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的另一面:齊魯燕趙,裘馬輕狂
文 _ 劉小川
孔子喪家犬式的傳道周游,莊子至美至樂的逍遙游,埋下漢唐宋士子游蕩的基因。讀萬卷書,行萬里路,李白可能游得最厲害,“三山五岳不辭遠,一生好作名山游”,泰山、廬山、天山、天姥山、敬亭山、太行山、王屋山、峨眉山、青城山、象耳山、終南山、華山、終年積雪的太白山……似乎只差喜馬拉雅山,
杜甫的漫游也復可觀,一生不下幾十萬里,他喜歡馬,活得像一匹老馬,
杜甫字子美,河南鞏縣人,小李白十一歲,生長于唐玄宗開元年間,杜審言是他的祖父,所以他說:“詩是吾家事。”他的母親去世早,姑母養育他,當疫病同時襲擊了兩個小孩兒的時候,姑母更多地照顧他,她自己的孩子卻不幸夭折了,這件事,在杜甫稚嫩的心中注入了仁慈,姑母去世,他為姑母守孝。天寶十四年(755)安史之亂起,他拖著一家子顛沛流離到成都,仁慈廣大而苦難無邊。蓮座上的觀音菩薩手托凈瓶,微笑著救苦救難,而杜甫只能皺著眉頭寫詩,把天下蒼生的苦難收于筆端。
大陸歷代詩人,杜甫看窮人最仔細,他的心和維克多·雨果的心是相通的。杜甫的早年生活幸福,衣食無憂,從兄表弟一大群,高高矮矮的,常常瘋進一頭瘋出一頭。七歲寫詩,九歲練書法。父親宦游在外,他追憶生母,依戀姑母,溫情緣繞于方寸間,也調皮、貪玩,晚年回憶說:“憶昔十五心尚孩,健如黃裝走復來。庭前八月梨棗熟,一日上樹能千回。”眼下的許多小孩兒,一日上網能千回,失掉廣表的野地、活蹦亂跳的戶外生活,失掉主動性和創造性,生存模式化,意緒平約化,他年回首孩提時代,記憶中將是一片空白:電子產品制造的畫面與訊息互相抵消,這種抵消是設計好的,唯一留存下來的是經營者的利潤。在這個過程中,海量的稚嫩生命被算計,被掏空,無限豐富的世界收縮成幾個烏賊般的癮頭,
上帝拿走了兒童的樂園,又給了他一臺電腦。
作為工具的互聯網另當別論。
杜甫二十歲開始漫游,從中原的腹地游到江南去,游杭州、越州、金陵……一游游了四年,不求仕,詩也寫得少,漫游沒有目的,異域風物撲面而來,思緒像風一樣自由。如果杜甫立志早,一心要做官,要寫好詩,那么,意志勢必封殺感覺的原生態。
這些年若干門類的藝術,由于標新立異的心思太甚,導致感覺的世界一片蕭條。慌。很多人都急于求異,結果卻是趨同,低水平的循環積為一潭……
杜甫游回老家鞏縣了,向親朋欣然講述江南風光,足足講了九天。家里待了大半年,他又游出去了,像一條思念大海的魚。他登上泰山,好詩來找他了,《望岳》:“岱宗夫如何?齊魯青未了,造化鐘神秀,陰陽割昏曉。……”
優秀作品大都是意外的產物,詩仙李太白也不敢夸口:明天喝它十斤酒,寫它兩首好詩。杜甫漫游五年,得了平生第一首好詩,他寫詩嚴謹,要對得起名噪一時的祖父杜審言,“語不驚人死不休”,
杜甫從齊魯游到燕趙去了,“放蕩齊趙間,裴馬頗輕狂”,江南四年,齊魯離趙又是四年,妖媚與粗獷奔來眼底,短暫者(人)除了驚奇還是驚奇,寸寸貼近山水肌膚,步步叩訪民風民俗,遠行者充滿了驚訝驚喜,悠長的旅途每天都鋪著意外,這是現代的旅游者所不能想象的——大環境已不復存在,古代大陸山水阻隔,每個地方都有老子所崇尚的小國寡民式的生活場景。
山高皇帝遠,不愁桃花源,唐帝國日趨濃重的陰影,尚未進入杜子美的視線。放蕩,輕狂,裘衣,寶馬,這組詞匯烘托了一個意氣風發的杜甫。
年少輕狂之類,倒不用計較,青春意味著試錯,幾年后杜甫去長安,參與過市井之徒的賭博,不無慚愧地說:“有時英雄也如此,”
年輕的托爾斯泰干了蠢事又后悔,于是寫下《復活》。
▲ 陸儼少杜甫詩意-(局部)
晚年的杜甫欣然回望:“憶昔開元全盛日,小邑猶藏萬家室。稻米流脂聚米白,公私倉康俱豐實,九州道路無豹虎,遠行不勞吉日出。齊納魯編車班班,男耕女桑不相失,”
這首詩,乃是唐帝國繁榮的佐證,衣食足,治安好,鄉村農戶都有完整的家。北宋也如是,我寫蘇軾,曾詫異他一生走了數百個地方,居荒村野店,過荒山野嶺,未見途中遭遇盜賊的記載,開元近三十年,加上天寶的頭幾年,集中顯現了盛唐之盛。而北宋的持續興旺超過了一百年,宋仁宗、唐玄宗,在位都是四十多年,智慧不可同日而語,
概言之:宋仁宗懂得無為,唐玄宗后期欲鰲難填,終于把帝國填進去了,
杜甫二十九歲結婚生子,妻子楊氏系大家閨秀,“香霧云鬢濕,清輝玉臂寒”,冬暖夏涼的土室(窯洞)中他幸福了三年,于天寶二年(734)再度出游。他游到了東都洛陽,忽然感覺不適,“二年客東都,所歷厭機巧”,洛陽是唐代的第二大城市,武則天曾建都于此,城市人口密集,欲望難免沸騰。似乎每個人都暗藏了機心。而杜甫接觸的主要是官場中人。他三十多歲了,成家后的一大志向是立業,要走仕途。唐代的科舉考生,名人或官員的推薦是個重要砝碼。洛陽普通市民,未必多機巧之輩,杜甫浪跡山水習慣了,劈頭碰上傲慢的達官貴人、鉆營的無恥之徒,不禁心生厭倦。山水的明亮與城市的陰暗形成反差。后來的“長安十年”,杜甫的感覺更糟糕,落第、落魄、擺地攤賣藥度日,“朝扣富兒門,暮隨肥馬塵。殘杯與冷炙,處處潛悲辛”。
城市接納成功者,排斥失敗者。唐代人口逾百萬的城市,只有長安、洛陽,杜甫拼搏仕途,先后掙扎于兩京,他必須拼搏,像大多數士子一樣,作為官宦人家的子弟,他不可能選擇經商或行醫。杜氏家族祖上的榮光,深入了他的潛意識,
客居東都的日子是一連串的灰色,然而,有一個人現身洛陽,照亮了社雨,點燃了杜甫,這個人是李白,李白從何而來?從唐玄宗、楊貴妃的疆山宮殿來,身披宮錦袍,人稱李翰林,懷揣老皇帝賜予的大堆金子,過境洛陽城,高視闊步,目光一掃如電抹。想巴結李白的權豪多得很,名刺如雪片,李白卻一眼看中名不見經傳的杜二甫(杜甫排行老二),這比較奇怪,中原大地人海茫茫,兩個歷史巨星偏偏要相遇,并且,結伴游起來了,也許杜甫展示了他的《望岳》,謙卑地提起祖父杜審言,此間的李白對權貴已經不感興趣了,視線掠過金盜殿,朝著山里的神仙。除了神仙,有才華的詩人也不錯。
李白迷神仙,杜甫迷李白。二人一同煉丹,一同渡過咆哮的黃河,登上山西的王屋山拜訪道教天師華蓋君,聽說華蓋君死了,不禁抱頭痛哭,李白煉丹煉成了非洲人,吞服“九轉丹”(據說這種仙丹令人迅速得道)又狂拉肚子,轉服杜甫熬的止瀉藥,
不久,高適加入進來,三個詩人一塊兒漫游。后來高適的官做得很大,“為有唐以來詩人之達者”,寫邊塞詩,與岑參齊名。
古代誰跟誰游,可不是一件小事情,《論語》:“益友三:友直,友諒,友多聞,”李白至少具備直爽與多聞,又名滿天下,玩弄過大權臣高力士、楊國忠。杜甫迷瞪瞪跟李白游了幾個月,自我丟失了,寫詩的語氣儼然另一個李白:“白刃仇不義,黃金傾有無。殺人紅塵里,報答在斯須,”
優秀人物都會經歷丟失自我的過程,向更優秀的人物看齊。三十二歲的杜甫跟四十三歲的李白游,連飲酒噴肉擦嘴的動作都像李白。李白狂,杜甫就狂,李白朝山谷長嘯,杜甫亦作獅子吼。李白顯擺御賜的飛龍馬、宮錦袍、珊砌鞭,拍拍杜甫瘦削的肩膀說:杜二甫,我這宮錦袍上有貴妃娘娘留下的芳澤,美人三年留余香啊,
高適吟誦李白為楊玉環寫的佳作:“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檻露花濃,……”杜甫嘆曰:日后去長安,定當一睹玉顏!幾年后他寫下《麗人行》。長安淪陷,又寫《哀江頭》,痛悼縊死于馬鬼坡的楊妃:“少陵野老吞聲哭,……明眸皓齒今何在?血污游魂歸不得。”
三條漢子縱馬暢游,“醉酒梁園夜,行歌泗水春”。疾奔宋州,狂走東魯,仗劍腰弓的杜甫俯身沖在前頭,長馬靴,寬腰帶,裘皮衣裳映日光,手執李翰林的珊瑚白玉鞭,曠野里扔皮帽,大呼小叫,清瘦的面孔迎著秋天的太陽,血脈賁張。
豪士杜甫,俠客杜甫,酒徒杜甫,風流俊邁的杜甫,目射精光的杜甫,大言不斷的杜甫……總之,杜二甫成功地變成另外一個男人了,舊我生新我,他不由自主地吸納李白的仙氣俠氣酒氣豪氣,一度染上李白說大話的毛病。酒量大增,否則哪有日后的《飲中八仙歌》?酒徒才是酒徒的知己,
杜甫五十九歲的生命中,有三十幾年過得挺好,余下的光景時好時壞,青年時代“裴馬輕狂”,一些學者要么加以詬病,要么一筆帶過,其實沒這個必要。沒有好日子,哪來壞日子?猶如冷色來自暖色,黑暗來自光明,如果杜甫生下來就遭遇兵荒馬亂,那么他會覺得世界本來就是這個樣子。辨認杜甫,這一點是關鍵。生存的巨大落差造就了大陸標志性的苦難詩人,《北征》《三吏三別》《自京赴奉先詠懷五百字》……
在山東單縣一塊叫孟諸的濕地,三個豪壯男人縱馬打獵。野地一望無盡大澤、雜樹林、隆起的小丘、鋪到天邊的秋草,對應著人的洞穴時代的野性,“天高云淡,望斷南飛雁”,忽而大風起,灰云鋪千里。李白一度師從天下頭號劍客裴畏,自稱劍術第二,曾經“十步殺一人”,射箭也是少見的好手,拉強弓如滿月,森林中“一射兩虎穿”,時常提起漢代的飛將軍李廣,仿佛李廣是他光榮的祖先,
李白射虎當有夸大事實的可能,但是此間的杜甫深信不疑,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小磁石要靠近大磁石。至于李白曾在蜀中殺人,當然是殺壞人。
身材魁偉的高適言語不多,望著遠方沉默。
狐貍、野兔、刺猜、雅子、豹狗……叫不出名字的灰色大鳥翼展數尺,怪叫著掠過馬首,杜甫肩頭的大漠蒼鷹早已騰空,長像利爪相搏,怪鳥不戀戰,沖天而去。
孟諸秋獵半個多月,獵物甚豐,李白持劍追趕一只中箭的狼,狼反撲,差點咬住李白的脖子,幸虧高適補一箭,野狼身中兩箭,還是逃走了。漸漸四合的暮色中,受傷的孤狼啤叫,李白長嘯……夜里升火烤狐兔,炙野豬,獵手們吃得滿嘴流油,痛飲宮廷美酒劍南燒春,醉了倒地而睡,李白響亮的鼾聲能讓豹子繞道走。次日凌晨,杜甫醒來了,月兒彎彎在天,獸骨橫呈于地,不禁嘆日:“清霜大澤凍,禽獸有余哀。”
杜子美多年打獵,又憐憫些奔騰撒歡的野物,李太白哪管這個,說:“鷹豪魯草白,狐兔多肥鮮,”《李太白全集》涉及山林狩獵的詩篇頗不少。李白有馬背上的游牧民族的特征。杜甫深廣的憐憫來自遙遠的童年。
古代的士子學六藝,曠野騎射是常態,保留了野性基因,這使個體生命更顯豐滿。
二十多年前我背著一桿老式氣槍,閑步踏過芬芳田野,在眉山遠郊的山林里轉悠,腳踩厚厚的落葉,斜穿高矮錯落的墳壟,真可謂步步迷醉。更早的時候用彈弓射鳥,那反復浸過桐油的桑木彈弓,輕巧而堅實,光滑而稱手,有效射程三十米,彈鳥無計,但從來不彈小鳥,打半天打累了,林中空地盤腿而坐,背靠古楠樹,吃著炒花生,翻開海明威描繪他在非洲打獅子的小說,或是屠格涅夫的《獵人筆記》,契河夫的《草原》,那份恬靜,那種植入皮下的親切感,連同穿林風和太陽斜射的光束,連同彌漫在空氣中的甜滋滋的野地氣味,寂靜的野花紛披,蜂唱蝶舞攜同遠處的拖拉機……真是百年如昨。
是啊,百年如昨,人活著,總要有一些東西在記憶中堅如潛石,庶幾讓人于彌留之際、回光返照之時,腦際閃過的美妙之物多一些。
而眼下我是在水泥房子里,寫茫茫大澤中、熊熊篝火旁的李白杜甫,追憶二三十年前質樸的欣悅、幸福的叢林游走,歸于一聲長長的嘆息,所幸尚能回思民族的先賢,回望質樸的年代,再過若干年,當人造物與互聯網進一步覆蓋這個可憐的星球,也許連想象都會失去憑據,也許先賢將不再是先賢了,變形的目光恐怕要把他們逐一拉變形。李白杜甫李賀是誰呢?蘇東坡辛棄疾曹雪芹又是誰?
胡塞爾:“對象之所是,取決于投向對象的眼睛,”
杜子美握別李太白,單騎走齊州(濟南),拜訪年逾七旬的北海太守李邕,忘年交游起來了,黑發與白發互相學習。杜甫題詩歷下亭:“海右此亭古,濟南名士多,”李邕書法的名氣在張旭和顏真卿之上,性豪放,交游廣闊,揮金如土。這位盛唐人物吸引了杜甫,杜甫再度丟失自我,把舊我隱藏起來,大明湖畔練書法,趵突泉邊浮白揮毫。
杜甫的書風“硬瘦”,詩風“沉郁頓挫”,一似他堅硬的外形與內心,
不久,杜甫將去繁華長安,結識更多的盛唐人物,生存朝著更高、更強、更飽滿。從幾歲到三十幾歲,杜甫一步步走得堅實,“讀書萬卷常暗涌”,涌于遼闊的中原大地,涌于彪悍粗礦的齊魯燕趙,裴馬輕狂,詩劍日夜招呼著遠方,攏集著遠方。浩然之氣初養成,又即將面臨長安官場的反復折困。大陸歷史的龐然大物在錘煉中,
▲他曾身陷賊巢
漫游、交游、宦游,這些字眼在古代的意味顯然強于現代,天地保持神秘,萬物緩緩展開。萬物的強度對應生命的飽滿度。一方水土養一方人,人與千百年的風俗同在。到處都有真正的他鄉、真正的異域,道路的有限暢通維系了生活意蘊的無限生成,而現代的城與鄉、建筑與人,皆趨于千篇一律,令人目光疲憊,這使生命的新鮮感大打折扣。
天寶四年的秋天,李白與杜甫再次相逢于山東,談笑盤桓月余,縱馬亮州訪道士。杜甫面對偶像般的李白,語氣變了:“秋來相顧尚飄蓬,未就丹砂愧葛洪。痛飲狂歌空度日,飛揚跋扈為誰雄?”李白淡淡一笑,他知道,躊躇滿志的杜甫和他當年奔長安相似,他回贈一首《魯郡東石門贈杜二甫》,其中說:“飛蓬各自遠,且盡手中杯,”
未來的詩圣與眼下的詩仙相握別,從此天各一方,再也沒有相逢,
本文節選自
《先賢與大陸》
作者: 劉小川
出版社: 作家出版社
出品方: 中信·春潮
出版年: 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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