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只是兩個油餅,讓媽媽進了ICU

熱騰騰的蒸汽中,市醫院門口的一排早餐店陸續開始營業。那一年最后的10天,我和許多人一樣會去其中一家店吃早飯,然后打包一份帶給爸爸,

等回到那個夢魘般消防樓梯轉角時,爸爸也差不多收拾好簡易床的被子。那扇消防門里的護士似乎也比其他科室的更勤快,每天早8點準時打開消防門,所有留守家屬都會不自禁的起立、屏住呼吸,等待探出頭來護士宣讀“今日榜單”,上榜的家屬小跑著迎上前去,心里期盼著一定只是催自己繳費。

消防門內是市醫院當時的ICU病房,我和爸爸在外守候的是因重癥急性胰腺炎躺在里面的媽媽,一切已經過去整整9年了,但那一年的一連串經歷總是讓我雖刻意回避卻時常不自禁地想起,

原來肚子痛也會致命

那時,我剛考上老家的公務員,全家人還沉浸在這份喜悅中,姐姐和外甥國慶時意外出了車禍,姐姐的膝蓋需要手術,媽媽一個人在醫院照顧了一個多月,姐姐終于可以回家等待第二次取鋼板手術,媽媽也剛回老家,還沒來得及喘口氣,就突然患上了我們第一次聽說的重癥急性胰腺炎,進了只在電視上看到過的ICU,

那是2011年12月的下旬,我剛到單位報到一個月,爸爸也還沒退休,周二的中午,媽媽煮飯時突然覺得腹部劇痛,她常年腸胃不好,所以第一反應就是急性腸胃炎,讓爸爸帶她去鄉鎮衛生院掛點滴,可到了第二天傍晚,還是劇痛難忍。在爸爸的堅持下,叫120急救車送去了姐姐上班的市中醫院,

當晚,檢查結果初步診斷為急性胰腺炎,熟識的主任給媽媽開了些點滴,第二天媽媽的腹痛就得到了緩解,穩妥起見,還請來了市醫院消化內科主任會診,確認為重癥急性胰腺炎,當時我們對這個病都第一次聽說,感覺就是跟腸胃炎差不多的炎癥吧。

周五下午,我請了假,打算趕去市中醫院。出發前姐姐打電話說主任建議轉院到市醫院。我當時問姐姐:“這個病難道你們醫院還治不了嗎?”姐姐有點模糊的回了一個“嗯”。我慢慢開始意識到這個病可能比較麻煩,

終于趕到了市醫院消化內科病房,正好看到爸爸和姐姐扶著媽媽上輪椅,他們告訴我馬上又要轉到ICU。我看了一眼媽媽,不用忍受疼痛后,她看起來也只是虛弱一些,還一直念叨著自己可以走著去,

被推進ICU,看到那一屋子的儀器和無意識的病人時,媽媽原本淡然的臉上頓時布滿了恐懼和慌張,眼睛都有點泛紅了。我們緊緊握住她的手,安慰她:“只是進來觀察一兩天,這里的儀器比較齊全,你看你這么清醒,和其他病人不一樣……”現在想想,這些話在當時聽起來是那么無力,

最終,在護士的催促下,我們只能慢慢松開了手,媽媽被獨自留在冰冷的儀器堆中,3小時后我進去送日用品,醫生告訴我媽媽的胰腺炎已經并發了肺部水腫,血氧含量下降導致昏迷,時刻都要帶著吸氧面罩。

也許,昏迷比讓她在清醒中忍受著恐懼的煎熬更溫柔一些吧。

在家屬談話時,ICU主任告訴我們,媽媽得的這個重癥急性胰腺炎臨床的死亡率是30%-50%,像媽媽這種已經產生并發癥的死亡率最高可達80%。不過,雖然錯過了最佳治療時機,目前還算能夠控制。

市醫院的治療方案是維持身體體征平穩的情況下,逐步過濾血液中的炎癥介質,相關的指標會逐步提升到一個峰值后慢慢回落,直到恢復正常。按照這個方案治療的費用至少需要二三十萬,主任告訴我們這個病的發展會非常迅速,隨時都會有意外情況,讓我們做好最壞的打算和充足的資金準備。

談話后我們就先回姐姐家,路上姐姐先打破壓抑的沉默,和我們說起這個病常見的病因就是:暴飲暴食或者飲食油膩,媽媽可能是那天早上就吃了爸爸買的兩個油餅,我看爸爸一直沉默著,故作輕松的和他調侃:“你看以后不敢再買那些東西了吧?”沒曾想爸爸沒有回答我,只是轉過去和姐姐說:“醫生說要很多錢,如果不夠只能先把房子賣了,”那一刻我分明是聽到了他哽咽的聲音,哪怕他的表情在昏暗路燈下掩藏的再好,那是我二十幾年第一次看到他脆弱的一面。

在醫院安營扎寨

媽媽進入ICU的第二天早上,醫生讓我們推著媽媽去CT室插食管,需要將食管直接送到腸道,減少胃酸分泌加重胰腺的炎癥,一路上我不停和媽媽說話,希望能讓她安心一些,后來媽媽和我說這些她都不記得了,

這天正好是爸爸的農歷生日,姐姐想給爸爸過個生日,讓大家稍微調整一下情緒。剛拆開蛋糕,姐姐接到了醫院打來的電話,我聽不清電話里說了什么,只看見姐姐的表情越來越緊張,直到掛斷電話,她一句話都沒說,臉上卻已經有了淚水,她抽泣著告訴我們,醫院通知過去簽字,媽媽已經呼吸衰竭需要氣管插管,我拿上姐夫的機車鑰匙就和爸爸沖下樓,我至今記得,當時我是一路不停按喇叭,恨不得裝個警燈。

趕到醫院,醫生告知媽媽并發的肺部水腫已經嚴重影響到她的自主呼吸能力,只能進行氣管插管,爸爸按照醫生手指的地方不停簽字,我也不知道他聽懂了多少,反正懂或者不懂我們當時都沒有選擇,

爸爸沒有回家,我也請了一周的假,我們找保潔阿姨租了一個簡易床,在樓梯轉角處找了個空地扎下營。

接下來的一周,爸爸24小時都守在那張1米寬的簡易床上,我白天去陪他,晚上10點左右回姐姐家,媽媽每天的費用大概是一萬五,我每天固定往里充2萬,為的就是早上不用被護士點名,

因為醫生說,如果只依靠營養液,媽媽的腸道會菌群紊亂,每天早上,我從姐姐家里打包稀飯和湯帶去,ICU的護士會幫忙從食管一點點倒進去。

面對抉擇

每天下午4點,我們有15分鐘的探視時間,每次可以進2名家屬,姐姐每天下午都會堅持來,可能護士看她每天都是在我的攙扶下單腳跳進去的,同情我們,把我們三個人都放進去了,

每天,媽媽都是昏迷狀態,嘴巴里插著氣管、鼻子插著食管、肩膀處連接著好幾根靜脈通路,除了這些維持生理狀態的管子,醫生還在媽媽的兩個動脈上各插了一根和平常茶桌上抽水水管差不多粗細的管子,連接到床旁一臺有點像磁帶的機器,媽媽的血液從一根管子流出來,到旁邊的機器繞著轉幾圈再輸回體內,醫生說這是通過過濾凈化掉血液中的炎癥介質,大概便是經常說的透析,

每次探視,我們都只能小心翼翼地撫摸著媽媽手上和臉上還沒有被侵占的位置,說的最多的話就是“我們都在外面”,希望她能聽見,希望能讓她感到一絲安全。

媽媽在ICU的第三天早上,我和爸爸剛吃完早飯,就聽到ICU門口一陣嘈雜,沒忍住好奇心湊上去看個熱鬧,原來是一名ICU病人的倆兒子在和醫生護士爭吵,大喊著要去投訴他們,還不停勸我們有辦法就盡量轉院,別在這耽誤治療,原來兩人的父親因意外從三樓摔下來,導致顱內出血,市醫院覺得手術風險太大,一直采用保守治療。這倆兄弟拿著檢驗報告去問了認識的省級醫院主任,對方很干脆的答復說可以手術,于是他們就覺得市醫院是水平不夠,為了賺錢把他們父親拖延在這,

這場看似與我們無關的熱鬧,卻讓我們一晚上都沒睡。姐姐之前就提過要不要轉省里醫院,但是媽媽氣管插管后我們就不敢讓她再折騰,當天下午,我和姐姐聊起早上看到的事情,姐姐就問了幾個認識的醫生朋友,大部分人都是正反兩面都說,但是有一個朋友很堅決支持轉院,為此那位朋友還到ICU從專業角度了解了一下媽媽的病情。轉院最短需要1小時車程,ICU主任認為目前停止呼吸機一個小時對媽媽的生命威脅很大,在病情還可控的情況下不建議轉院,因為對重癥急性胰腺炎到哪個醫院治療方法都差不多,最終,他告訴我們,如堅持轉院,需簽署一份自行承擔風險的責任書,路上病人發生任何意外都與醫院無關。

我們仨整晚睡不著,姐姐說這就像是拿媽媽的命來賭,面對本來就只有20%的生存率,左右都不敢作出抉擇。姐姐剛出了車禍,感觸特別深,想起車禍中腦部淤血的外甥,她露出了深深的擔憂:“我們(姐弟倆)還能有個人商量,我老了出點什么事,就他一個人該怎么辦!”

焦灼了一晚上,第二天早上還是爸爸作了最后決定:留下來治療,他說路上的情況我們控制不了,而且目前病情是穩定的,轉院要冒的風險更大。我和姐姐如釋重負,馬上就找到ICU主任,希望他不要因為之前的冒犯生氣,拉著他傾訴了一通作為家屬的無奈心理。

看到曙光,也見證人間無奈

有驚無險,又是一天,這句話真的就是當時的狀態,每天看似波瀾不驚,但是內心時刻都緊繃著,

媽媽每天會做幾十項抽血檢查,各項指標持續增高,其中主要的指標血清淀粉酶最高時已經超出了十幾倍,醫生告訴我們,這是病程發展的必然趨勢。好在指標到一定數值后慢慢平穩下來,終于在媽媽進入ICU的5天后,我們收到了一個好消息:媽媽的幾項關鍵指標開始下降。醫生告訴我們,這說明病程已經經過峰值,開始進入恢復期,也就是說風險大大降低了。對于我們家屬來說,從生死未卜到看見康復希望,真的就像跳樓機的最高處到最低點,驚嚇之余就是希望安全帶趕緊打開盡快腳踏實地。

那天,爸爸終于同意回姐姐家洗個澡休息一下,之后,晚上還是要堅持回小床上,守著。

也是在那天,我們看到了另外一家病人家屬面對生死最深沉的不甘和無奈,

他們是農村人,ICU里住著的是家里的主要勞動力,起夜時不小心從二樓摔下,在里面住了半個月,但是各內臟衰竭的情況越來越嚴重。醫生讓他們再準備十萬,但也只能是盡力試試,那時,他們已經花了二十幾萬,為了湊這些錢,他們已經變賣了除房子之外的所有財物,借遍了所有親戚朋友,他們已經沒有辦法再湊到錢了,

考慮到希望很渺茫,家里還有孩子需要養,如果最后人財兩空,以后的生活都不知道怎么過,再三掙扎后,他們只能決定放棄治療,

那天早上,我看著他們一大家子懷著無奈和愧疚掏光了身上所有的錢,就是為了湊夠兩千多120急救車和氧氣等費用,好讓他們的親人最后能在熟悉的環境和親人的守護中離開,

在ICU住了十天后,媽媽的指標終于達到了轉普通病房的要求,雖然還是非常虛弱,連坐起來的力氣都沒有,但總算已脫離了生命危險。我們輪流照顧了一個月后,為了能在家過年,她就提前出院了。

到現在媽媽還堅持說,她當時在ICU蘇醒過來后,看到有個病人家屬請了幾個做法事的道士在病房里跳了一晚上,連家屬都不讓輕易進出的ICU是不可能出現媽媽看到的情況,我們知道那是麻藥用多了以后產生的幻覺,或許從住院到出院都是媽媽的一場夢,也是我們一家人的一場夢,雖然驚險萬分,再也不想經歷,但也讓我們更加懂得珍惜生命、珍愛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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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行凡

編輯:小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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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条回复 A文章作者 M管理員
  1. 今年我就是在ICU外過的年。臘月二十七下午我媽腦出血,當晚手術清理積血后發現二次出血,出血部位靠近腦干,醫院不敢再做手術了,只能在ICU觀察,希望能夠好轉。后來還是走了。
    因為疫情的關系,ICU之前每天的探望時間沒了,只能趁著其他病患需要CT檢查或手術時進去幫忙抬床的機會看一眼。

  2. 就這樣還虧損,,,

  3. 醫院一天的流水不比銀行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