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注:《三體》電影片場
文 | 向思琦 姚胤米
編輯 | 姚胤米
如果你負責宣傳一部平常的影視劇,為了制造討論熱度,你需要做很多事情,如果你負責宣傳的是《三體》,你可能什么都不用做。
2020 年 9 月 1 日,Netflix 宣布把劉慈欣所著長篇科幻小說《三體》三部曲拍成英文電視劇,官方訊息剛一發布就被迅速傳播,連續三天掛在微博熱門話題榜上,
有人討論創作班底:把《權力的游戲》拍得爛尾的團隊會不會把《三體》也給搞砸了?有人關心演員怎么選,主角會是白人還是亞裔?還有的人,想起了一位名叫張番番的大陸導演。
他們專門跑到張導演的微博下 “問候”:“看到奈飛開始《三體》的編劇工作的新聞,就想起了不自量力的你,”
張番番,電影《三體》(曾經的)導演。
雖然他的微博在 2016 年 6 月 17 日就完全停更了,但過去四年多,每當網上掀起一次與三體、大陸科幻電影有關的討論時,張番番的那條微博內容都會收到新鮮的留言。
在執導《三體》之前,即便是在影視行業從業多年的人,也沒怎么聽過張番番這個名字,
張番番 1999 年畢業于北京電影學院美術系,拍過兩部電視劇和四部電影,太太宋春雨是他的搭檔,參與了主要作品的編劇工作,豆瓣收錄了幾部他們還算有熱度的作品,評分最高的,5.7 分,
宋春雨挑選作品蠻有前瞻性,表現為,2009 年,她讀完《三體》后,迅速意識到它巨大的改編價值,于是輾轉找到劉慈欣,提出購買影視改編權。
當時,整個影視行業沒什么人注意科幻題材,沒有競爭者,作者也沒有挑選的機會,
于是,只用了 10 萬人民幣(劃重點),他們就拿到了《三體》的著作權,——這是整個故事里最不可思議的細節,
之后的十年,劉慈欣被無數次問到一個問題:當初你為什么這么便宜就把《三體》給賣了?作家沒有解釋,反問道:“你們早干嘛去了?”
張番番夫婦真誠地想拍《三體》。此前接受媒體采訪時,張番番說自己 “從 2011 年開始就專心研究三體小說”,2013 年 9 月,他們到電影局給《三體》立項。2014 年,為此注冊了一家名為百星社的影視工作室,注冊資本 10 萬元,
科幻片需要大制作,僅憑百星社的資本實力,根本不足以獨立完成。
接下來的任務是找到更多的錢,一位曾在某知名影視制作公司工作多年的行業人士程凱告訴我們,當時,張番番夫婦幾乎把行業所有頭部公司都見了一遍。《三體》在互聯網圈很受歡迎,他們因此還找過馬化騰、丁磊以及時任阿里影業 CEO 張強等互聯網公司高層。
而談判的資本也隨著《三體》知名度的變高而越來越厚,
去各個公司談合作意向時,他們都帶著律師,姿態極其強勢。到了對方辦公室,兩人先不說話,由律師開口:“你們能不能接受張番番做導演、宋春雨做編劇?如果不行,別的就不用談了。”
沒人愿意答應。
2014 年初,張番番在北京盤古七星酒店召開了一場見面會,為《三體》電影專案尋找投資方,大陸叫得出名的影視公司都收到了邀請。會上,張番番夫婦除了繼續堅持自己主導創作之外,還提出電影總投資至少需 2 個億。——很敢要價。
那個時期,大陸片里投資額居于頭部的是《狄仁杰之神都龍王》這樣的片子,制作費用近 1.7 億;即便是《太平輪》這樣的全明星陣容,也不過 3 億出頭。
張番番之前的密室系列,據程凱估算,成本最多不超過千萬,他從未參與創作過投資額如此之大的電影,拍電影是一項系統性工作,他們不曾證明自己具備這一調度能力。
《三體》毫無疑問是個很好的 IP,程凱說,“但張番番拿在手里頭,這事兒沒法做。”
了解行業的人看到的是一盤僵局,不了解的闖入者打破了它,
愿意與張番番共同開發《三體》的是一家公司,叫 “游族網路”,成立于 2009 年,創始人林奇是個 80 后。
2014 年 4 月,游族在深交所中小板上市,當時市值近 200 億。上市讓公司有更多余力去尋求新方向,
一位曾就職于咨詢公司的朋友丟給林奇一個 PPT,詳細分析了 Star War(《星球大戰》)和漫威這兩個 IP 的發展全過程,其中一個資料給他 “非常大的刺激”:
“Star War 全生命周期里共賣出近千億美元,”
彼時,游族憑借手游業務一年(只)賺十幾億人民幣,
“我要是弄這么一個東西,就可能在幾十年里面弄出千億美元來,” 林奇想,
林奇曾在一個酒局上結識作家孔二狗。孔二狗以寫黑道小說聞名,曾任小馬奔騰影業總裁李明的特別助理。從小馬離職后,孔二狗想自己帶一個團隊操盤電影,而林奇也有試水影視的想法,
一拍即合,
林奇早讀過《三體》,他跟孔二狗說:“你去用兩個禮拜把著作權買回來,我們成立一個公司,你做 CEO,”——他很容易就給出去一個 CEO,“title 不重要”,
但在談判環節,他對細節極重視,林奇發現,作為游戲公司跟導演、編劇們談合作時,對方的要價 “一定是 500 萬、800 萬”,而如果以影視公司的名義去買價格可以低到 “30 萬、50 萬都能買”。
“我們也不傻,僅僅因為公司的身份不同,價格就有如此大的差異,那很簡單,我注冊個影視公司就好了,” 林奇說。
2014 年 8 月 26 日,游族影業正式成立,林奇兌現了他的承諾,讓孔二狗擔任 CEO,
公司成立第三天,他們宣布參與電影《三體》的拍攝。游族影業網站顯示:《三體》電影單部投資 2 億人民幣,共計劃拍攝六部,絕對是當時的行業大制作。
出身影視公司出身的孔二狗并沒有完整操盤制作一部電影的經驗,張番番更沒有,由于缺乏對整體宏觀狀況的把握,在創作期間,電影《三體》就埋了很多雷點,
首先是內容,張番番搭建了一個 50 人的編劇團隊,在程凱看來,這個人數多得極其不合理,通常情況下,一部電影有兩三個編劇就算多了。行業里編劇最多的導演是姜文,也只有五六個,而且,因為那是姜文。
拍攝也不專業,有一場綠幕戲,所有工作人員、演員都已到場了,一切準備就緒時,導演組突然發現準備的幕布長度不夠,最后只能硬著頭皮拍,真是令行內人聊起來就感到無語,
再說張番番曾花了很多時間琢磨的特效,片方邀請的第一個特效公司是好萊塢團隊 VHQ,曾經參與過《少年派的奇幻漂流》和《阿凡達》等電影,從能力上看似乎不會出問題,可關鍵是,找到特效團隊時,電影已經全都拍完了——完全反流程。
“我們拿著前期的素材,找他們優化時,人家也會覺得有困難,” 于是,他們又換掉 VHQ,與大陸一家叫做 “明迪” 的傳媒公司合作。
明迪算不上大陸知名特效公司,從結果出發,程凱并不認為明迪是好選擇。如今,明迪傳媒的微博微信早已停更,天眼查資訊顯示,2019 年 1 月,明迪被列為失信被執行人。
好萊塢搞不定的事情,明迪當然也沒搞定。折騰了一年,游族影業只得到一個特效殘缺的電影粗剪版。
2015 年 11 月,有關部門領導到游族公司參觀時,曾觀看了那版電影,據游族內部員工稱,領導們看完的評價實在不怎么樣。
程凱曾在游族影業工作過一段時間,在職時,他的電腦上一直有一份電影拷貝,同事請他看一看提提意見,他一直抵觸:“我說別看了,看了以后我這個感覺不好”。直到離職,他都沒點開過那個視訊檔案。
根據幾個曾經參與看片的影視界朋友描述,張番番版的《三體》雖然沒有對原著亂改,但拍得沒有起伏,平淡得 “不像一個電影”,
程凱說得更直白:“有點像 PPT,把這個故事介紹一下,”
變化比預想來得更猛烈。2015 年 8 月 22 日,第 73 屆雨果獎在美國華盛頓州斯波坎揭曉,《三體》獲得最佳長篇故事獎,獎項結果揭曉后不到兩小時,《三體》在亞馬遜網站的圖書銷量排行榜上獲得第一名,2019 年,劉慈欣以 1800 萬版稅收入成為第十三屆大陸作家富豪榜榜首,
《三體》自此開始自帶巨大流量。
對于游族影業,更高的期待值意味著更大的關注度和壓力,
2016 年,原計劃暑期上映的《三體》遲遲沒有動靜,網上質疑迭起,6 月 17 日凌晨,有人在微博爆料:“最終,紙包不住火,電影《三體》上映將無限期推遲,影片監制、出品方游族 CEO 孔二狗已離職,特效團隊被更換,導演張番番拍攝的素材被廢棄,干得漂亮!”
事情迅速演化成一場公關危機。爆料微博發出 11 個小時后,張番番回應:“謠言自會不攻自破,歡迎繼續推高熱度,”——這便是至今為止,他最后一條公開微博。
孔二狗也做出澄清,其中一個細節是:他確實在 2015 年由游族影業 CEO 改任游族執行董事。在實質上與游族影業的業務再無關聯,
此后游族影業進入動蕩的三年。這三年里,公司連續換了 4 任 CEO。
《三體》的知名度更大讓它的商業價值不斷升高,來分一杯羹的人也變得更多。2015 年,光線傳媒以 “投資 + 發行” 的方式參與到這個專案中。
游族和張番番之間就著作權的權益劃分也發生了幾次變化,最開始,張番番的條件是:《三體》所有的專案都必須由他做導演。后來,條約變化為:《三體》其他所有衍生權利交給游族,但電影必須他做導演,
光線加入后,林奇經常把張番番約到光線總裁王長田的辦公室一起喝茶,三方共同溝通后續這個 IP 要怎么展開合作。
在游族方面看來,所有合作的展不開都是因為卡在張番番那里,——因為他必須要當導演,導致他們 “幾乎沒有辦法跟別家溝通任何東西”。
一位影視圈的資深從業者覺得,張番番不肯放棄著作權從商業合規的角度沒有任何問題,“但他個人的實力確實耽誤了這個好專案”。這位人士認為,《三體》拿了雨果獎之后,它就不再是某個人自己的專案了,“它天然具備了公共性”,
林奇形容那是一個 “很敏感的階段”,
張番番的 “代言人” 宋春雨則主導了張一方的意見。有人形容宋春雨 “非常真誠地認為自己老公是天底下最有才華的導演,只缺一個機會,”
最后終于有一次,張番番松口了,說,可以談,
一場漫長又波折的談判啟動了,張番番上來就要了一個億,
那時,林奇心里面 “肯定當場就答應了”,但他嘴上沒把話說死,出于他一貫在談判中表現的精明,他想:過兩天,晾一下,還可以還價。
沒想到,過了兩天,張番番先說了:兄弟,我覺得一個億還是太少了,能不能再加兩千萬,
價格就這么一路加下去。
2018 年 1 月 31 日,游族正式收購張番番和宋春雨的百星社。“直到拿下這個公司,我內心石頭才放下。我才敢跟外面開始談合作,” 林奇說。
至此,張番番夫婦正式出局。
但他們從《三體》的著作權中獲得的投資回報總共翻了上千倍。
9 月 11 日,在上海市宜山路的游族大樓,我們見識了一位游戲公司老板的闊綽。
林奇的辦公室占了半層樓。一個獨立的餐廳緊鄰他的辦公室,有一張可坐十來人的餐桌、兩名專職的廚師和幾名服務員,
林奇個頭不高,說著帶點江浙口音的國語。一見面,他就興沖沖地展示已基本建成的新游族大廈藍圖。
圖注:游族大廈藍圖
新大樓以文明的進化為主題設計了不同的空間。有專門的休閑娛樂區,除了用來禪修的茶室,還專門預留了七八百平用來放置一組巨大的酒柜,4000 多瓶酒只能裝滿酒柜的一半,另一半將擺滿雪茄,
游族是林奇第三次創業。
2004 年,林奇從南京郵電大學部管理學專業畢業,自學編程,人生第一份工作在浙江電信做軟體工程師。他自認干活效率比較高,有限的活兒干完,就琢磨打電動。
打著打著感到不對勁,“再打下去未來在哪里?”
那是 2005 年前后,大家都在創業:今天 XX 融了 50 萬美金,明天 XXX 融了 100 萬美金,
林奇也想創業,他每個周末 “穿個大褲衩和拖鞋”,從杭州 “開一破車”——他父母的帕薩特——開到上海,在黃河路的上島咖啡見 “各種各樣牛的人”,上海的年輕創業者們做沙龍分享,
這一群人白天喝咖啡,晚上找地方喝酒。在酒桌上,充滿抱負的年輕人們練起了酒量,也看到了人間。
“酒桌上看到了什么?”
“看到的就是送別。”
有的人拿到融資,50 萬美金,那時在他們眼里是很大很大的一筆錢,沒拿到的人就離場。離場時,大家會站起來送一下。也沒有多傷感,“年輕,也無所謂,”
一開始,他對創業什么都不懂,“跟個傻子一樣”。慢慢地,他學習了各種的營銷戰略、手段和技術。
回到杭州,林奇自己開一家軟體外包公司,二三十個人做了一年,賺了一兩百萬,賬上的錢跟底下人分了分,他又帶著一兩百萬繼續創業,先搞彈窗廣告——也就是 “早期的流氓軟體”。后來,又鼓搗半天電商,實在 “沒什么感覺”,最后選擇到上海做游戲。
林奇是非常資深的游戲玩家,也是非常務實的商人。他很清楚游戲的核心樂趣——就是即時反饋、即時獎勵、超出預期,就是 “你做任何一個動作,哪怕你點了一下滑鼠,我們也會獎勵你。”
他從小就體會過 “即時反饋” 帶來的快樂,
林奇家境不錯,父母在溫州做制造業生意,有一定的財富積累。1986 年,5 歲的林奇就已經能吃到那種進口的、用紙盒包裝得很精美的餅干。父親會把餅干盒子拆下來,剪成一張張卡片,每張寫一個漢字,叫林奇照著學。直到寫得一樣好,就獎勵一塊餅干。
那是些讓林奇的童年充滿幸福感、也許還有點優越感的卡片,同齡人 “吃的都是用那種破塑膠袋裝的,上面印的圖案都是單一顏色的餅干”,玩的是 “用作業本的紙疊的、在地上拍得一堆灰的” 卡片,而林奇的卡片,“半夜聞起來,還有點甜甜的味道,像寶貝一樣”,
創立游族初期,林奇用即時獎勵刺激用戶。他曾帶著員工去義烏小商品市場給單組服務器前 10 名的玩家買實物獎勵。最 “神奇” 的獎品是一整套指甲刀,理由充分極了:“有限的預算下,指甲刀這種鐵器看起來最精致,也最有用,送得出手,”
成立于 2009 年的游族趕上了在大陸做游戲最好的時候,只用了五年,就沖進 A 股上市,2015 年,大陸游戲市場規模超過美國,躍居世界第一,游族市值也達到 400 億的頂峰,
林奇會賺錢,也會花錢,身上有一股莽勁兒,
公司上市的前一年,他去香港玩,認識一幫喜歡喝酒的朋友,被帶著去喝酒,林奇當場感慨:“這些酒怎么這么好喝?”
“他們看我很土,覺得大陸來的,也沒見過什么世面。” 品酒結束后,對方說自己有一個酒基金,問林奇要不要參與,林奇沒怎么考慮就答應了,后來,他才知道,那個基金到期了,想找一個 “接盤俠”,他就這么成了那個基金唯一的 LP(有限合伙人),
現在講起來像段子,但林奇并不在乎,在很多事情上他不怎么拘于小節。
33 歲,他的公司就上市了,他年輕,野心勃勃,帶著巨款,之后的人生還有那么多年,需要做些看似更宏大的事。
卷入《三體》專案中,發生在這樣一個人身上,一切再順理成章不過,
至張番番出局時,游族、參投的光線傳媒和一些其他資方已經投入了 2 億多元。2018 年,游族影業挖來橙天娛樂的 CEO 伊簡梅,擔任一把手,還找了臺灣電影《賽德克·巴萊》的制片人黃志明擔任監制,補救張番番版《三體》,
原始素材只有 1/3 能用,時隔兩三年,再去湊齊演員的檔期補拍已非易事,更現實的是,重新在大興安嶺還原拍攝場地、重新請特效團隊、再加上整個團隊的成本支出,根本無法把預算控制在 1 個億以內,
這期間,不斷有人勸林奇先把電影上了,甚至有人提出簽訂 26 億票房的保底發行協議,——那樣的話,至少《三體》還是大陸第一部科幻電影,況且,不上,這么多錢怎么辦?
這個問題,林奇想了 “沒有一萬次,兩千次也有了”。2019 年初,《流浪地球》上映,“光看海報都讓你激動”,林奇說,他不認為當時的《三體》可以達到這個效果,
隨后,這一版本的電影被暫時擱置,
2018 年 12 月 10 日,三體宇宙(上海)文化發展公司正式成立,林奇總股權為 65.69%,B 站持股 5%,劉慈欣持有其控股公司 5% 的股份。新的《三體》開發方案出臺了:
三部電影、兩部大陸電視劇、一部六季英文劇集、三季以上的影片、兩部舞臺劇、有聲書、廣播劇、天貓旗艦店;與大陸銀行、vivo、寶潔電動牙刷等合作聯名產品;線下體驗展、青少年科普活動、主題樂園、城市秀……已經開發的產品與授權,已幫游族收回了至少 2 億,簽下協議中的收益也約有 6 億,
三體宇宙副總裁、國際事業部的負責人趙驥龍在入職游族前,曾代表好萊塢的制作團隊和游族影業談過專案合作,他當時的感受是:整個大陸國外市場對于怎么合作全都沒想清楚,
國外的人希望找個能拿很多錢還不怎么干預的投資人,大陸的人希望借投資摸底好萊塢的制作過程,因為高度缺乏相互信任和基本的認知,最后連價碼都沒有談到。
從 2016 年開始,游族就花了很大精力在好萊塢為《三體》的國際合作奔走。“好萊塢模式就是書的著作權交易。” 趙驥龍說,盡管三體獲得雨果獎后,已經在美國擁有了如歐巴馬、扎克伯格等諸多頂級粉絲,書的交易也還是賣不上價。
看似最有希望的是接觸亞馬遜,前后談了三輪,最后一次林奇帶著六七位游族網路的高管飛到美國,對方也派了五六位高管,一度被傳為可能是貝索斯四位繼承人之一的 CFO Jeff Blackburn 也通過視訊接入會議。
林奇對談判的感受是:對方表現得很大方,但又強勢、狡猾。“希望把你唬住,賣完之后,你就不要來摻和了。”
這件事情讓林奇、趙驥龍和游族 “在認知上不斷地提高”,
“從國人的角度理解一定會覺得老外欺負人。” 趙驥龍分析當時團隊的想法,林奇成長于一個商業模式不斷被突破的環境,“沒有一個模式在他看來是不能通過好的談判籌碼而被推翻的”。而美國,至少當時的好萊塢不接受個例,
美國前 30 的導演 / 制片人幾乎都見了一遍,“感興趣的人很多,但都沒有落到正式的合作上”,挫敗感很強,林奇當時想:千萬不能就這么把《三體》賣了,“萬一被他們改得烏七八糟,挨罵的人一定是我,”
崔榮是游族的創始合伙人之一,早就實現財務自由的他辭去了上市公司的高管職務,專職到三體宇宙公司做起內容組小組長。他對《三體》的一切都極為了解,被林奇形容為:“每次聽崔榮講完《三體》,都有種自己還沒看過《三體》的感覺,” 他帶領的內容團隊,為改編制定了 “三道防線”——白皮書、世界觀和創作手冊,
白皮書規定了三條最原則性的紅線,包括政治形態、科學背景和人物基本設定,這些原則在三體各個內容專案中,包括和 Netflix 的合作,
與 Netflix 的談判長達兩年,起點是游族先與好萊塢一線獨立制片公司 Plan B 合作,對方又引薦了《星球大戰 8》、《利刃出鞘》的導演萊恩·約翰遜,以及兩位《權力的游戲》核心主創戴維·貝尼奧夫及 D·B·威斯,因為主創們與 Netflix 簽訂了合作條約,才有了它和游族的跨國合作,
這是沉寂了幾年之后,三體宇宙得到的最好訊息,趙驥龍說,他們與 Netflix 的條約是特殊制定的合約,上面有一行大寫的英文字母,叫無先例保密合同,“我們的好萊塢娛樂法律師跟他們打過很多交道,從來沒見過這樣的合同。”
在他們看來,這是一種榮幸、一種肯定,
一開始買下《三體》林奇沒有考慮那么多,他只想運營 IP,成立影視公司完全是為了談判時省錢。可《三體》的越發火爆卻給林奇帶來了意想不到的人生變化。
買下《三體》后,林奇在 2016 年參加湖畔大學部、2017 年參加清華工商管理博士班(DBA),在互聯網頂層圈子里,林奇因《三體》而更為人知。
和林奇同期的湖畔大學部學員、唱吧 CEO 陳華曾在采訪中回憶對林奇的印象:他年紀好像比我還小一點,公司上市了,又在折騰《三體》電影。我覺得研究三體電影的人一般都是比較有夢想的人,這個事情還挺有挑戰。
互聯網圈也非常多 CEO 是《三體》的粉絲,他們的辦公室經常擺著全套小說,周鴻祎還曾通過林奇,在那版被放棄的電影里客串了一段兒。
林奇的價值體系也因《三體》和它帶來的附加值而產生變化。
剛開始在湖畔上學,大家都覺得 “一個公司要有使命、愿景、價值觀”。林奇想:為什么一定要有呢?我就沒有能怎么地?我照樣可以把企業做得很好。
游族總裁陳芳是近距離感受到林奇內心這個轉變的人之一,他有近 20 年的游戲從業經歷和超過 30 年的游戲玩家身份,“在很多從業者和玩家的心目中,商業化能力更強的 ‘網游’ 和娛樂性更強的 ‘游戲’ 是兩個物種,要同時達成商業化和高口碑的目標,至少在游族剛成立的那幾年,很有難度,” 他說,
他們也想做更有質感而弱商業化的游戲,但最后又不得不選擇更功利更 “氪金” 的方式。陳芳把那種 “每天和自我心中的欲望搏斗” 的心情形容為——天人交戰。“你看到跑車,覺得好漂亮,跑車真好。然后回頭你看看自己,其實是一個滴滴司機,還要養家糊口,好看的雙座跑車怎么能拉客呢?”
可隨著再一次讀《三體》、與劉慈欣一次次交流,林奇不知不覺間有了改變。劉慈欣給林奇的印象是:每次談話都有很多新的對未來的幻想,比如,機器人需要電,人類需要節約能源,那要怎么去平衡這個矛盾?“他的思想里很少有重復的東西,幾乎每個時刻都在創新,層出不窮地創新,” 林奇感慨,
科幻的迭代速度很快,可做游戲的革命步伐非常緩慢,
林奇問劉慈欣,“給歲月以文明”——到底是什么東西在支撐著這句話?《三體》的故事跨越了幾億年的漫長歲月,支撐人類往前走的,就是文明。“而游戲和文明的關系是什么?就是傳承,哪怕我們只是做一個小小時間段的復原。” 林奇說,但這很重要,
林奇意識到:已經野蠻生長了十年的游族,到了應該考慮使命和價值觀的時候了。那之后,游族 logo 下面多了一句話:用科技傳頌文明,拿到《三體》的這幾年里,游族也經歷許多波動。2019 年,和林奇一起創業的七八個人里,前前后后走掉五六個,這期間,有過哭泣的挽留,也有過很難堪的撕破臉皮,
這給林奇很大打擊,他懷疑自曾經自己、否定自己,“為什么會這樣子?是不是我做人真的很差?公司是不是可能要掛了?” 高管的出走讓游族股價大跌,林奇壓力很大。
那段時間,和美國的幾個談判都陷入僵局,《三體》的所有的未來都不太明朗,見到的每個人幾乎都跟林奇說:《三體》很好,但是沒法拍,“就連那些拍電影電視劇的也都這么說。那意思就好像我是一個冤大頭,《三體》要爛在我手里,” 林奇說,
那段時間,他約劉慈欣在北京詳聊《三體》未來的計劃,盡管大劉的很多作品都被影視化了,但在作者心中,“《三體》毫無疑問是最疼愛的兒子”。
見面那天,他們從下午一直聊到晚上,聊了將近四個小時,劉慈欣講了一些經歷和故事,也表達了對林奇的理解,他釋懷了一些,“誰容易過呢?” 坐在游族大廈的林奇變得不一樣了,
在被問到 “這幾年里,你心中一直關于自己的疑問是什么” 時,林奇回答:“就是到底應該干什么的問題,90 歲的時候,如何跟這個世界 say bye。”
“傳說臨死的時候腦子是會很清楚的,在那個無比清醒的時刻,你怎么跟世界說再見,”
“所以你很怕臨死之前想的是:我怎么把《三體》給搞毀了?”
“很怕死的時候,腦子最清楚的時候,才發現自己是這么傻的一個傻 X。”
“以前做不好《三體》還有各種客觀因素,今天我要一個人面對這個問題,我要一個人承擔這個責任,” 林奇說,
“反正最先開局的人也都走了,那就從零開始。白紙一張,沒有包袱了。”
– FIN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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