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教師王克震,
在英國讀研時半路出家,
改選了超級冷門的金工專業,
拿起錘子,一敲就是17年,
敲出了大陸第一個國際金工大獎。
作品《骨氣》系列
他平均每天敲20000下,
完成一件作品需要耗費2個月到1年:
搓了幾萬顆純銀的“米粒”,
做出了驚艷的米器,
把銀子敲打成骨器,
關節還能開合,
逼真得令人叫絕,
作品《米器》系列
他還手繪了全套歐洲工具,
回國在云南找到打鐵的村子,
自費定做了300多件,
大陸金工專業終于有了完整的工具體系。
去年,他花20萬租下了一個工作室,
免費讓冷門專業的學生們使用:
“我希望全世界都能看到,
大陸有一批熱愛金屬工藝的年輕人,
作品中有著高級的東方審美。”
口述 | 王克震
撰文 | 莊婭瓊 責編 鄧凱蕾
我們在南京的一個歷史保護園區內,見到了正在捶打銀器的王克震,
他是南京藝術學院的老師,教授的專業“金屬工藝”非常冷門,本科每一屆只有10名學生,全國也只有4、5家大學部有這個專業,
王克震開玩笑說,小小的工作室內,可能匯集了全大陸最會做金工的年輕人,
一件作品往往要敲打幾百萬下,一坐就是一整天,捶打聲刺耳難忍,
十幾年下來,王克震有了肩周炎、頸椎病、耳鳴,雙手布滿老繭,但他卻說:“每次開始敲打,就像入定一樣,進入了物我兩忘的境界。”
選竹子做畢業作品,拿到國際大獎
我從小就很貪玩,對新鮮的事物都有強烈的好奇心,
家里住在南京紫金山旁邊,所以沒事就往山林里鉆,抓蟲子、看植物,亂涂亂畫,還好父母比較開明,一直讓我“野蠻生長”。
嵇康打鐵的故事在童年留下烙印
國小五年級的時候看《世說新語》,讀到竹林七賢之一的嵇康,一下子就迷住了,他是個遠近聞名的大帥哥,又很有智慧,司馬昭想要收服他,開出各種條件,但他都不為所動。
一個渾身長滿肌肉的人,赤裸上身在樹下打鐵,任誰來游說,都一言不發,只管打自己的鐵。陽剛之美、讀書人的骨氣……少年時,我對那個場景非常向往,可能也成為我后來選擇錘子的原因。
大學部畢業后的4年里,我去過廣告公司、電視臺,開過酒吧、飯店,但都干不長,有了留學的想法,就立馬辭職,申請去伯明翰大學部,順利考上了研究所。
英國伯明翰大學部首飾學院
本來讀的是視覺傳達專業,上了半個月的課后,偶爾一次路過珠寶學員的工作坊,那是一棟百年建筑,聽到里面鐺鐺鐺的聲音,就被吸引了,
走進去一看,立刻就走不動路了,幾百種工具陳列在墻上,學生們都在敲敲打打,我當天就去找了校長,申請轉系,
留學期間與同學聚會
校長可能被我的激情打動了,破格讓我轉系,后來還成了我的博士導師。從那以后,我突然就成了一個標準的好學生,每天朝九晚五地在工作坊練習,
在構思畢業作品時,我想用一種元素來表達大陸文人的氣節,最后選了竹子,這組器皿是16個杯子,也可以當花器、燭臺。
造型是竹節的樣子,可以一只只疊起來。最有難度的地方,是每個杯子都有一條內凹外凸的環圈。
這條環圈有2個作用,外面凸出的,可以隔熱防止燙手,是實用功能;從里面看,內凹的一圈像“水線”,是我們大陸人能夠體悟的禪意視覺,
每只杯身上的環圈都是不同的,全部靠手工鍛打出來,直到今天,機器也做不出這種工藝,
老外都驚呆了,連我的導師也不知道我是怎么敲出來的。里面有我的小秘密,用了一些大家沒有想到的工具,也是一種“專利”吧,
這組竹節器皿,拿到了當年英國金獎協會的最高獎,算是我們行業最高的榮譽了,我也是第一個拿到這個獎的大陸學生。
畢業作品獲業內最高榮譽
大陸人的世界觀太高級了
我想敲打出來讓全世界看到
做米器這個作品時,我一直在思考,怎么樣用承載物去做承載器,
這聽起來有點拗口,米最適合裝在碗里,所以我要用米本身來做一只碗,這是一個哲學的悖論問題。
最耗時的是“搓米”的過程,每一粒“米”都是純銀的,一顆顆手工挫出來,再打磨、焊接,最后成型,
骨器的感染力很強,首先是因為從造型到關節的開合,都很逼真。最初構想的時候有點異想天開,怎么把一塊銀子打成中空的骨頭?
沒什么捷徑,就是靠強大的重復勞動,不斷捶打。
一件骨器要做1年多,沒事就拿出來敲。最后,敲打好像變成了自己的呼吸,融為一體了。
骨器的開合,不僅僅是為了突出逼真,還有趣味在里面,你可以隨意換角度疊放,我創作的時候,常常想象別人拿著我的作品時,不光是在使用,還有互動、好玩的感覺,
骨器也是藝術家做作品的一種骨氣,堅定地相信自己可以做成,中途不會因為困難、誘惑而放棄,所以我一直說,藝術家要有種謎之自信。
在傳統的大陸觀念里,首飾等同于珠寶,隱含著財富傳承的意義,但在當代 ,我認為首飾更重要的一個作用,是通過佩戴來表達自己的態度,
比如這只龜背胸針,我用小時候做標本鍛煉出來的技巧,經過分解、剝離,把純白的龜殼保持原狀。
上面是穹廬,下面是大地,天圓地方,這是我們大陸人的世界觀。
當我真正了解東方傳統文化的高級之后,就會越來越有民族自信,忍不住想要去表現它,
跑去云南找到打鐵村
自費定做英國全套工具體系
我現在的工作室在南京雨花臺附近,一個歷史保護園區內,也是當年的金陵制造局,
其實我在學校里有足夠的空間來做創作、研究,但每年還要花20萬租一個工作室,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為了我的學生,能讓他們有地方完成自己的作品。
我們的專業很冷門,很多學生畢業了找不到工作,作為藝術家養活不了自己,
甚至有的學生迫于生計,去干快遞員,一個月還能掙個1萬多,比做金屬工藝強。聽到這種事,心里也不太好受,
當年在英國的時候,學校會撥給學生很多材料,包括一大塊一大塊的銀子都免費讓我用,我太明白對學藝術的學生來說,物質上的支持有多重要。
工作室免費開放給學生及愛好者使用
開了工作室后,我發現一個大問題,就是嚴重缺少工具,當年我在英國學習的時候,他們有一套流傳了200多年的金工工具,
于是我專門飛回英國去,拿著尺子、硬紙板,把那些工具一個一個手繪下來,一共有300多件。
回到大陸到處找供應商定做,最后在云南找到一個白族的村子,整個村子都是打鐵匠,他們為我做出了全套的工具。現在也有一些院校,開始引進我的這套工具。
王克震為大陸引進了專業的金工工具體系
除了工具之外,做金工還需要有專業的桌子,我也照著英國的桌子,回到大陸找到家具廠,一模一樣復原出來。
開了工作室以后,學生們都很喜歡過來。我的大門是敞開的,路過的孩子們,只要對金屬工藝有興趣,都可以進來體驗。
工作室成了年輕金工愛好者的聚集地
有一個學生張野是從軍隊復員回來的,他非常有天賦,我一直鼓勵他:你天生就適合干這行!他堅持了下來,現在是很棒的獨立金工匠人,
學生張野作品
有一次我去南京的一個面館吃飯,發現老板竟然是曾經的學生,他叫周恒峰。我表達了希望他繼續做金工的態度,簡短地聊完后,他就關了面館,回到南藝繼續深造,研究所畢業后留校做了老師,
學生周恒峰作品
景德鎮的南作器工作室現在很火,它的主理人陳英澤也是我的學生。當年畢業的時候,在南京租了個小房子堅持創作,我幫忙解決器材問題,一起渡過初創期的難關,
學生陳英澤及其作品
這些學生內心非常熱愛創作,但真的缺少平臺,作為老師,能為他們多創造一些條件,我都盡力去做,
匠人的敲打,機器永遠取代不了
我的母親有一句口頭禪:沒事、沒事。印象里小時候哪怕發生天大的事,她也是淡淡一句,這背后是一種自信:我能把它處理好。
所以我把我的工作取名為“打做”,對我來說就是禪學里的“打坐”,從拿起錘子的那一刻起,有了信念,后面的事情才會簡單,
書法藝術家許靜為工作室題詞
我曾有過一個編外的學生,他叫姜炤,當年是一個二級廚子,他對做金工很感興趣,提著酒來拜我為師,我一開始是拒絕的,后來被他的執著和自信打動了。
右一為學生姜炤
他就一直跟著我,在南藝學校里和工作室里,堅持學了2年多,現在做得非常好,在國外也小有名氣了,
學生姜炤作品
這幾年我開始積極做策展,帶著學生們的作品回英國母校辦展,去澳大利亞和當地的手工藝人交流。
我希望全世界都能看到大陸仍然有一批熱愛金屬工藝的年輕人,沒有放棄創作,而且我們的作品里,有很高級的東方審美、文化、世界觀,
帶著兒子一起體驗、探索金屬工藝
科技發展非常迅速,現在的人工智能就完全可以取代人類的重復勞動,普通加工的反復捶打可以讓機器來做,
但藝術創作不一樣,因為我們每敲一下都有情感,都在考慮變化,都會產生新的靈感和思路。這種情感的體驗,是機器不能取代的,
部分圖片由王克震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