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維坦按:
人真是神奇的生物。估計當初發明椅子的人都沒有想到,椅子竟然有如此多的用途……能和下半身發生聯系,又具備形而上的特質,簡直了,其實也不難理解,畢竟能夠坐下來的生物,往往是在其相對放松的時刻,有什么是不能坐下來談的呢?有什么是不能坐下來想的呢?歷史上從來不乏宅者,從吸鹽蒸汽到與神的狂熱結合,我們在椅子上已經神游已久,
如果椅子能夠傳送意識,讓我們在想象中體驗異地風景,盡享來自宗教和性的心醉神迷,那會是怎樣的情形?亨特·杜克斯(Hunter Dukes)在這篇文章中研究了19世紀時英美兩國人對搖椅及坐墊彈簧的癡迷,指出了家具技藝的進步如何幫助“椅上旅行家”探索外面的世界,
在威廉·康貝(William Combe)所著的詩意三部曲——《醫生的三次旅行中》,Syntax醫生在坐墊“厚實飽滿的摩洛哥式”扶手椅上夢到的牧師。這是托馬斯·羅蘭森(Thomas Rowlandson)為該書所作的插畫,© rijksmuseum.nl
很難企及19世紀家具那樣的高度,這種困難不是因為缺乏物質材料,因為材料隨處可見,而是在精神領域難以望其項背,
——希格弗萊德·吉迪恩(Sigfried Giedion)
……那件家具(可移動的)——哦,出乎意料——竟變成了運輸工具,
——米歇爾·塞雷斯(Michel Serres)
從何時起,扶手椅不再僅僅是把椅子?從它們成為了想象力的載具那一刻起。
帶有扶手的椅子可追溯至一千年以前,但“椅上旅行家”這個概念直到19世紀初才出現。這些宅男宅女謹遵愛默生的建議:智者宅在家里,
你要是不缺學識,又有大把時間,就能坐在一張安樂椅上漫游世界,或在長軟椅上徜徉君士坦丁堡,和椅上旅行家相關的討論常集中于游記,那么,19世紀的椅子本身又有什么故事呢?它的風格和工藝是如何變化的(比如說搖椅和坐墊彈簧的出現)?椅子的工藝,休閑冥想等養生之道,如何滋養我們所謂的“久坐的想象”?
我在問最后一個問題時,我的腦子里有兩種關于“想象”的含義,它們彼此糾纏:既是靜坐時的意識范圍(休息時可能想象什么樣的東西),也是文學和流行文化中神游的象征。雖然椅上旅行者多指喜愛觀看立體照片或虛構書籍的人,或購買殖民地回憶錄、探險家日志的人,但我所討論的是一個更不為人知的傳統概念——那些使用家具和其他道具的神游者。
到了世紀之交,讀者們駕駛著桃花心木做的“宇宙飛船”、坐著帶紐扣簇絨的軟墊“時光機”,座椅顛簸晃動,帶著主人進入心靈旅程:或是一次驚心動魄的冒險,或是一場繾綣纏綿的春夢,抑或是一段充滿虔誠的朝圣。
藝術家鮑耶·尼科爾斯(Bowyer Nichols)曾稱:“如果‘風景是一種心態’,那么鑲板的房間、椅子或桌子也是如此,這些東西具有內在精神,對于那些愿意探究它們的人,它們亦會袒露內心作為回應。”
為了理解支撐我們脊柱的椅子所觸發的精神狀態,我們應該先問:座椅能否支撐腰部,坐下時我們的胸骨角度如何。椅子只能借由歷史回應部分的答案,答案的剩余部分將來自我們自己的意識——我意識到支撐我打出這些文字的是加了襯墊的座椅;而你在閱讀這些文字時,也會意識到讓你舒舒服服或臥或倚的又是哪些家具,
埃德蒙·阿道夫斯·柯比(Edmund Adolphus Kirby)發明的“調節椅”的專利細節圖,該椅可用于醫療、手術和一般用途(1852-1854)。© wellcomecollection
虛擬旅行,或如何在馬車上殺死一頭鯊魚
1785年,威廉·考珀(William Cowper)在其長詩《任務》(The Task)中提到了通過閱讀航海的經歷——“他旅行,我亦隨,”考珀仿佛附體游記中的主人公,腳踩運煤船的甲板,爬上中桅,模糊了經歷和回憶之間的界限:“通過他凝視的雙眸/探索不同的國家,與其心靈相通。”
1816年,約翰·濟慈(John Keats)在《初讀查普曼譯荷馬史詩有感》中采用了同樣的意象,在史詩中徜徉的濟慈感覺到作者像“體格健壯的庫特茲用他那老鷹般的雙眼/盯著太平洋一直瞧”,在這兩首詩中,閱讀成為眼睛在大英帝國邊界游走的通路,
在書信中,考珀略過恃強凌弱的立場,呈現了濟慈筆下庫特茲背后的形象——庫爾茨,考珀讀完由詹姆斯·庫克(James Cook)所著、約翰·霍克斯沃思(John Hawkesworth)編輯的那版《航行》后,寫了一封感謝信給贈書人——約翰·牛頓(John Newton,他曾販賣黑奴,后幡然醒悟并主張廢除奴隸制度,創作了福音歌曲《奇異恩典》):
在這些場景中,我被想象攫住心神,以至于我仿佛與航海家共同面對他們遇到的各種危險。我失去了錨;我的主帆被撕成碎片,我殺死了一條鯊魚,通過手勢與巴塔哥尼亞人交談,但實際生活中我連壁爐都沒離開。這些全球環游的主要成果似乎是為待在家里的人帶來消遣娛樂,
在這略顯夸大的風趣言語和參與殺戮活動的興高采烈背后,考珀因冒險故事給帝國帶來的人員傷亡而譴責庫克。“以面包果為生、礦藏一無所有的國家,不值得我們與之結交,未來我們也不會再來此地。這對他們來說更好;他們的貧窮就是他們的財富。”(注意這封信中“果”的雙重含義:一是指考珀放棄的那些殖民地上作為口糧的面包果,二是指探險家全球環游的成果,即售賣給待在家里之人的探險故事書。)
考珀暗示了經濟、文化制度與精神層面的發展步調并不一致,因此庫克船長的故事得以抓住喬治王時代人們的想象力,同時他也擔心椅上旅行會給身體帶來副作用,“請你相信安樂椅并非完全令人愉悅的朋友,在火爐旁度過漫長冬天的你將迎來一個不健康的春天。”
大約一個世紀后,考珀所認為的久坐不適,成為小說家若利斯-卡爾·于斯曼(Joris-Karl Huysmans) 描寫新式想象旅行的跳板。
在一部關于中世紀的荷蘭神秘主義者萊德溫-希達姆 (Lydwine of Schiedam)的傳記作品中,于斯曼描述了這位患漸進性癱瘓、無法外出的圣徒是如何“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來朝圣的,萊德溫利用這種技巧,借由天使的引導,拜訪了七個羅馬朝圣教堂和低地國家的地方修道院,并十分細致地評論這些建筑,但是這種精神旅行帶來了身體上的副作用:她的腳在遙遠的峽谷中扭傷了,萊德溫從美妙旅程中醒來,發現自己的腳竟在床上脫臼了。
約翰內斯·布魯格曼(Johannes Brugman)著書Vita alme virginis Lijdwine(1498)中的插畫,描述了這段隱秘旅行。© archief.schiedam.nl
對于那些沒有天使引導的人來說,于斯曼在《逆流》(À rebours)中提供了更為世俗的椅上旅行方式,該書中,隱居的主人公讓·德塞森特(Jean des Esseintes)觸摸儀表盤,卷起航海帆;吃石灰和硫酸鹽化合物,吸鹽蒸汽;閱讀描述壯美海岸的旅行指南,結果如何呢?這就像是某種VR(虛擬現實)體驗:
因此,他不費吹灰之力,便快速享受了一次海上長途航行……秘訣在于知曉如何旅行,如何高度集中注意力以產生幻覺,并以夢中經歷取代現實……當一個人躺在椅子上就能進行如此美妙的旅行,身體的移動還有什么必要呢?
從這個沉迷于幻覺、喜歡宅在家中的角色身上,我們看到了一個墮落的神秘主義者,一個從精神追求轉向感官享受的隱居者,一年后,《Fun》雜志發表了一個不那么神圣的食譜,專為馳騁在躺椅上的“航海員”準備,作者第歐根尼·塔布(Diogenes Tubb)還奉上了簽名——這個假名正好適合一動不動的幻想旅行:
拿一包蒂德曼的海鹽,倒入身邊的一桶熱水里,快速吃掉一個富含油脂的火腿三明治,然后躺在搖椅上。用力搖晃自己,大口吸鹽蒸氣,這就跟乘汽船旅行一樣激動人心,而且便宜得多。
第歐根尼·塔布借用了住在陶缸里的古希臘犬儒學派哲學家第歐根尼的名字,并模仿于斯曼的寫法,對神游旅行換湯不換藥,為另一讀者群體服務。這些成人游戲是孩童游戲的變體,正如《青年伴侶》雜志于1909年發表的一首詩歌中所說:
當我不想待在家中,
我的靈魂便會神游四方;
我忠實的扶手椅,
在客廳地板上搖搖晃晃,
它知道去任何地方的路,
旅行了二十多次……
然后我深信,
我已身處兩千英里之外的大海,
在于斯曼和塔布之前,還有一位作家薩米耶·德梅斯特(Xavier de Maistre)。他于1794年寫成的作品《在自己房間里的旅行》(Voyage autour de ma chambre),在1871年首次被譯為英文,作者在薩丁軍隊當兵,因為一場非法決斗被判禁足42天,在此期間,他只得收劍入鞘,以筆作刀,在房間中的“旅行”之一是去小人國,不過旅行才是重點。書中的各種總結讓作者聽起來像是打著領帶的里爾·喬恩 (Lil Jon,美國說唱歌手):從椅子到床,到窗戶,再到墻壁,然后再來一次。然而,他是如何旅行的呢?當然,得有個“交通工具”。
“我把自己放在扶手椅上……我左搖右晃,一點點地讓身體達到平衡,最后我幾乎是無意識地走近墻壁。這就是我在沒有時間限制下的旅行方式。”本質上來說,這是在椅子上沖浪;只要他有張椅子就能發揮想象力了,
維西爾為讓·塔爾迪厄(Jean Tardieu)“精簡版的‘旅行’”所作微型畫,出版于1860年。在圖片中,薩米耶·德梅斯特坐在扶手椅上,正展示自己的“探險之書”。© archive.org
德梅斯特也許是最著名的椅子旅行者,但他并非唯一一個,貝恩德·斯蒂格勒(Bernd Stiegler)回顧了歷史上“房間旅行”類型的作品,除了德梅斯特,還有萊昂·戈蒂埃(Léon Gautier)的《一個天主教徒在房間里的旅行》(Voyage d’un catholique autour sa chambre,1862年);艾瑪·福肯(Emma Faucon)的《一個女孩在房間里的旅行》(Voyage d’une jeune fille autour sa chambre,1864年);愛德蒙·德·岡古特(Edmond de Goncourt)的《在閣樓里的旅行》(Voyage dans un grenier,1878年);瑪麗·奧肯尼迪(Marie O’Kennedy)的《清點我的房間》(1884年);以及許多其他在房間和客廳中漫游的作品,我最喜歡的椅子旅行者出現在塞繆爾·貝克特(Samuel Beckett)出版的第一本小說《莫菲》(Murphy,1938年)中。莫菲也發現了椅子能成為旅行的工具,但方式有所不同,他選擇了禁欲,而不是沉湎于異國風情、嬉戲游玩;不是去往國外獵奇,而是追尋宗教信仰:
他赤身裸體地坐在搖椅里,那搖椅是用柚木原木做的,保管不會崩裂、歪斜、收縮、腐爛,也不會在晚上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搖椅是他自己的,從來沒離開過他……
七條圍巾把他捆得結結實實,兩條把他的脛骨綁在搖桿上,一條把他的大腿綁在椅座上,兩條把他的胸部和肚子綁在椅背上,一條把他的手腕綁在后面的壓桿上……
他這樣坐在搖椅上,因為這樣坐著給他帶來快感!首先,這樣坐著給他的軀殼帶來快感,帶來平靜,其次,這樣坐著使他的思想得到自由。
貝克特《莫菲》封繪,© eBay
已有不少優秀理論解釋扶手椅旅行的風靡。1815年至1914年,大英帝國新增殖民地的面積超過1000萬平方英里,殖民地人數新增4億,隨著扶手椅作品中“游學旅行”和“航海旅行”敘事主題的衰落,真實游記的寫作人數開始增長。家中的“游客”從這一時期開始帶上當代的貶義色彩;城市通勤和環球旅行開始興起。
到了19世紀80年代,乘客可以在巴黎上火車,在伊斯坦布爾下車,電報和電話將遠近的地方勾連相通,而全景畫、動物園、早期放映機和立體鏡繼續拓寬著殖民者的視野。在倫敦,埃及大廳、大英博物館收購的埃爾金大理石雕,將“古老土地”的珍寶帶入了這座大城市,
而到了1914年,詹姆斯·喬伊斯(James Joyce)的《都柏林人》(Dubliners)中的敘述者可以不出都柏林而造訪像“阿拉伯”這樣的地方,這是愛德華·薩義德(Edward Said)所說的東方主義的激進現實主義的例證。
扶手椅旅行就像是彈簧,對地理空間進行壓縮,所以,如果可以從家中就體驗“世界”(這里指世界的某種特定表象,人們雖然可以通過想象即時體驗,但這種表象并不真實準確),那就不需要旅行了。
一個立體畫愛好者將立體鏡作為“教師”,坐在一個存有立體照片的櫥柜旁(1901年),© loc.gov
但現在讓我們回到塔布和莫菲身上,他們的椅子旅行和萊德溫的神秘旅行相似,都是利用了神游的宗教技巧。雖然我上面引用的那些段落有玩笑的成分,但它們描繪了儀式性催眠的世俗化版本。蒸汽浴時的鹽蒸汽,可能類似于天主教或東正教徒做彌撒時的香爐煙氣。煙霧繚繞的乳香用作神游工具也就不足為奇了。那么搖動呢?
克利斯莫納斯在19世紀時就知道了一些科學家直到今年才證明的東西。2011年發表于《當代生物學》(Current Biology)期刊的一篇論文聲稱搖椅是波浪式運動:它們不僅近似于海上旅行,還會與腦電波交相輝映,促進了后者的緩慢振蕩和主軸活動,雖然這項研究的關注點為搖動“如何使人從清醒狀態過渡到睡眠狀態”,但在陷入催眠狀態之前,意識的模糊狀態是怎樣的呢?椅子旅行中的神游在多大程度上仰仗于搖椅和彈簧的振動節奏?
(www.cell.com/fulltext/S0960-9822%2811%290053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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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73年,《愛丁堡評論》(Edinburgh Review)發表的一篇文章對催眠狀態和催眠術提出了同樣的問題。“至于所討論的這一簡單效果,我們不妨考慮布道、搖椅、安樂椅或枯燥的書本帶來的催眠效果。”該文作者本意是想否定催眠術,但催眠效果其實并不簡單,如果搖椅使得我們大腦中的腦電波產生巨大變化,那么搖籃和安樂椅(到了19世紀70年代,這些椅子經常裝有彈簧),甚至牧師的聲音都可以算作先進的神經心理學技術。
利用異性吸引力對“安樂”椅上的女人實施催眠的男子。這是一本書的封底廣告,A.布里爾·德·博伊斯蒙特(A. Brierre de Boismont)的《幻象:或異象,幻覺,夢境,昏厥,催眠術和夢行癥的理性歷史》( Des hallucinations ou Histoire raisonnée des apparitions, des visions, des songes, de l’extase, du magnétisme et du somnambulisme,1845),© wikimedia
某些通靈行為中的靜止狀態與搖晃的坐具給身體帶來的影響有什么交叉關聯?舉個例子來說,猶太教正統派信徒在祈禱中身體前后搖晃,有些人認為這是為了增強與神的聯系,羅納德·L·艾森伯格(Ronald L. Eisenberg)寫道,“對于神秘主義者,祈禱時的搖晃代表著與神的狂熱結合,”雖然我寧愿將自己當成考珀想象中鯊魚的食物,也不愿暗示艾倫·德斯豪維茨(Alan Dershowitz)是一個神秘主義者,但他也相信搖晃與那什么有關,嗯,你可以自己看:
我要感謝本地猶太教堂幫助我探索性,我相信,無上的神明修建了高度適宜的長凳,以在恰當的時間讓人體驗靈肉合一的感覺。當猶太教正統派祈禱時,他們站著來回搖晃。當我達到一定的高度時,我面前的長凳頂部有一條曲線,與我的丁丁完全平行。正是在猶太教堂里前后搖晃的時候,我經歷了第一次性高潮,
這暗示了:教堂座椅將青春期的性沖動和圣經舊約聯系在一起,我認為這是一個笑話(這個惡心的笑話來自這個被指控強奸未成年人的渣男自傳,他在職業生涯里一直主張降低性許可年齡),但很不幸,這竟為我的論點引入了不同的切入角度。就像其他致幻工具(藥物、歌曲、節奏、光線、性)一樣,搖椅誘發的狂熱既可以形而上(就貝克特筆下的莫菲而言),又可以深入到感官世界,
可移動家具的發展
道德和精神上的安慰之物通過盎格魯-諾曼人被帶到了英國,而在18世紀后期,我們十分注重舒適感,即身體的滿足、放松和躺臥。不久之后,一款法國安樂椅在該國和世界上流行起來。它為什么如此舒適?是因為在松軟襯墊下放置了彈簧。
在1833年,J.C.勞登(J.C.Loudon)還有可能曾聲稱,“螺旋形彈簧作為填充物的效用早已為科學人士所知,但家具商卻一無所知,以至于幾年前,一項填充物新發明的專利被取消了,”但在不久之后,椅子的形狀變得華麗,若不使用彈簧,這種底座沒辦法實現,多蘿西·霍利(Dorothy Holley)寫道:“到19世紀末,有些椅子過于龐大,看上去像會爆裂,”
在關于人的姿勢的大膽論述中,西格弗里德·吉迪翁(Sigfried Giedion)將這一時期描述為坐墊統治時期。“家具成了填滿房間的一種手段;體積的膨脹是第一步,”不過,椅子曾一度被歸為“可移動家具”,因為移動這一概念已和椅子融為一體,
約翰·W·斯蒂芬森(John W. Stephenson)所著《家具內襯》(1914年)里,“彈起來”這章中的圖片。© archive.org
彈簧的彈性為維多利亞時代的人們創造了新的幻想題材。椅子不再是骸骨一般的架子——現在它們的骨頭被埋在拱狀的底座和墊子中,層層疊疊的織物覆蓋在活力滿滿的彈簧上。
有了新的空間(無論多么隱蔽),就有了新的敘事可能性,比如,弗雷德里克·巴納德(Frederick Barnard)和查爾斯·H·羅斯(Charles H. Ross)合著的《黃銅門環背后:一些冷酷的現實》(1883年)中,有一個故事是“吞剪刀的人”,
故事是這樣的,米特太太的公寓里有個怪事,剪刀總是消失,而且不止一把,“我指的是每個人的剪刀,整個家族的剪刀,每位女士的剪刀。事實上,一些紳士甚至不斷地買剪刀,一把又一把剪刀,永無止境。”謠言迅速蔓延,堪比公寓里臭蟲的傳播速度。據傳罪魁禍首是一個“干癟老婦”,敘述者一開始把她比作一條貪婪的鯊魚,后來又比作參加一場傷及性命的大胃王競賽的“快樂水手”,解剖時發現,這個“水手”的胃里有消化了一半的刀子,“其中一些裝有四把刀片”,還有一些廚房用具。
老婦人死后,又發生了另一種形式的“解剖”。米特太太得到了老人的扶手椅,并對它進行了翻新,她拆開磨損的皮料,取出下面的填充物。“下面的填充物!你認為有什么?肯定有馬毛,或多或少有損壞的彈簧,還有53把剪刀,不知道為什么竟躺在木椅的縫隙里。”
吞剪刀的家伙不是死去的老婦人,而是她的扶手椅,這個故事利用了彈簧坐墊的壓縮節奏和胃的消化節奏的相似之處。這把椅子仿佛也有著機械一般的吞咽和消化方式,
這是18世紀羅伯特·貝納德(Robert Bénard)創作的版畫,展示了彈簧普及之前的椅子內襯。©
在與空間有關的想象中,上鎖的房間總是象征著隱藏的意識。然而,在下面的例子中,壓抑精神這一說法顯然被解壓所消解。可移動家具打破了家中各空間的分隔:破舊彈簧暗示著前一晚的風流韻事,搖椅的吱呀聲將門后的活動廣而告之,
如果說20世紀美國人的地下室是存放本我的地方,催生了希區柯克的系列電影以及其他驚悚片中的生理性欲求,那么新的家具工藝在19世紀的客廳中也扮演了類似的角色,我們發現,19世紀時的可移動家具與充滿性欲的場景緊密相關,
德肖維茨不是第一個因椅子而“性奮”的青少年。比如,像英美人房間里的彈簧或搖椅壞掉等暗喻,都是社會語境下的調情說法,在《吞剪刀的人》出版三年后,伯明翰Owl出版社出版了一封名為“甜心的賬單”的幽默“信”,據說是由一位名叫赫齊卡亞·布羅格斯(Hezekiah Blodgers)的父親寫的,他女兒瑪麗亞拒絕了一個追求者,請注意下面提到的壞掉的搖椅和受損的彈簧,
這封賬單的細節,© gale
這封信的結尾是對這位追求者的威脅。他如果敢再來,“我會把你揍(whale)出‘屎’來,讓你這周只能趴著過活”。在前一個故事中,老婦人很難有性吸引力——“衰老,枯萎,毫無水分”,比她椅子里的破舊彈簧還要來得破舊,而在這封信中,寫信人明目張膽地猜測這種性愛撫——在社會規范之外釋放的性欲,損壞了彈簧和搖椅。
這里有一種怪異的對稱性,對這個情郎行為的懲罰(揍)將迫使他趴著,就像人們想象吞剪刀的人【偷摸(shark)】趴在老婦人身上一樣(在本句中,作者使用了whale和shark的動詞含義,分別是“揍”和“偷偷摸摸地行動”,而從其名詞含義來看,二者都表示海洋生物,whale是“鯨魚”,shark是“鯊魚”,此處作者玩了文字游戲,譯者注),
1890年至1905年左右,大大小小的雜志和報紙都發表過一首名為“客廳里的秘密”的詩,我們可以看到相似的、卻無關彈簧或海洋生物的性暗喻(此類小詩見諸《芝加哥晚郵報》和澳大利亞的《水星信使周報》):
為什么家中搖椅
這周一直靜默
到周天晚上卻陷入癲狂
發出輕微的吱呀聲?
每次父親坐上搖椅
它總是安靜地晃
等到女兒有了追求者
它開始吱吱地叫
啊!知道原因的人
怎敢破壞戀人的興致?
“兩顆心一張椅;
合二為一,搖在一起,”
明信片中是一對坐在椅子上的情侶。為英國約克郡西部的Bamforth & Co公司制作,這家拍攝和插圖公司以黃色海濱插畫而聞名(1907年),© wikimedia
這首詩借鑒了弗里德里希·哈爾姆(Friedrich Halm)的戲劇《野蠻人因戈馬》(Ingomar, The Barbarian)中的套路,將精神上的狂喜降為身體上的親密,我對19世紀的性了解得不夠,所以我不敢妄言。偷偷摸摸地坐在腿上?是《愛經》(Kama Sutra,古印度一本關于性愛的經典書籍,譯者注)中“愛的搖擺”的衍生形式?又或者,搖椅是一種委婉說法,搖椅的吱吱聲為了掩蓋那酥軟入骨的呻吟?
我們缺乏與彈簧和搖動家具相關的身體經驗:新人客房里吱吱作響的床墊;禁止在床上跳躍的童年禁忌;令人難受的躺椅,但我知道彈簧和搖椅為維多利亞時代的色情寫作提供了素材。例如,19世紀70年代出版的《愛欲羅曼史》中有如下場景:
從溫室到最迷人的避暑別墅,長有一片灌木叢,在灌木叢東邊的陰影下,有一條完美的散步小徑,從房子里可以俯瞰最美的景致,不管從哪個角度看,這棟房子都十分安全,它的家具非常方便做愛,沙發低矮寬大,安裝了專利彈簧墊,在后續情節中,這里留下了很多愛的痕跡。
再讓我援引一下《我的秘密生活》第三卷,這是一本多達百萬字、令人著迷的情色“回憶錄”,于19世紀80年代末問世:
沙發旁邊是一張美國搖椅,我第一次見這種搖椅,瑪蒂爾達坐在搖椅上晃動著,我大力地搖動椅子,在它傾過來的時候扶住它,迅速地用一只手把她的襯裙推上去尋幽探密,
在19世紀,搖椅(和擺動的座椅)帶有情色意味,類似于之后的滾筒烘干機。
某些保有維多利亞時代思想的人認為,安樂椅造就了輕浮的女人。文明社會的人應該坐姿端正,一些美國評論人士認為這些英國人的規矩是可笑的,1864年,美國幽默作家范妮·弗恩(Fanny Fern)在《倫敦讀者》發表的《關于椅子的一章》中寫道:“我聽說英國人像木乃伊一樣坐得筆直,真可憐!難怪他們的臉總是充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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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18世紀初開始,搖椅在美國已經隨處可見,但直到19世紀30年代,當去美國旅行的人開始談論搖椅的普及時,它們才完全進入歐洲人的視野,1838年,詹姆斯·弗里溫(James Frewin)在《建筑雜志期刊》提及:“在美國,把搖椅給陌生人坐被認為是一種敬意;當房子里的椅子不止一種時,主人總是會將最好的椅子讓給陌生人坐。但不是每一個人都理解這種情感表達方式。”
同年,英國社會理論家哈麗特·馬蒂諾(Harriet Martineau)在其《西部旅行回顧》(Retrospect of Western Travel)中提及,她從英國斯托克布里奇去往美國紐約奧爾巴尼,在途中一家小旅館歇腳。她談到坐在椅子上搖動是種“令人不快的做法”,并發現“椅子上的女人們搖動的方向、速率不一,好似胃里安了煙草咀嚼機的煙癮者一樣”。《密歇根農民》和其他雜志上也出現了類似的描述,呼應了搖椅令人上癮的作用和異步性;作者稱搖椅是女性的“神經鎮靜劑,麻醉藥,興奮劑”,并描述了“一位女攝影師坐在搖椅上,把相機放在膝蓋上,平靜地拍攝一群坐在搖椅上、搖動頻率不一的女人”。
明尼蘇達州馬卡萊斯特學院的兩個學生共用一把搖椅,© collection.mndigital.org
一旦馬蒂諾開始趕路,她就很難停下來,“我無法想象,這種懶洋洋、不優雅的放縱是多么普遍,”在把美國描繪成搖椅之地前,她這樣感嘆道:
美國女人來到歐洲生活時,有時會給美國家人寄信希望代買搖椅,搖椅還是常見的結婚禮物。受人愛戴的牧師家里每個房間都有搖椅,它們都由感恩虔誠的信徒贈送,幸好對紳士們來說,靜坐是一件樂事,要不然人人都熱烈參政,莊嚴的美國參議院可能是另一番奇景;這52名參議員會一邊面容嚴肅地深思熟慮、一邊在搖椅上起起落落,就像微風中漫游的一群智慧之鳥,
查爾斯·狄更斯(Charles Dickens)在他的《游美札記》(American Notes)中也記錄了類似景象,他在康涅狄格州河上的汽船上發現了一把搖椅:“即使在這個房間里,也都有一把搖椅。在美國,無論到哪兒,沒有搖椅,就簡直不能過下去,”(請注意這里的對稱性,游記中的狄更斯在汽船上發現了搖椅,而塔布在搖椅中閱讀相近的汽船旅行游記,)這位小說家似乎能接受在搖椅上來一場顛簸搖晃的河上航行,但我們很難理解是什么具體原因讓馬蒂諾心煩不已,難道是客廳里女士們搖動的身姿?
1865年4月14日,亞伯拉罕·林肯在福特劇院被槍擊身亡,倒在黑胡桃木制紅絲絨搖椅上,在那天早上,總統曾回憶說夢到登上“一艘奇異無比、難以形容的船,正以極快的速度駛向黑暗模糊的海岸”,© wikimedia
C. 霍斯特(C. Horst)發明的風扇組合式搖椅的專利圖紙(1847年),© archive.org
雖然我們經常將彈簧和能量釋放聯系在一起(例如蹦床,跳跳虎的彈跳尾巴,高蹺和裝著管狀假蛇的整蠱盒子),但它們也可以抑制(例如減震器)或完全終止運動狀態。在19世紀中葉,彈簧被應用于火車座位,以減少列車運行時的顛簸對旅客神經系統產生的影響:這是一種關于性和生理失調的公共健康問題,
西格蒙德·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在他關于兒時性欲的文章中寫道:“乘火車旅行與性欲之間這種強迫性的聯系,顯然是來自于運動能產生快感這一特征。成年人和青少年“對晃動或者搖擺感到惡心,乘火車旅行會使他們筋疲力盡,或者他們會在旅途中產生焦慮。”
而且,正如沃爾夫岡·希弗爾布施(Wolfgang Schivelbusch)所記錄的,《柳葉刀》于1862年出版了一本名為《鐵道旅行對公眾健康的影響》(The Influence of Railway Travelling on Public Health)的小冊子,描述了一種符合人體工程學的方法可用來應對顫動不定的火車車廂導致的暈車……即更多的搖晃:
鐵道車廂的彈簧,馬鬃做的座椅(以及用于新皇家車廂的軟木彈性地板),都遵循了這個原理,那些已經習以為常的旅客,只要看到他能夠獲得彈性的東西,就可能會明智地用上各種權宜手段。
關于彈簧座椅的成本及優點的爭論也延伸至搖椅。1896年,《基督教觀察家報》(Christian Observer)報道說,椅子的搖動“對刺激胃腸蠕動有很好的作用”,但是,1905年在《健康》(Health)雜志發布的一篇文章中,作者威廉·S·伯吉(William S. Birge)描述了一種被稱為搖椅脊柱的情況:“搖椅是一種徹頭徹尾的邪惡物品……[它]在受害者初生之時就揭開了陰險使命……[它]永久地改變了身體的平衡,并干擾血液循環,它會傷害眼睛,因為它不斷地改變一個人的視覺焦點,因為搖動時大腦會受到嚴重干擾,醫生應該禁止母親和護士為嬌弱的嬰兒搖床。”
不安樂的椅子(尾聲)
我對這把椅子的癡迷是什么時候開始的?我從來沒有坐過,只在網上看過它,在隔離期間,我開始尋找封閉的室內圖景,生活掩藏在門后,我們的生活突然也變成了這樣。而威爾漢姆·哈莫修伊(Vilhelm Hammershøi,丹麥畫家)的室內畫完全符合標準。它們安靜柔和,在北歐冬天的原始光線下沐浴過。就像他的許多其他作品一樣,哈莫修伊在公寓里畫了《年輕男子在閱讀的室內畫》(Interior with Young Man Reading,1898年),這一公寓位于哥本哈根斯德蘭加德街30號,他和妻子艾達·伊斯特德(Ida Ilsted)1898年搬到這里,居住了11年,
威爾漢姆·哈莫修伊的畫——《年輕男子在閱讀的室內畫》,© wikimedia
但就像任何好的神經官能癥一樣,也許我迷戀椅子的根源一直存在——美國學校里的那些藍色折疊椅,有四根金屬柱和有窄縫的椅身……這是行政人員都知道的Virco9000系列,是椅子的支撐作用和我對它的感知,促使我在幾十年后鉆研人類背部和椅子的互動嗎?顯然不是。至少我認為:坐墊要像分析師的沙發那樣舒適,才可能讓我深入探索下去。
其實根源在于哈莫修伊畫中的這張椅子,以及它吸引人們注意力的方式,這個年輕人拒絕使用寫字臺,看起來幾乎就像是在后退一樣,我從他身上看到了自己,在扶手椅上打字,避開那張我付賬單時用的桌子,當然,畫中的光線可能更好,因為靠窗,又或許他需要俯身看那本小說,站著看有更多的活動和伸縮空間,請看桌椅(深色木頭,粉色靠墊,白色油漆)如何呼應了他身體上的要素(深色西裝,粉色臉蛋,白色衣領),還有椅子是如何對著兩幅解剖圖的,就好像它正試圖研究圖中的人體。
當我凝視這幅畫時,我不知道該聚焦于男孩的臉還是家具,畫中的閱讀者完全沉浸其中;但是椅子卻令人警覺,它是想回應我的目光嗎?你也有這種感覺嗎?我認為畫中人做出了正確的選擇:站著。這把椅子還出現在其他畫作中,那些坐在上面的人似乎很痛苦,當艾達坐在上面時,她彎下腰做著我們看不見的家務,深深的焦點和令人眩暈的沒影點擴大了室內空間感,這是梵高《麥田上的烏鴉》的室內版本,仿佛如果她試圖站起來,重力就會把她從敞開的門里拉出來,
威爾漢姆·哈莫修伊,《艾達坐在白椅子上的室內畫》,© wikimedia
我試圖深入追蹤這類椅子的行蹤,探究像這樣的椅子(英國設計)是如何在世紀之交到達丹麥的。這一風靡使得喬治·赫普萊懷特(George Hepplewhite)在1789年的《櫥柜制造商和家具商指南》中囊括了家具圖案,以“將優雅和實用結合起來,融合實用性與愉悅性”,該指南所提及的簡潔線條、盾形靠背的時興風格,令人聯想到路易十六和亞當兄弟(赫普萊懷特的前輩們)。
托馬斯·謝拉頓(Thomas Sheraton,家具大師)就嘗試了這種風格:“如果我們對比一些設計,特別是那些最新的椅子設計,我們會發現它們已經在退步,也許再過一段時間會突然在混亂中衰亡。”托馬斯著有《櫥柜制造商和家具商的繪圖書》(Cabinet-Maker and Upholsterer’s Drawing-Book,1791-1793,1802年修訂),書中滿是反曲線飾、混合線性等詞匯,讀起來像是幾何教科書,然而,事情并不像謝拉頓所說的那樣變化,盾形成為了赫普萊懷特的經典設計圖案,但哈莫修伊的畫讓我懷疑被忽略可能會是它更好的結果。
至于丹麥,我說不清這種風格在那兒是常見的還是獨特的【類似的椅子出現在艾達的兄弟彼得·伊斯特德(Peter Ilsted)的作品中,但那些畫中的椅子是洋溢著快樂的家具】。我給丹麥設計博物館寫了一封信,一位好心的管理者幫忙致電了丹麥家具專家米爾賈姆·格爾費爾-約根森(Mirjam Gelfer-Jørgensen),她研究1840至1920年間的丹麥家具。她調查了這種椅子,沒有發現制造商的標記或簽名。郵件結尾是 “顯然沒人知道生產商是誰”。除此之外,我了解到18世紀時的丹麥人十分喜愛英國椅子,以致丹麥禁止進口它們。很快,模仿托馬斯·齊彭代爾 (Thomas Chippendale)家具設計的工作坊如雨后春筍般出現,我猜想赫普爾懷特的家具也很受歡迎,
我也試著追蹤這把椅子本身,結果運氣更好,如今,這把椅子藏于哥本哈根的赫希施普龍收藏館,放置在原畫旁邊,一位管理人員告訴我,哈莫修伊把椅子留給了布萊德的看門人。赫希施普龍的首任經理埃米爾·漢諾威(Emil Hannover)于1916年從看門人手里購得椅子。我猜測在這張照片中,椅子底座上的小標簽是丹麥語,寫著“禁止坐下”,但這位椅子訪客是否應依次行事,她能了解到什么?她會被送到哪里?還是在館中靜止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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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Hunter Dukes
譯/Yord
校對/藥師、兔子的凌波微步
原文/publicdomainreview.org/essay/postures-of-transport
本文基于創作共同協議(BY-NC),由Yord在利維坦發布
文章僅為作者觀點,未必代表利維坦立場
編者有話說:
文中提及貝克特的《莫菲》,其實在他晚年還有一部和搖椅有關的作品《搖搖椅》 (也有譯為搖籃曲,Rockaby,1981) ,全場一個女人在搖椅上坐著,一部留聲機在播放著女人的聲音,搖椅不受女人的控制一直搖擺著,直至越來越慢,最終停止,女人閉上雙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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