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年前的動物園,展出過人類


1865年,一支歐美聯合探險隊,拯救阿明·帕夏遠征隊(Emin Pasha Relief Expedition)深入到了非洲南部剛果盆地深處,驚訝地發現茂密的雨林中居住著一群矮小的原住民,他們普遍只有1.4米高,明顯比歐美人矮小。而且他們的五官特征與森林外面的原住民大有不同,顯然是一支獨特的人類


展示遠征隊遭遇俾格米人的圖畫 | Wikimedia Commons

這讓他們想起了古希臘荷馬史詩的記載,里面說到,在遙遠的南方,比埃塞俄比亞還要遠的叢林住著的一群小矮人,住在叢林之中,以捕獵野獸為生,荷馬稱他們為πυγμαῖος(Pygmaeus),意思是侏儒。這個詞的原意為一腕尺,也就是手腕到手肘的短短一段距離,探險隊覺得眼前的“小人”和史詩的記載里竟驚人地相似,就稱他們為“俾格米人”,


1890年大眾雜志Die Gartenlaube上的俾格米人插圖 | Wikimedia Commons

后來,更多類似的“小人”族群被陸續發現。人類學調查顯示,俾格米人共有十幾個支系,分散在非洲中部的雨林,使用著若干種相互不通的語言,亦不相互通婚。也就是說,俾格米這個概念是多個雨林里“袖珍”人類民族的統稱,但俾格米人支系也有著共同點:都過著游獵采集生活,與森林外的農業文明進行貿易,但不從事農業,他們的技術水平一般處在舊石器時代,東部的特瓦支系會制陶,更接近新石器時代,

叢林里的“矮人”

俾格米人的生活方式高度適應了叢林環境,表明他們的族群已經在森林里生活很久了。他們的食物有肉、植物根莖和果實,在缺乏氮素的雨林生態系統中,大型獵物難以找到,有時更易得的昆蟲(特別是白蟻)也會進入他們的食譜,

一場典型的俾格米人狩獵往往開始于他們遷移到一處新家園之初,在一場舞蹈或者祭祀之后,他們張開植物纖維編成長長圍網,布置到目標區域,接著整個部落出動,排成人墻,拍擊、呼喊發出噪音,將受驚逃竄的動物趕向圍網,遇到大型的獵物,他們還有長矛和毒箭可用,擊倒一頭叢林象也不在話下,實際上,他們曾經是象牙貿易的主要供應者之一,


俾格米人的棚屋 | PRA / Wikimedia Commons

為了適應雨林里周期性發生的暴雨洪水,和尋找新的有獵物的生活區域,俾格米人的部族經常要遷徙。好在他們并沒有太多生產生活資料的積累,住處也只是樹枝樹葉搭建的小棚屋,搬起家來還算省心。俾格米人如此生活了幾萬年,直到一群群外來人強行為他們帶來了“文明”。新世界的探索者發揚了販運人口的罪惡“傳統”,將這群特別的人一批批地當做異世界的奇珍帶了回去,

1904年美國商人兼探險家弗納(Samuel Phillips Werner)受聘于路易斯安那世界博覽會來到非洲,目的是為博覽會帶去一批俾格米人,途中,他以一磅鹽和一卷布匹的代價買下了一個俾格米人,此人來自比利時治下剛果自由邦的一個俾格米人村落,他的家人死于比利時國王利奧波德二世的殘暴統治,他本人則被奴隸販子俘獲。但弗納對外宣稱自己是從食人族手中救下了奧塔。隨后,弗納設法讓他說服了另外四個俾格米男性一同前往美洲,


商人兼探險家弗納 | Wikimedia Commons

弗納向俾格米人們開出了什么樣的條件,我們已經不得而知,我們故事的主角也不知道這段旅程將給他帶來什么改變,

變成階下囚

六月下旬,一行人被帶到了博覽會,那個俾格米人在那里得到了“奧塔·本加”這個名字,可能是因為奧塔·本加的牙齒因為祭祀活動而磨尖過,展覽會以“非洲食人族”的噱頭大肆宣傳,

俾格米人的到來不負展覽方的期望,一時間,展會人潮洶涌,報刊紛紛報導了這件奇人異事,也有人開始為他們感到擔憂,認為他們的身份比起“演員”更像一群“囚犯”,認為此項展覽應該改造成嚴肅的科學展示。遺憾的是,理智的聲音太過微弱,淹沒在了瘋狂的浪潮中。

不久后,弗納按照約定將俾格米人們帶回剛果,但本加在短暫停留之后,選擇與弗納一起返回美國,這一次,本加被安排在紐約市美國自然博物館住下,博物館對本加很感興趣,安排他穿著一些異域服飾向客人展示——盡管那都不是本加自己文化中的服飾


1904年世博會上的奧塔·本加和其他俾格米人 | Wikimedia Commons

漸漸地,新奇世界對本加的吸引力越發微弱,他開始試圖逃跑、暴力反抗,最終被弗納送去了布朗克斯動物園,在那里,園方試圖將本加安排成一位工作人員,然而游客的過分關注讓本加顯得更像一件展品——和他負責照護的猩猩無異,最終的結果是,園方順水推舟地掛出了奧塔·本加的展覽牌,上面寫著:

“非洲俾格米人‘奧塔·本加’

23歲,四英尺十一英寸,體重103磅,

由塞繆爾·P·弗納博士從剛果自由邦帶來,

于九月的每個下午展出”

這種展出遭到了一些黑人團體和宗教組織的抗議(神奇的是,宗教團體認為展出奧塔·本加是宣傳達爾文學說),迫于壓力,布朗克斯動物園在1906年底“釋放”了奧塔·本加,但這對本加來說,無異于是一場新的流放,


在布朗克斯動物園里工作的奧塔·本加 | Wikimedia Commons

經歷了數年孤兒院收留、家庭寄養和打工生涯后,思鄉的情緒在本加心中越發強烈,然而當時正逢一戰爆發,航運的停止斷絕了他歸鄉的希望。1916年3月20日,奧塔·本加朝自己的心臟開槍,自殺身亡,死前,他點起了祭祀篝火,重新磨尖了牙齒。盡管奧塔·本加沒有留下遺言,但我們不難猜到,遠離故土、被物化、被過度關注的生活對他的心理健康造成了巨大的傷害。

都是與我們一樣的人

2020年7月,國際野生動物保護協會(WCS)作為布朗克斯動物園的管理方發表了一份名為“RECKONING WITH OUR PAST, PRESENT, AND FUTURE”的聲明,追憶了這段往事并且做出道歉。文中提到,“我們為20世紀初非裔、美洲原住民和移民的偏激行為和態度道歉并予以譴責,特別地,我們譴責那個時代許多人提出的以優生學為基礎的、偽科學的種族主義,”


在聯合國秘書長的代表面前,剛果民主共和國的俾格米人展示本族的傳統舞蹈 | MONUSCO/Abel Kavanagh / Wikimedia Commons

我們可以看到,奧塔·本加悲劇的根源來自于當時西方世界對部分人種的非人化看待,在他們眼里,這些遠離“文明”的人充其量只是類人的生物,或者進化不完全的人類。在“民有、民治、民享”或者是“天賦人權”的概念里,這一群人是理所應當被排除在外的。

隨著分子生物學的進步,我們開始審視世界各地人類之間的基因差距,發現膚色、體型、面容相去甚遠的人們之間,并沒有我們想象中那么大的差異,從線粒體DNA證據上來看,俾格米人支系和鄰近的班圖人分家不過才六七萬年。

只不過是環境對人類性狀的改造快速而強烈,悶熱、擁擠的環境塑造了俾格米人矮小的身材,更驚人的是,幾支俾格米人呈現出了不同的矮化機制,暗示他們各自的祖先是分批進入雨林的,而且發生了趨同演化的過程,這整個過程出現在短短的幾萬年間,對于一個物種形成的歷史來說不過是轉瞬即逝。


人類(較矮的和較高的)和大猩猩的骨架 | Wikimedia Commons

相隔千里卻共享喜怒哀樂的人類之間,有著比我們想象中更緊密的聯系,這也許說明我們本就該是同呼吸共命運的,遺憾的是,如今在世界上的許多地方,公開和系統性的種族主義依舊存在,WCS的聲明就像百年前反對奧塔·本加展出的呼吁那樣,理性卻微弱,但這至少能提醒我們,人類的命運本該系為一體,而且總有人得去完成這項事業,


人類走過的路

下落成謎的北京猿人

尼安德特人的情感秘密

人類是如何走到今天的

0 条回复 A文章作者 M管理員
    暫無討論,說說你的看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