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人遺忘了家鄉的語言,而他用閩南語寫作

作者:一琛

校對:LIT.CAVE 編輯部

配圖:Online


LIT.CAVE編輯部:本文為首屆&后浪書評大賽入圍作品,由作者授權后發布,


《秀才的手表》

叢書:后浪·華語文學

出版社:后浪|北京聯合出版公司

出版時間:2017年09月

作者:袁哲生

《秀才的手表》由三篇各自獨立卻彼此相關的小說組成,場景位于「燒水溝」這個舊時代的鄉村聚落,故事圍繞秀才、武雄、火炎仔、空茂央仔、吳西郎等生活在「燒水溝」的鄉土人物而發展。

一心堅持將信件投遞到遠方的秀才,率領許多乞丐的空茂央仔,能夠改變時間的吳西郎……大量的方言與鄉土元素遍布全書,讓我們看到袁哲生如何開創出新穎不同的鄉土小說;處處對時間的深入描寫,也讓我們發現袁哲生如何在時間客觀絕對的本質中展現出眾多主觀復雜的樣貌。

方言寫作在當代的文壇中十分少見,金宇澄的《繁花》算是較為知名的一部,滬語貫穿全篇,讓許多人眼前一亮。吳儂軟語顯然更為人所知,閩南語寫作則更為罕見,一是因為閩南語更難翻譯成國語,二是閩南語保留了大量古音古意,即便翻譯成國語,也極難使讀者充分理解,

也正因此,閩南語寫作的難度是顯而易見的,《秀才的手表》在方言寫作這一模塊上,已然可以位于高位。

方言是一片地域最具代表性的事物,在一千多年前的唐朝,詩人賀知章便寫道:「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無改鬢毛衰。」,可見故鄉的語言會深深刻在每個游子的心中,作家用方言寫作,容易讓讀者想到他們對于故鄉的眷戀,一種漂泊在外對兒時記憶的不舍。這在曹乃謙的《流水四韻》中表現得極為明顯,地道的雁北方言,讓無數讀者聯想到晉西北得黃土地與窯洞,想到作家郁結在心的「鄉愁」,

鄉愁,這一名詞在文學作品中實屬經典。余光中的詩歌《鄉愁》是無論如何也繞不過的作品,大陸與臺灣,故土與新地,時間的流逝帶給余光中內心深處對大陸的想念。雖然袁哲生與余光中同為臺灣作家,但他筆下的「鄉愁」顯然與余光中筆下的「鄉愁」不同,那是他獨有的書寫方式,

與袁哲生的「鄉愁」相掛鉤的是時間,相較于傳統意義上所提及的時間,此處的時間似乎并不在常理中,在書中,秀才是少數幾個擁有手表的人,他總是掐準郵差開箱的時間去寄信,可同樣戴了手表的郵差卻總是不準時出現,而「我」,一個沒有手表的鄉下小孩靠著敏銳的聽力總能準確判斷郵差來的準確時間,秀才、郵差、「我」,三個完全不同的人,三種對時間的把握與理解,燒水溝無數人都生活在時間的籠罩下,最后秀才死在了寄信的途中,也許最后只有他跳出了所謂的時間。

在第一篇章中袁哲生巧妙地將時間融合在三個不同的人身上,進而發散到燒水溝的其他人,

第二篇章《天頂的父》中,那種隱秘的愁思則被他表達得更加明顯,不再是抽象的存在,它變成了會配合「我」捉弄他人的水雞土仔和會摘番石榴給「我」吃的倒吊拔仔。世上是沒有鬼神的,一切都是作家筆下的幻想,但這兩位鬼,是「我」——甚至是袁哲生本人的精神寄托處。在此之后,一場大火燒掉了燒水溝的很多東西,包括乞食清仔送給武雄的鐵猴子,水雞土仔與倒吊拔仔也不再出現。這個結局可以視作一種精神世界的坍塌與分崩離析,魯迅先生在《再論雷鋒塔的倒掉》一文中說:「悲劇是將人生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且不談《天頂的父》是否為悲劇,單就從結局來看,它注定不是傳統意義上圓滿的小說。

在《天頂的父》中,最大的鄉愁是來自空間上的而不是時間上的,燒水溝的一切,都無一幸免地不復存在。袁哲生在后半段的描寫十分純粹,像白描,想要努力一筆一畫勾勒出故鄉最開始的模樣,卻在一次次不斷地拉扯與撕裂中,怎樣也畫不出最原始的故鄉。小說的最后一句話是:「后來,我又走過了許多地方,撿過許多東西,卻始終不曾找到另外一個完全相同的,」和什么相同呢?應該是在說和舊時相同,最后一句話像極了歷盡世事的人的喃喃自語,其實袁哲生心里早就有了答案,

除了將「鄉愁」與時間掛鉤,袁哲生筆下的「鄉愁」還是不可名狀的,它或多或少加入了鬼神的色彩在里面,既詭秘又不可怖,反而在那么多鬼里,會看到它們的可愛之處,會在沒人的時候開始幻想,如果出現了一只鬼會怎么樣?

最后一個篇章鬼神的色彩最為濃厚,掌握時間的時計鬼吳西郎(在閩南語中,諧音「有死人」),與「我」還有武雄發生一系列奇妙的事情。最后的結局是時計鬼的消失,一切又回到既定的軌道,時間沒有被改變,這與格非的《望春風》截然不同,前者詭秘,后者的鄉愁是無力的、紛亂的,但又是注定的,是江南古韻的緩緩流逝,最后人們極力想拼湊起關于家鄉的故事,也只能望著春風悵然若失,

獨特的鄉愁還在于視角的獨特,袁哲生基本采用了孩子的視角進行敘述,所以在面對秀才的死亡、面對燒水溝的大火、面對幾個鬼的離開,「我」都沒有表現出巨大的悲傷,以童趣凝視死亡,再以童真來面對鄉愁,天真與悲情,在二者的重壓下,時間之外的鄉愁變得越來越模糊,但不意味著消失。

在自序里袁哲生回憶起燒水溝,「潛進燒水溝底,像是一個沒有觀眾的魔術師把手探進高筒帽里去,然后揪出一只鴿子、一串手帕、一只兔子、一只金魚缸、一根拐杖、愈扯愈多……然后是空秀才仔、火炎仔、武雄、阿川伯公、空茂央仔、乞食清仔、耶和華……」盡管年歲漸長,他依舊忘不了那些童年往事,它們像海浪一般,一次次退潮,又一次次漲潮重新拍打作者的心。

縱觀全書,故鄉、時間、死亡,這三個詞任由其他作家發揮探討,都將會是不同的敘述風格。但絕不會像袁哲生這樣,用方言模糊語義,刻意留白造成敘述的不連貫性,再加上孩童天真視角下的悲情,當所有的一切交織在一起,跳脫的仿佛只剩下我們自己,

張大春在代序里寫道:「由于步履不穩而看似孤單顫抖的背影,或可能是出于生與死的渴望都過于糾結,他在哭與笑之間徘徊,落得啼笑皆非。」最重要的一句應該是:「生命看來自有其莊嚴的出口,不須要燒水溝的鬧劇了,」這些話讓我意識到袁哲生看得其實更為通透,方言與留白都是刻意的偽裝修飾,鬼神是自我在現實世界中寂寞的象征,那么真正的出口便是時間之外的他自己,旁人只需沉默即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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