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進按】3月12日,歌手龐麥郎的經紀人透露,龐麥郎因患有精神分裂癥,被強制送進精神病院治療。龐麥郎老家的村支書陳正鼎回應媒體稱,此前龐麥郎已被送過一次醫院,這次是第二次入院,
龐麥浪曾是一位著名民間歌手,陜西漢中寧強縣人,今年 37 歲。2014 年,一首《我的滑板鞋》讓他火遍網路,2015 年初,《驚慌龐麥郎》一文引發熱議。也就在那時,我在財新部落格寫下這篇文章,
這篇文章并非寫龐麥郎,只是記敘因他引發的一段思絮,今天獲知他的境況,我若有所失,于是在周末版重發此文,表達對他的理解和關切。
因龐麥郎燃起的戰火燒向了朋友圈。一整天朋友們都在討論此事,恕我孤陋,從沒聽說過這個人。看大家吵得熱鬧,我也產生興趣,打開了鏈接,《我的滑板鞋》。
這是他的成名作,聽后第一感覺,這不是唱,是在說,但是聽了一會,我的笑容收斂了。
關掉視訊,我對大家說:“我覺得不錯,還有些感動,對不起,是真的,不是裝的。”
“為什么?”有人問。
我想了想,說:“說不清,我再去聽一遍,看能不能抓住是什么感染了我,”
“有些事我都已忘記/但我現在還記得/在一個晚上我的母親問我/今天怎么不開心/我說在我的想象中有一雙滑板鞋/與眾不同最時尚跳舞肯定棒/整個城市找遍所有的街都沒有/她說將來會找到的/時間會給我答案”
對美的感受純粹是個人化的東西,且很多時候找不到邏輯。再次聽完,我對大家說:“我還是說不清。我想寫一篇東西。這是我剛才的瞬間想到的。我要寫我認識的一個裝寬頻的工人。”
于是,就有了下面這篇東西,
01
2014年上半年的一天,我在朋友圈轉了一篇反腐報道。不一會,一條評論跳出來:“這樣的貪官該斬首示眾!!”
如此戾氣的評論在我的朋友圈里是未曾有過的,我好奇地點開,不認識這個人,于是問他是誰。一天未回復,我又問一次,還是不回復,我有些不高興,又發一條說,如果還不回復,就刪除他,
威脅之下,他很快回了資訊,告訴我,他姓楊,曾經給我裝過寬頻。
我想了起來:有一次,家里寬頻壞了,我報修,公司給了我一個電話,我存進通訊錄。后來他來我家修了寬頻,至于怎么進了我的朋友圈,我再也想不起來了,
他承認,一年多來,一直在看我的資訊。我一問,果然,我去了哪里,干了什么,寫過什么文章,我兒子上了什么大學部,他都知道。看來微信簡直就是隱私大暴露!好在我不是名人,暴露就暴露吧。
打那以后,他好像得到了我的批準,大搖大擺看起我的微信,還大著膽子發表評論,再無忌憚。幾乎我每發一條微信,他都要點一個贊,或是發幾句感慨,成了我的第二個“鐵桿粉絲”,
閑暇無事時,我會和他閑聊幾句,漸漸知道,他是河北某縣人,排行老二,上面有一個姐姐,下面有一個弟弟,他讀完國中就輟學,晃蕩了兩年,跟著一個老鄉上北京,先送桶裝水,后在建筑工地當小工。輾轉多年,才到寬頻通公司。總之,是千千萬萬從農村到城市謀生的大軍中毫無特色的一員,
他原先并不愛看書,自從加了我的微信后,先是好奇,而后打開看看;再后來,一有閑暇就想看;再再后來,就忍不住想評論幾句。他說,這成了他每天的樂趣,
“我朋友圈里就一個您這樣的人,”他說。
02
我和他的生活,在各自的軌道上運行著,唯一的交集是他在我的微信下發表評論,當然都是那種熱心、質樸但見識有限的老百姓慣有的評論。
他的進步還是有的。有一次,他和我討論腐敗問題,說:“光抓貪官沒用,抓也抓不完。不從制度上變革,抓了一批又出來一批,”我刮目相看,問:“怎么變革?”他答:“當然是民主和法治!”我大驚:“你怎么知道的?”他答:“從你那看的。”
有一次,他鄭重向我請教一個問題:他的弟弟,高中畢業,考上了河北省一個二流本科,學費很貴,他們家拿不準到底要不要去念?
我大而化之地回答他說:“人生選擇很難,因為它是一次性的,又是有成本的。你選擇了這一種,就不能選擇另一種。你在選擇前,先想一想,自己放棄的是什么,放棄了可惜不可惜;再看要選擇的那一種,是不是你真的想要的。”
他諾諾連聲,但我知道我說的其實很蒼白。我想起同事汪海明寫過一篇部落格《陪考氣的人,是談這個問題,就推薦給他,
他問我到哪去看?為了給財新網多增加幾個點擊,我讓他自己去財新網搜。他很快搜到了。我問他:“有用嗎?”他老老實實回答:“看了心里很難受。”
再后來,我偶然問起這事。他告訴我,弟弟放棄了,
03
他也有過一次成功的案例,是在老家維權,
他長大的鄉村,在大陸許多地方轟轟烈烈的“舊村改造”運動中,未能幸免。有一次,他消失了很久,我問他去哪了?他說為征地的事回老家了,
他說了說情況。不復雜,我一聽就明白。我問他處理得怎么樣了?他一五一十地說,頭頭是道。我表揚他:“有理有節!你怎么會的?”他說,“我把你們單位陳寶成的文章都看了,就明白了,我們村和他的村很像。”
這話我聽了高興。我又問:“村里的鄉親們聽你的嗎?”
“聽!”他告訴我:“道理不難懂,我一說大家都明白,他們都說我沒白在北京呆著。”
04
日子一天天過去,他的勞作一如既往地辛勞,收入又低,像他這樣的農村青年,要在北京扎根,過上穩定體面的生活,是很難的。
終于有一天,他告訴我,他面臨一個選擇:他在老家談的女朋友,跟舅舅去了河北保定,她舅舅在保定開了一個小廠,她希望他也去保定,幫舅舅干。
他很矛盾,他知道在北京前途無望;但他也實在不愿意到保定那樣一個小地方,給親戚干活,他對北京還是有眷戀的,原因是,“能見到世面,能遇到像老師您這樣的人,”
“我過去沒有認真念過書,現在還是想多看一點,”他說,“多明白一些事情,心里會踏實一點,”
他最終選擇了去保定,走之前,他說,他以后還是要看我的微信,我說沒問題,
但后來,他的音訊越來越少,在我微信后點贊也越來越少;再往后就沒有音訊了,
我不知道他是因為太忙,還是因為混得差,心情壓抑,自輕自賤,主動斷了和我的聯系。誰知道?誰能知道?!
我也漸漸淡忘了他,只在今天聽到《滑板鞋》的時候,突然想起了和龐麥郎多多少少有些相近的他。
回家的路上我情不自禁
摩擦 摩擦
在這光滑的地上摩擦
月光下我看到自己的身影
有時很遠有時很近
感到一種力量驅使我的腳步
有了滑板鞋天黑都不怕
一步兩步一步兩步
一步一步似爪牙
似魔鬼的步伐
(本文原作于2015年1月17日)
張進周末版作品
龐麥郎“哇!太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