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這一輩子就貢獻給殷墟了,對發掘殷墟、了解殷墟、研究殷墟,我算貢獻了一部分力量,”2021年2月24日,原安陽考古工作隊隊長楊錫璋在蘇州病逝,享年86歲。
1983年,楊錫璋(中)與鄭振香(右)、徐廣德(左)合影。三人后來都被評為殷墟考古發掘“功勛人物”,受訪者供圖
文 | 新京報記者 彭沖 實習生 謝婧雯 陳玖陽
編輯 | 劉倩 校對 | 李世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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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這一輩子就貢獻給殷墟了。”
說這話的人叫楊錫璋,曾是安陽考古工作隊的隊長,
1958年,從北京大學部畢業的楊錫璋,進入大陸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4年后的春天,他來到河南安陽,加入殷墟的考古工作,成為隊長后,那里的年輕人喜歡喊他一聲“楊頭兒”。
這片舊都遺址的青銅和甲骨陪他走過四十多年,“對發掘殷墟、了解殷墟、研究殷墟,我算貢獻了一部分力量。”這個獲評殷墟考古“功勛人物”的人,曾有機會被調回老家,卻又申請重回安陽;摔了一跤離開殷墟后,沒想到再也沒能回去,直到晚年仍在心心念念惦記著他未完成的考古報告,
2021年2月24日,楊錫璋在蘇州病逝,享年86歲,“Fade away”,學生郭鵬用兩個單詞形容楊錫璋的離去,“‘老兵’不死,只是悄然隱去。”
離開殷墟,“他沒以前快樂了”
2016年,安陽工作隊副隊長何毓靈去蘇州探望81歲的楊錫璋。他發現,楊頭兒沒那么愛笑了,
他怎么能不愛笑呢?
認識他的人都知道,楊錫璋總是樂呵呵的。在安陽工作站,每天中午12點,楊錫璋一手捏筷子,一手端個大搪瓷碗,一路敲著去食堂,打了飯,在正對著毛主席畫像的朝南專座坐下,邊吃邊哈拉,一頓午飯不到十分鐘就能解決,
楊錫璋說起話來“噼里啪啦”,帶著江蘇口音,講歷史典故,聊考古趣聞,“只要楊先生在,大家都是開心一片。”安陽工作隊原副隊長岳洪彬回憶,楊錫璋愛斗嘴,腦子和嘴皮子一樣快,“他臉上油光發亮,紅撲撲的,好像里面全都是智慧,被撐得很飽滿,”
楊錫璋在殷墟考古工地工作,受訪者供圖
“說話快,吃飯快,走路快”——楊錫璋是公認的“三快”先生。學生郭鵬解釋說,楊錫璋在幼年時腿受過傷,邁不了大步。為了不掉隊,他小腿擺動的頻率特別快。每天早上,在安陽站的大院里,人們總能看到這位身高1米7左右的老先生穿著帶大口袋的藍馬甲,抽著煙,一圈圈地快走著,
一次意外讓楊錫璋離開了大院,
2005年,70歲的楊錫璋不小心摔了一跤,肋骨骨折。之后,他便離開自己待了40余年的安陽,回到蘇州的家休養。
何毓靈去探望時敏感地察覺到,楊頭兒變了。忙碌又愛說笑的老先生安靜了下來,平日就窩在沙發里,戴著老花鏡看書看報,
“感覺他沒有以前那么快樂了。”
“他在殷墟很自在”
何毓靈知道,楊頭兒惦記著一千公里外的安陽殷墟。
遠離安陽,賦閑在家,年復一年,電話里的楊錫璋講話越來越慢,聲音越來越小,何毓靈聽不清,但總感覺“他有事要交代”。夫人沈潔瑜拿著電話轉述,“他在家反復說自己還有報告沒寫,老念叨。”
研究商周,沒有比殷墟更重要的地方,看似平平無奇的灰黃土下,埋著數萬片甲骨、陶器、玉石、青銅,藏著一個個舊時王都的故事和秘密。
楊錫璋(左一)和同學在邯鄲澗溝實習,進行室內整理,受訪者供圖
1962年春,楊錫璋來到安陽,在這里度過了一段艱難的日子。“廁所有蛇,晚上沒有燈,如果起夜,得打著手電,一路拿著棒子敲過去,用聲音嚇跑蛇,從安陽工作站所在的小屯村去市中心買包餅干都要小半天,來回近40里地,走到城里再走回來,”90年代末,當劉煜來到安陽時,工作站的條件已經有了改善,她只能通過老人的表述想象當時的窘境。
1976年,考古所曾把十余位在異鄉工作的考古人調回老家。楊錫璋被調到蘇州博物館,但他不習慣這份清閑的工作,兩年后,他成了唯一一個申請再回安陽的人。
“他在殷墟很自在,”現任大陸社科院考古研究所科技中心研究員的劉煜說。
1990年10月,楊錫璋和劉一曼一起發掘郭家莊160號墓,當時,楊錫璋已經55歲,但仍下墓坑參與到所有工作中。劉一曼記得,那時盜墓現象嚴重,楊錫璋帶領大家加班加點,夜里打著手電工作,和盜墓賊搶時間。
郭家莊160號墓是一座保存完整的貴族墓葬,位列當年大陸“十大考古新發現”之一,對于一個考古工作者來說,終其一生能主持發掘一座大墓,是一件幸運的事。但楊錫璋覺得每一座小墓也包含著古代文明的密碼,串聯起來或許就是一個重大的考古發現,因此他對每一次考古發掘都傾盡心血,主持發掘后都有高質量的考古報告公開發表,分享給學界。
楊錫璋一生的大部分時間都獻給了這個距今3000多年的王朝古都遺跡,他對殷墟的情況了如指掌,大腦就是“活資料庫”。維護殷墟像維護自己的孩子,對保護遺址態度堅決,毫不讓步,曾有單位建筑樓房,破壞了文物,楊錫璋跑到對方辦公室,紅著臉大吵,被人一拍桌子轟了出來,還有一次,有人在會上說,“安陽考古隊就是茅坑里的石頭,又臭又硬。”沒想到楊錫璋就在旁邊坐著,他硬氣地一揚嗓門兒,“我就是考古隊的!”
“腦子聰明”、“能抓住關鍵”是大家對楊錫璋的一致評價,劉煜向他請教問題時,他三言兩語、借助一幅圖,就能把事情厘清,
1995年,《大陸考古學·夏商卷》啟動編纂工作,由楊錫璋和高煒主編。2002年,高煒寫緒論時覺得茫無頭緒,“沒有范本可參考,寫什么呢?”他特意趕到安陽,和楊錫璋長談兩個半小時后,“心中豁然開朗。”后來,這本書榮獲大陸考古學界最具學術權威的“夏鼐獎”一等獎,
“他是我們安陽站殷墟考古的一座高山,很少有人能超越。”岳洪彬曾說,“哪怕你在某一個學術問題上比楊先生理解得更透徹,但是先生的這份睿智、對學問的全面把控能力,就意味著他一直是前面的那一座山。”
未曾和殷墟正式地告別
2018年10月13日,殷墟科學發掘90周年紀念大會上,6位為殷墟考古做出過突出貢獻的人重回故地,獲得了“功勛人物”證書,楊錫璋的名字赫然在列。
但他已經回不去了。83歲的楊錫璋患上了輕度帕金森綜合征,下樓都變成了一件艱難的事,只能由后輩代領下這份沉甸甸的榮譽,
楊錫璋對后輩的扶持盡心盡力,他希望“后人在我們基礎上能很快地進一步發展”。
唐際根接任安陽考古隊隊長時才27歲,算是考古隊中最年輕的負責人,楊錫璋一一向大家介紹,指導他與基建方開展工作,手把手地提供幫助,
岳洪彬在安陽站實習時,也常向楊錫璋請教問題,一次,倆人聊青銅器聊到晚上十點多,楊錫璋既意外又驚喜。第二天,他送給岳洪彬兩本極其貴重的青銅器研究方面的著作,年輕人不敢收,楊錫璋堅持,“這書給你比放在我這更有用。”
他對后輩寬容,就算生氣,也不會指責、說教,“頂多就是不搭理你”。有一回,楊錫璋看見學生郭鵬在讀白話文版的《史記》,一直重視原始文獻的他,不高興學生不讀原版,但也只是嘟囔了一句“哼,你小子看啥呢?”,就悶聲離開了,
在兒子楊虞弢印象中,父親是個癡迷讀書、生活節儉的人。幾元錢的毛巾有了破洞還不舍得換,卻總是往書店跑,什么書都買,“有時候燒飯也看書,菜煮糊了也不知道,媽媽常講他是書癡,”
調回蘇州那兩年,楊虞弢記得,他依舊保持安陽的作息,只是家里沒有“水開了”的“起床鈴”。
每天早上五點多,楊錫璋起床后的第一件事是到開水房上水、給小電鍋爐通電,等水開后,他第一個打完水,拎著暖壺站在院子里大喊:“水開了!水開了!”
“那一嗓子就跟鬧鐘似的,非常準時,”各個房間的門“吱嘎”開了,睡眼惺忪的人們拎著水壺走出房間,在水龍頭邊洗漱。“他是喚醒安陽工作站的人。”長年待在考古工地,楊錫璋練出了好嗓門,何毓靈說,“他經常站在院子中間,喊大家接電話。”
2004年5月25日,楊錫璋(右三)與安陽隊的同事合影。受訪者供圖
記不清從哪天開始,院子里沒了他的吆喝,楊錫璋沒和殷墟正式地告別,他的日用品、衣服都沒有帶走。唐際根把院子西邊楊錫璋的房間保留了兩年。房間里,三個不到兩米高、一米二寬的木書柜,滿滿當當塞著書,翻開破舊的封面,有些扉頁還有“楊錫璋”的印章,
人們都相信,楊頭兒還會像以前一樣,再回來。
殷墟再也沒等到他
楊錫璋也覺得自己會再回殷墟,
2008年5月初,摔傷后三年,楊錫璋買好了回安陽的火車票,臨走前一晚,他得了嚴重的疝氣,做了手術,家人建議他再休養一段時間,他對何毓靈說,“我一定會再回殷墟,等身體好了,就回去,”
此后十余年,他卻再也沒能回去,惦記只能放在心里,甚至生病出現幻覺時,口里念的也是同事的名字,對兒子說,“你耽誤我開會了!”跟妻子念叨他沒寫完的報告,
夫妻二人常年兩地分居,乍一朝夕相處,妻子沈潔瑜敏感地發現,楊錫璋的狀態好像有點別扭,“他長期不在家,好像個闖入者一樣,”
時間和距離沒有消磨夫妻間的感情。在安陽的時候,隊員都記得楊頭兒晚飯后的必備環節——“放下碗,就要給家里打個電話,有話則多說,無話則短,哪怕就問個好,也要聯系一下。”楊錫璋對著話筒講起無錫話,大家聽得一頭霧水,
沈潔瑜偶爾也來安陽看楊錫璋。劉煜的印象里,見到妻子的老先生話多了一倍,“老是開玩笑,逗得夫人合不攏嘴。”
但她難掩心里的苦。郭鵬第一次見到師母的時候,說了句,“您好好休息,這么多年真是不容易,”沈潔瑜的淚一下子滑下來。
多年來,沈潔瑜對楊錫璋有著難得的支持。1978年,與家人短暫團聚兩年的楊錫璋申請調回殷墟,楊虞弢回憶說,“對父親返回考古所的決定,媽媽從一開始就理解,完全支持,我媽還說,愛一個人就要愛他所愛,喜他所喜,要相互尊重,相知相守,”
2021年2月24日,楊錫璋走了。家里又沒了他的蹤影,就像之前無數次他探家后返回安陽小屯村一樣,
楊錫璋照片。受訪者供圖
收到楊頭兒去世的消息后,從不輕易流淚的郭鵬哭了,同事們一時間沒人敢講話。郭鵬覺得,干考古的人,每天和墓葬打交道,早已見識過無數種死亡了,只是當死亡降臨到親近之人身上時,再看淡生死也會情難自抑。
岳洪彬腦海里一遍遍浮現楊錫璋走路的樣子,“離開的時候,他笑著,身子扭過去了,頭還沒轉過去;頭還沒轉過去的時候,腳步已經邁開了;等頭轉過去的時候,他已經邁了好幾步了,”
楊錫璋終是一步步走遠了。只是這次,殷墟再也沒等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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