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州金沙洲島上一棟叫“佛像堂”的別墅內,
住著上百位大陸“古代神仙”,
主人是一對80后潮汕姐弟——詹文靜、詹皇臺,
這里是他們專門用來展陳自己藏品的空間,
200尊漆木造像,以清新明朗的方式一一展現,
不少資深藏家過來,都看得舍不得離開,
大陸古代漆木造像,
在清末民初時大量外流,
以致現在市面上并不多見,
相關研究在大陸文博系統中也暫處空白狀態,
姐弟倆的父親詹北江,
是改革開放后大陸第一批專業漆木造像藏家,
兩人從小就與這些佛像們一起生活,
2006年,20歲出頭的姐弟倆接班父親,
詹文靜、詹皇臺姐弟接受一條的采訪
14年來,他們從海外藏家手中大量購入木造像,
建立起較全面的大陸古代漆木造像收藏體系,
并研究造像背后的歷史文化,
嘗試填補文博系統中的這塊空白。
10月,一條到廣州拜訪詹文靜、詹皇臺,
聊了聊他們與木造像相伴的30余年,
撰文 | 朱玉茹 責編 | 陳子文
從廣州市中心往西30分鐘車程,駛進金沙洲島上一個依山傍湖的別墅區,我們在佛像堂見到了詹文靜、詹皇臺,
姐弟倆五官清秀,衣著素雅,雖然好古,卻也十分新潮。一進門便是一臺代步的電動獨輪車,哈拉解說佛像的時候,“萌寵”(神獸)、“高級裝備”、“小蠻腰”、“小姐姐”等俏皮的網路詞時不時從姐弟倆嘴里冒出來。
詹文靜、詹皇臺是客家人——潮汕比較獨特的一個群體。姐姐83年生,弟弟是84年。兩人大學部畢業20歲出頭時,便隨父親進入收藏圈子,
近14年來,他們從海外藏家手中購回大量精品,納入每個地區和朝代的木造像。
兩人沒有明確的分工,一起從大陸外搜尋藏品來源,平日里,姐姐更多撲在資料檢索和學術研究上,弟弟則更擅長展示和呈現木造像,
把古董以清朗的方式展現
老一輩的古董藏家習慣把造像收到箱子里、庫房里,精品不對外示人,就算展示,也容易把空間布置得陳舊壓抑,詹文靜覺得是一種遺憾。
姐弟倆想打破成見,讓自己收藏的造像以一種清新明朗的形象展現給觀眾,“古物在它們那個年代,也是很時尚的,就像我們現在的當代藝術品一樣,”
別墅七八百平方,地下兩層、地上四層。展出的200多尊佛像,只是姐弟倆藏品中的一部分,
每一層從墻面顏色到燈光,都由詹皇臺親手設計、除錯,原則和目標就一個——“營造能烘托木造像之美的環境”,他們想讓大家看到,大陸古代的漆木造像美到什么程度,
精彩彈幕,盡在客戶端
每一層風格不同,一層層往上走,可以看到古代造像各個年代、不同地區的風格演變,“真要一尊尊細聊起來,一天肯定是不夠的,”詹文靜邊說著,邊帶我們進入展廳。
最底層,深色的背景,幽暗的燈光,烘托出造像本身的質感,比較接近當代藝術館的氛圍。這一層展示的藏品以科普為主,
往上負一層,墻面轉變為土灰色,有夯土的味道,讓人聯想到莫高窟,而且這一層多是大體量的造像,帶出宗教的氣息。靠內一側的小廳墻上陳列著14尊小型佛像,錯落有致,燈光打上去像是一片片的蓮瓣。正中設了三個座位,“坐在這里去觀賞佛像,視野是最好的。”
地上一層是休閑區,跟朋友喝茶、哈拉,還有個小小的辦公區域,
地上二層,風格變得有些小清新,簾子半掩,窗外花園的景象若隱若現,更接近自然,
上到三樓,燈光更暗,墻面背景用紅與黑營造出一種神秘感,這層要脫了鞋才能入內,更有儀式感地來欣賞最精品的木造像,
“公仔”很多的那戶人家
2012年,巴黎佳士得,一尊北宋或金的大尺寸木造像,拍出了8000多萬人民幣。
實際上,這尊造像早在1947年,便有在巴黎以23萬法郎成交的天價記錄,大陸古代木造像在歐美的藝術市場,不乏關注,
被拍出8000多萬人民幣的北宋或金漆木觀音座像
“但木造像在大陸的市面上很少見,”詹皇臺向我們解釋,“因為清末民國初的時候,許多文物流到海外,尤其是精品木造像,造型美、又容易搬運,遭到大量流失。”
改革開放后的90年代,生活在廣州的潮汕人詹北江,是第一批開始專業收藏古代木造像的大陸人。
詹父年輕時
很多人不知道,90年代初的廣州,古代藝術品收藏非常活躍,可以說是全國領先,
當年廣州有個著名的集市“天光墟”,許多藝術品會在這里集散、再輻射到全國。各地的藏家都慕名而來,天還沒亮的時候,大家拿著手電筒淘舊貨。“那個時候撿漏的機率非常高,你勤快一點,有時淘了一個東西,出手的時候可以翻10倍、20倍,”
姐弟倆小時候在家
詹文靜記得,小時候父親經常接到一個電話就下鄉去了,然后一卡車一卡車地把雕塑造像往家里運,常常幾百尊佛像堆滿客廳。
有些特別寶貝的,父親甚至直接放到姐弟倆的床頭,“一來他覺得能保佑我們,二來放房間每天能看到,是最安全的,”
早晨一起床,別的小朋友大多看到洋娃娃和玩具,詹氏姐弟倆則是和這些“古代神仙”們四目相對,并習以為常。
詹皇臺談及兒時
佛像的尺寸很大,有些表情兇悍,小時候詹皇臺帶朋友回家打電動,朋友進門嚇一跳,“哇你這是鬼屋嗎?”詹皇臺把燈打開,認真給朋友解釋一番:“這些不是鬼,是神!”慢慢地,詹家有很多“公仔”這件事就在小孩的圈子里傳開了,
姐弟倆也有疑惑,其他小朋友家里都是干凈明亮,為什么父親這么喜歡這些臟兮兮的舊東西呢?造像的積灰在詹北江眼里是一種包漿,他不愿去清理,要保持這種老舊的原味,好在妻子是很理解的。
詹北江是個熱愛表達和分享的人。每請一尊比較滿意的造像回來,就會把姐弟倆叫過去,“你們來說一下這尊吧,能不能看懂?它年份老不老?”
詹北江讓姐弟倆給佛像打分、估價。每每有親戚朋友來家里,他就向對方夸姐弟倆眼光好、有天賦、有潛力。“當時我們那么小其實真的看不懂,父親還這樣炫耀,現在想起來他其實是有意‘挖坑’,想把我們帶入造像收藏這個坑。”
姐弟倆卻壓根沒想接父親的攤,兩人大學部都念了經濟,沒學藝術,“古董身上那種歷史的厚重感太強了,就像喝咖啡,需要年齡去理解,”
姐弟倆與父親
2004年,大學部快畢業之前,姐弟倆被父親以“需要向外國朋友翻譯”的名義叫回家幫忙,慢慢地接觸業務、逐漸深入木造像的世界,“當你沉浸在古董中、投入鉆研它時,會發現很多歷史的、藝術的美感和愉悅,”
做著做著,兩人有了信心,“到最后木造像收藏就變成了我們很堅定的方向。”
開竅——鑒別精品木造像
木造像在歐美藝術和收藏圈被認為是雕塑真諦的代表,因為它每一刀雕刻都是不可逆的,
創作一尊漆木造像,第一步工匠會先物色一塊好的木料,并做干燥處理;第二步便是雕刻,每一刀都必須精準,很考究雕刻者的藝術水準,使木頭溫潤的質感和雕刻硬朗的線條相融合;最后便是上大漆,工序非常復雜,每一毫米都需上十幾層,每上一層又要等兩三天干了之后再上第二層,
這樣最后完成的漆木造像,耐高溫、不容易腐蝕、也不易被蟲蛀,自然狀態下,千百年后都可以保持較好的狀態,
對于如何甄別古代木造像,姐弟倆的“開竅”,沒有一個具體的臨界點。精準的直覺基于大量理性的積累。
在做父親助手的日子里,姐弟倆看各種木造像、訓練眼睛和思維,整理圖片資料、梳理編號、查閱網路上的造像資料,每天十幾個小時,逐漸地,就像積累了一個“大資料”在腦子里,形成了一種本能反應,懂得了怎么去辨別,
他們認為雕塑還是基于真善美,鑒別精品木造像的方法,有點像看人。
主要看它的輪廓造型,是不是做得很有張力、內外層次夠不夠豐富。眼神也很重要,看它是不是好像若有所思、仿佛可以跟你交流,五官是否傳神,
“木的表層會隨著時間出現明顯的變化,就像人的皮膚一樣,30歲、40歲、50歲全都能看出來。”
比如不同朝代的供養人可能會在表層進行上彩、貼金,或上釉保養,經過歲月變遷有些又斑駁了——詹皇臺說這些表層斑駁的痕跡都是信號,有很多人的溫度在里面,透過它們能看到背后的歷史,
佛像堂中有一尊山西地區金元時期的龍王像,尺寸很大,幾乎要兩個人才能環抱起來,而且它是由一棵整木做成,十分罕見。“整木年代久了容易開裂,恰巧從反面說明這位工匠的信心,他認為這個木料可以歷經千年不變形,”
詹皇臺走近龍王像向我們介紹,“你乍一看它好像是端坐的,沒有什么動態,仔細看,你就會發現它兩只手臂姿勢是不一樣的,身上的衣褶因肩膀的高低被扯動,感覺這個人好像在擺動的姿態中間被定格下來,有一種不怒自威的氣場。”
“所以我們在它正前方設了簾子,因為如果你轉過身直接和它對視,可能會被它鎮住。”
2年前,姐弟倆收入一尊兩米多高的全神龕,場面浩蕩,下層描繪了人間的故事,上面則是道教的各路神仙,越往上級別越高。人站在中間去觀看,“它仿佛向你撲來,非常震撼。”
“這個其實就是當年道士外出做法事會帶的一個高級裝備,”詹文靜解釋道,“每一塊都是可以拆卸的,像積木一樣,到了一個地方道士再把它給組裝起來。”
同一年,他們又從國外藏家手中購入一尊永樂時期的木造像,收到后,驚喜地發現造像的蓮花座是分成上下兩塊的,中間鏤空,里面藏有數卷梵文的朱砂佛經。
男相觀音與對應畫作
他們最近收下的一尊造像,是老者的形象,瘦骨嶙峋的,頭頂中間凸起,藝術造詣相當高。一開始,姐弟倆以為這是達摩羅漢的形象,后來在友人家中偶然瞧見一幅畫,里面的形象和那尊造像一模一樣,再經過各方面的考證,才知道不久前收入囊中的原來是一尊男相觀音。
研究——百花齊放的木造像
近幾年,姐弟倆花更多時間在木造像背后的歷史文化的研究上,
石雕佛像,可以從很多石窟找到樣本;金銅造像,在西藏的寺廟被保護得很好,詹文靜說,而木造像研究的最大困難,苦于沒有存世的原始資料,原產址要么已經遷了、要么毀了,也沒有前人的著作可以參考,
兩人只能從海外的一些交流記錄、造像背后保留下來的發愿文,還有老照片等有限的資料中,尋找蛛絲馬跡,去佐證他們根據經驗推出的一些結論,“這件事進展很慢,之前沒有人做過,正因為此,很令人激動,”
詹文靜查閱資料
“我們積攢了幾十年兩代人來做這個事情,是時候去做一個學術的研究,填補大陸文博系統中的這塊空缺。”研究過程當中,姐弟倆得到不少專家學者的關注、支持,“你就會覺得好像是一種使命和責任一樣。”
他們第一個提出了木造像的朝代和地域的辨別要點,受到圈內的認可,并得到應用。
從地域來看,他們發現古代因交通不便,地區之間交流少,木造像的地域風格非常明顯,由于取材容易,上到宮廷下到民間百姓都會雕刻,“百花齊放的感覺”。北方的主流是北京風和山西風,南方則是江浙風、福建風還有四川湖南一帶,
這尊元明時期的水月觀音,是典型且精品的山西地區作品,“它刀法干脆利落,全身充滿力量,眼神悲憫地注視著前方,身上衣褶、首飾等細節的雕刻則非常簡練。”
山西地區曾是遼金的地域,就像游牧民族一樣,大氣磅礴,
這尊北京地區宮廷風格的釋迦牟尼,帶有漢藏結合的風格,衣褶翻轉跌宕,沒有一條線條是重復的,顯現出薄薄的袈裟被風吹動的動態感,這是北京地區造像一大特色,“整體非常雍容富貴,一看就是皇家的氣質,”
北京宮包含宮廷的風格,有嚴格的儀軌,水平非常高。
這尊清代的接引佛就是典型的江浙風格,開臉圓潤和藹,衣褶被雕刻成平行的線條,漆金漂亮,“一種繁復、富足的感覺,”
江浙一帶開臉比較溫潤,菩薩都好像鄰家婦女那種感覺,氣質絕佳,頗受現代人的喜愛。
這尊明代福建地區的觀音菩薩,臉型是鵝卵形的,輪廓相對厚重,將南方的細膩與北方的大氣完美結合在一起,“它的花卉卷草采用漆線雕的工藝,這也是福建地區所特有的,現在這種高難度的工藝依舊在福建有傳承。”
福建地區因為臨近海岸港口,與海外交流較多,產出了很多極具創意的造像。“例如一尊觀音,它會弄得像個當地貴婦人一樣,穿著雍容的大袍子,”用漆用料講究厚實,一副不差錢的樣子,
清代湘作木胎財神趙公明
湖南四川一帶的造像雕刻,不太受正統宗教的制約,反而比較多受當地戲劇臉譜和人物的影響,是藝術生活化的楷模。
左:北宋晉作木胎彩繪菩薩 美國大都會博物館館藏
右:金代晉作木胎彩繪阿彌陀佛 原香港蘇富比拍品
從年代上看,最早能夠歸類來鑒別的,是從遼宋金開始,遼宋金由游牧民族統治,開相比較有震懾力。“膽子小的人,都不敢直視的。”詹皇臺向我們介紹,
這尊元早期的佛造像在腰身以及胸部肉感的處理上都能看到印度早期風格和蒙古的影響,“你看它背后脊梁的弧度,以及手臂的鏤空度,這個輪廓非常靈動,”
元代帝國很大,造像也綜合了喜馬拉雅、尼泊爾等地的元素,例如小蠻腰,還有飄起來的眉骨,如同一只展翅的海鷗。
明代京作木胎彩繪韋馱天王
帽子戴上、摘下時的神韻各不相同
到了明代,又回歸到漢式的風格,臉比較方寬,身體健碩。
佛系生活
跟同齡人相比,詹文靜、詹皇臺姐弟倆關注的東西挺不一樣,一般年輕人出去喜歡逛街購物,他們就愛去博物館和古跡,“有段時間,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跟現在社會有點脫節了,不知道現在流行什么、最近的熱搜是什么,”詹文靜說,“不過后來馬上把自己的狀態調整過來。”
“我們不僅是收藏歷史、收藏古代的東西,還得把它帶到現代生活中來。”
現在姐弟倆都已結婚生子,組建家庭。除了陪伴家人和偶爾外出做交流,他們幾乎每天都待在佛像堂,
詹文靜喜歡看書,為造像做文字梳理研究,會在收藏類期刊和自媒體上發一些學術文章,多為普及類的干貨知識。偶爾在書中看到一個新的點,她便拿幾尊造像過來,擺在一起審視共通和不同,“不同時期和閱歷,去看同一尊也會有不同的感悟。”
詹皇臺就住在佛像堂四樓,因為從小就習慣了跟佛像們住在一起,喜歡大半夜給它們拍照,雖說不是攝影專業出身,他對光線要求極高,架設備,調光,經常一弄就弄到了天亮,
他養的一只三歲半的秋田犬VOVO也陪著他一起做“夜貓子”。“所以你白天看到它趴在地上打瞌睡,都是被我害的。”
看著這些慈眉善目的佛像久了,他笑稱整個人的狀態、甚至面容也會受影響,會舒展、向善一些。
早年收藏木造像的人群以60后為主,現在30至40歲的年輕人越來越多。想預約來參觀展覽的人群也更為多元,從資深藏家、佛像廠家,到純粹被造像的面容、姿態打動的愛好者,尤其有女性看到觀音菩薩那么地祥和,會感動到落淚。
“這些木造像歷經千百年傳承下來,我們這一世有幸擁有,就要好好保護它們,讓人了解它們,”
部分圖片由詹文靜、詹皇臺提供
(責任編輯:史建磊_NBJ11331)
一畢業就進收藏圈,起點不是一般的高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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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我們的終點線,他姐弟是起點線,他倆也有望而不及的東西,大家幸福感是一樣的,他倆輕松一點點吧[狗]
沒生就已跑到終點線
不是起點高,是生在終點,你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