬送了大陸的未來,巡檢司的生命也就此走到徹底的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