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前打電話回家,母親告訴我,家門口的那株蠟梅花開了,香得不得了!語氣很是激動,像是在告訴我家中近來發生的一件喜事。以前每年除夕,我都要折幾枝放在房間。父母知道我喜歡,特地告訴我這個消息。
“君自故鄉來,應知故鄉事。來日綺窗前,寒梅著花未。”一千多年前,王維身處異鄉,所牽掛者,也是家中的寒梅,(不過王維詩中的“寒梅”,可能不是蠟梅)
1.蠟梅不是梅
蠟梅是蠟梅科,梅是薔薇科,蠟梅科只有2屬,7種,2變種,而薔薇科約有124屬3300余種,[1] 蠟梅和梅是兩個不同的物種,這一點從它們的果實就可以看出來。梅是杏屬,所以果實外形如杏;蠟梅的果實呢,按照南宋范成大《梅譜》的描述:“結實如垂鈴,尖長寸余,又如大桃奴,子在其中,”果實的長相有點奇怪,父親也曾為此感到驚訝:“這蠟梅樹上結出來的,是個什么東西?”
↑蠟梅果實
對于蠟梅之得名,范成大在《梅譜》中說得很全面:“本非梅類,以其與梅同時,香又相近,色酷似蜜脾,故名蠟梅。”“蜜脾”是蜜蜂營造的連片巢房,蜜蜂釀蜜其中,其形如脾,其色金黃,一如蠟梅花,因為南方的蠟梅開于臘月,“蠟梅”有時也寫作“臘梅”。
“梅”很早就見于《詩經》,而“蠟梅”一名則出現較晚。北宋詩人黃庭堅(1045-1105)是最早寫到蠟梅的詩人之一,周紫芝(1082-1155)《竹坡詩話》:“東南有臘梅,蓋自近時始。余為兒童時猶未之見,元祐間,魯直諸公方有詩,前此未嘗有賦此詩者。”“魯直”是黃庭堅的字,他在《戲詠蠟梅二首》詩后提到竇高州家的一叢蠟梅,花開時香滿一園:
京洛間有一種花,香氣似梅花,亦五出,而不能晶明,類女工捻蠟所成,京洛人因謂蠟梅。本身與葉乃蒴藋,竇高州家有灌叢,香一園也,[2]
這段話將蠟梅與梅花對比,蠟梅“亦五出”,即五瓣,而實際上蠟梅花瓣分為內外兩層,當然不止五瓣;“不能晶明”,是說黃色的蠟梅花不似白的、紅的梅花那般晶瑩明亮。“蒴藋”是忍冬科接骨木,“灌叢”這個詞用得準確,蠟梅就是灌木,跟接骨木一樣長不太高,
↑蠟梅為叢生灌木
上文周紫芝提到的“魯直諸公”還包括蘇軾(1037-1101),蘇軾有詩《蠟梅一首贈趙景貺》:“君不見,萬松嶺上黃千葉,玉蘂檀心兩奇絕。醉中不覺度千山,夜聞梅香失醉眠。”(蘂同蕊)宋代不少詩人,諸如陳師道、陳與義、周必大、楊萬里、王十朋等都寫過蠟梅。王十朋《蠟梅》:“蝶采花成蠟,還將蠟染花。一經坡谷眼,名字壓群葩。”“坡谷”即蘇東坡和黃庭堅(號山谷道人),這首詩也是說,蠟梅經蘇軾和黃庭堅吟詠后而力壓群芳、聲名鵲起,王直方(1069 – 1109)《詩話》亦云:“蠟梅,山谷初見之戲作二絕句,緣此盛于京師,”
蘇黃雖是最早寫到蠟梅的詩人,但早在他們之前,南唐張翊《花經》中已載有蠟梅,只不過寫作“䗶梅”,“䗶”即“蠟”,《花經》以“九品九命”為次第將觀賞花卉排序,蠟梅排在“一品九命”,與蘭、牡丹并列,位最高;梅則排在“四品六命”,與菊、杏同等,
張翊世居長安,因唐末戰亂而遷至江南,南唐時在江西做官。江西有蠟梅,張翊應當是見過蠟梅的,對于張翊《花經》的排序,時人稱較為妥當,[3] 可見在當時,蠟梅比梅的地位要高,這種凌寒盛開、香氣襲人的植物,早在蘇、黃之前已受世人推崇,
宋徽宗時,蠟梅已廣為栽培,周紫芝《竹坡詩話》記載:
政和間,李端叔在姑溪,元夕見之僧舍中,嘗作兩絕,其后篇云:“程氏園當尺五天,千金爭賞憑朱欄。莫因今日家家有,便作尋常兩等看,”
李端叔即李之儀(1048-1117),蘇軾門人之一,“程氏園”可能說的是理學家程頤(1033-1107)。“家家有”,可以想見蠟梅在當時頗受歡迎。
2.蠟梅品種分類
宋代開始,蠟梅即廣為種植,經嫁接培育,品種各異,范成大《梅譜》即總結了三個不同的蠟梅品種:
凡三種:以子種出,不經接,花小香淡,其品最下,俗謂之狗蠅梅,經接,花疏,雖盛開,花常半含,名磬口梅,言似僧磬之口也,最先開,色深黃,如紫檀,花密香秾,名檀香梅,此品最佳,
品類最下的是狗蠅梅,狗蠅梅由種子繁殖而出,未經嫁接,花期晚,花量較少,瓣尖細。為什么叫“狗蠅”?“狗”和“蠅”作名字都不是什么好詞,大概是為了表示這種品類之次。狗蠅又寫作狗纓、狗英,后訛為“九英”,經過嫁接的是磬口梅,花盛開時也是半含著的,品種最佳的是檀香梅,以其花心為紫檀色而得名。《本草綱目》對于蠟梅的分類,依據的便是范成大《梅譜》。
↑各種各樣的蠟梅品種,左數第三為“狗蠅”蠟梅
明人王世懋《學圃雜疏》則以磬口、荷花、狗纓為序:“出自河南者曰罄口,香色形皆第一,松江名荷花者次之,本地狗纓下矣,得罄口,荷花可廢,何況狗纓,”清代《花鏡》、《廣群芳譜》皆從之。所謂“荷花”,是花瓣圓而微尖者,《花鏡》是一本主要介紹園藝種植栽培的書,對于蠟梅品種的記載較為可信:
惟圓瓣深黃,形似白梅,雖盛開如半含者,名磬口,最為世珍,若瓶供一枝,香可盈室,狗英亦香,而形色不及。近日圓瓣者,皆如荷花而微有尖,僅像狗英者,皆由用狗英接換故也。
以上文獻對于蠟梅的分類,大概是約定俗稱,并沒有一個統一標準。現在園藝上的分類方法之一,是按照內層花瓣的顏色,將蠟梅大致分為三個系列:素心蠟梅系列,內外層花瓣均為純黃色;暈心蠟梅系列,內層花瓣為淡淡的紫紅色,像要慢慢暈開一樣;紅心蠟梅系列,內層花瓣的紫紅色較深,
↑花朵純黃的“素心蠟梅”
↑“暈心蠟梅”
↑花色偏白的蠟梅品種
中藥鋪里則將蠟梅簡單地分為素心蠟梅和狗心蠟梅兩種,前者花心黃色,重瓣,花瓣圓而大,朵大,質較佳;后者花心紅色,單瓣,花瓣狹而尖,朵小,質較次。東坡詩“玉蘂檀心兩奇絕”,所說與此一致,汪曾祺《蠟梅花》一文的分類也與此同:
我的家鄉有臘梅花的人家不少。我家的后園有四棵很大的臘梅……主干有湯碗口粗細,并排種在一個磚砌的花臺上。這四棵蠟梅的花心是紫褐色的,按說這是名種,即所謂“檀心磬口”。蠟梅有兩種,一種是檀心的,一種是白心的,我的家鄉偏重白心的,美其名曰“冰心蠟梅”,而將檀心的貶為“狗心蠟梅”。蠟梅和狗有什么關系呢?真是毫無道理!因為它是狗心的,我們也就不大看得起它,
“白心”即素心蠟梅,“檀心”即狗心蠟梅。高郵人以白心為重,檀心為次,的確與《梅譜》《花鏡》里排序不同,“狗心蠟梅”不同于前文所說的狗蠅梅,狗蠅梅的花心也是深紅色的,屬于“狗心蠟梅”的一種,
↑杭州植物園的古蠟梅樹
3.寒花絕品
蠟梅在南唐已受推崇,自蘇黃吟詠后在文人圈內流行開來。明代張謙德《瓶花譜·品花》仿《花經》為群芳排行,蠟梅依然牢牢地位列“一品九命”,[4] 王世懋《學圃雜疏》說“蠟梅是寒花絕品”,“歲寒三友”松、竹、梅中的梅,我認為也包括蠟梅。蠟梅在清供圖中也時常見到,
↑圖自《本草圖譜》
汪曾祺也是極喜歡蠟梅的,每年過年都要去折蠟梅作為插花,其《歲朝清供》介紹:“初一一早,我就爬上樹去,選擇一大枝——要枝子好看,花蕾多的,拗折下來——蠟梅枝脆,極易折,插在大瓶膽里。”
↑臥佛寺蠟梅
與汪曾祺的家鄉高郵一樣,武漢的蠟梅也在春節前就盛開。北京的蠟梅則要等到2月中下旬,北京植物園最北邊的臥佛寺里種了上百株蠟梅,是觀賞蠟梅的絕佳去處。每至花期,游人如織,都是為了去聞它的香味,仿佛一年一度的盛會,臥佛寺的蠟梅在紅墻的襯托下,多了一種皇家的高貴氣質。夕陽西斜,梅枝的影子落在紅墻上,疏影橫斜,活像一幅墨梅圖。
↑圖自《梅園百花畫譜》
北京這邊的花店里也有賣整株蠟梅的,年前我去南四環的花卉市場,在那里見到一株,有小碗的碗口那么粗,養在溫室里已經開花,還沒走近就聞到它的香味,問價格,才五十塊錢。當時真想把它扛回家,又怕養死了到時候傷心,我發圖片到朋友圈,有一個師姐看到了,問我具體在哪個位置,想去把它買下,喜歡蠟梅的人真不少。
人民大學部校內也有一株蠟梅,就在求是樓東南角的報亭旁邊,極茂盛,初春開學,正是蠟梅盛開的時候。可惜直到讀碩士的時候,我才發現它,那時候我住在靠近東門的紅樓,離求是樓比較近,一天下晚自習,路過那附近時聞到一陣熟悉的花香。循味而去,正是蠟梅!那是我第一次在北京見到蠟梅,并且就在宿舍附近,和自己家里種的一樣,那種欣喜,不言而喻,
↑不在花期的蠟梅
蠟梅不在花期的時候,就默默無聞地呆在那里,枝干和樹葉都極普通,沒人會注意到它的存在。要是早些知道那是一株蠟梅,我想每年開學的時候會多一種盼頭。
發現蠟梅的那天晚上,趁夜深人靜,我踏著月光去樹底下悄悄折了幾枝,的確如汪曾祺所說,蠟梅樹枝很脆,很容易折,似乎是專門為了方便人折一樣。回來插在啤酒瓶里,放在宿舍的書桌上,鵝黃的臺燈照著它,很快就香滿一室,室友們都很喜歡。聞著蠟梅的幽香,大家就坐在沙發上聊文學,聊愛情,多么快樂的校園時光。
[1] 臘梅科含蠟梅屬、夏臘梅屬。蠟梅屬包括蠟梅、山臘梅、柳葉蠟梅;夏臘梅屬含夏臘梅和美國蠟梅。夏臘梅在夏天開花,屬于瀕危植物,主要分布于杭州、安徽等地,
[2] 此則注文出自宋人任淵為黃庭堅《山谷內集》卷五《戲詠蠟梅二首》所作注釋。
[3] 現存最早記載《花經》為文獻是宋人陶穀《清異錄》,前有陶穀序:“翊世本長安,因亂南來,先主擢置上列,時拜西平昌令,卒,翊好學多思致,嘗戲造《花經》,以九品九命升降次第之,時服其尤當,”北宋龍袞《江南野史》亦有傳,西平昌并非南唐屬地,陶穀序中“西平昌令”當為“西昌令”
[4] 〔明〕張謙德:《瓶花譜·品花》:“一品九命:蘭,牡丹,梅,蠟梅,各色細葉菊,水仙,滇茶,瑞香,菖陽,”
作者簡介:江漢湯湯,企業職員 / 大陸美術館志愿者講解員 / 自由撰稿人,個人公眾號“古典植物園”,現居北京,
圖文編輯:蔣某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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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香四溢,盡染天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