納瓦利內(Alexei Navalny)活過來了,
8月20日中毒,昏迷了26天,終于還是在柏林的醫院醒來了,
而且,經歷了這樣一場劫難后,納瓦利內依然不準備退縮。
在醒后接受的采訪里,他明確表示一旦康復,就會返回俄羅斯,哪怕還可能繼續遭受襲擊。
多數評論都認為,雖然納瓦利內僥幸不死,但如果非要再回去俄羅斯,那早晚還是會遭遇不測。
但是,納瓦利內說:
「我當然要回去。不然,就成了(普京)他們最希望的結果了。他們肯定愿意我(留下來)變成另外一個政治流亡者。」
(Of course I’m going back. If I don’t, that will be the ideal outcome for them. They’d love to have me as just another political émigré.)
普京與他一樣,也不退讓。
11月7日,俄羅斯鄂木斯克州州長宣布,最早治療納瓦利內的西伯利亞醫院主任醫生(此人一直堅持否認納瓦利內中毒了),已經被提拔為地區衛生部負責人。
而在11月5日,納瓦利內位于莫斯科的反腐敗基金會辦公室,一群法警從天而降,突襲搜查了這間辦公室。
這些動作,都是對納瓦利內醒來以后、接受媒體采訪時居然還態度勇敢的直接反彈。
政治上挑戰普京這樣狠辣的大人物,是多么艱難,
這兩個多月,納瓦利內所經歷的生死大劫,《紐約客》(The New Yorker)有一篇非常詳盡的專訪,題為《阿列克謝·納瓦利內有中毒的證據》(Alexey Navalny Has the Proof of His Poisoning),
這篇訪談里,納瓦利內談到了中神經毒劑是什么樣一種體驗。
《紐約客》專訪封面的納瓦利內畫像。納瓦利內被稱為「讓普京最擔心的人」,他是反對普京的俄羅斯知名的社會活動家,今年夏天(2020年8月20日)中了著名毒劑「諾維喬克」(Novichok),歐洲與美國媒體普遍認為,使用這種蘇聯時期研制的神經毒劑,是普京的「恐嚇」手段,
之所以要用這種方式「恐嚇」納瓦利內,不只因為納瓦利內曾公開批評普京,競選俄羅斯總統,支持白俄羅斯民眾的示威,還因為納瓦利內領導了一支對普京政府腐敗情況進行研究的小組,事后,納瓦利內的社交媒體受到廣泛關注,隨時可能引爆俄羅斯大陸的激烈反應。既然如此,為何又不毒死納瓦利內,一了百了呢?這是因為:一來毒死納瓦利內顯得太過明顯;二是毒死納瓦利內不如讓他活在恐懼中效果更好;此外,就像俄羅斯社會活動家丘馬科夫(Ilya Chumakov)說的那樣,納瓦利內一死就會被封為英雄,這對普京是很不利的。
圖片來源:The New Yorker
納瓦利內是為數不多的,感受過著名毒劑「諾維喬克」(Novichok)威力,還能活下來的人,
「(我)處于一種失去焦點的奇怪狀態,而且這種陌生感還在不斷增長,我把它比作《哈利·波特》小說里的攝魂怪——你感覺生命正在離你遠去……就像我一秒鐘觸摸自己的手一百萬次,我身體里的每個細胞都瘋狂了,大腦明白這完蛋了。」
——紐約客《阿列克謝·納瓦利內有中毒的證據》
在被問起中毒開始的感覺時,納瓦利內如是說,
他形象地把這種感覺比作《哈利·波特》中的攝魂怪,這種怪物專門吸取人的快樂,讓人墮入一種絕望的境地。
電影《哈利·波特與火焰杯》中的攝魂怪(dementor),攝魂怪也是主人公哈利最恐懼的怪物,
圖片來源:wizarding world
「諾維喬克」的危害還不止于此。
中毒之后,納瓦利內漸漸喪失了意識,進入了長久的昏迷,等到他完全清醒,并下床活動,已經過去了26天。
據納瓦利內在《紐約客》專訪中的描述,中毒那天,他正在從托木斯克前往莫斯科的航班上。
當時,他打開了筆記本電腦,開始看動畫片《瑞克與莫蒂》(Rick and Morty),隨后就一陣不適,頭腦眩暈,不僅大腦不能控制身體,連大腦本身也開始「宕機」。
那一刻,他似乎覺得自己的生命就要結束,想要回想些什么事,卻「發現自己很難思考」。
飛機上的人們先是聽到他的慘叫,不久后,飛機便在鄂木斯克緊急降落。
納瓦利內被送到當地醫院,后來轉到柏林夏里特醫院(Charite Hospital in berlin),這段期間,他完全暈了過去,
當納瓦利內醒來,他意識到自己在醫院,他以為自己的雙腿斷了,而妻子尤利婭(Yulia)和他的朋友萊昂尼德·沃爾科夫(Leonid Volkov)正在商量假肢的事情,醫生也告訴他他出了車禍,
后來他得知,這些都是他的幻覺。
萊昂尼德·沃爾科夫(Leonid Volkov)是反對派政治人物,也是納瓦利內的合作伙伴,曾在2018年納瓦利內參加總統選舉時作為他的參謀,
圖片來源:BBC News
妻子尤利婭告訴他,有一段看到納瓦利內坐起來,但認不出妻子和朋友,現實和幻覺交叉起來,他腦子中一度想象了妻子和朋友的對話,
這些幻覺真正消失要到9月7日,在那之后,他雖然有了意識,卻仍然狀況不佳,醫生問他是否能說話,他頭腦中知道自己有舌頭,卻無法表達,
據妻子后來說,他最初開始說話說的是英文而不是俄文,當他能開始說話后,卻又無法寫字,大腦中依稀記得單詞的模樣,卻無法寫出來,就連「water」也無法一次正確拼寫出來。
9月14日,納瓦利內可以站起來行走,但絕對接不住別人扔來的球,此時,離他中毒已經整整過去26天。
納瓦利內2020年10月5日發布的與妻子尤利婭在柏林夏里特醫院的照片。
圖片來源:The New York Times
納瓦利內回憶道:
「我在ICU待了26天,我覺得再過26天后就會恢復正常……我失去了所有的靈活性,我就像《綠野仙蹤》中的錫人,」
——《阿列克謝·納瓦利內有中毒的證據》
9月23日,在中毒35天后,他終于出院,不過,之后他還是需要留在德國進行幾個星期的復健治療,
他在Instagram寫下他中毒的后遺癥,這些后遺癥包括無法用左手丟球,寫字有困難等等。
不過,即便遭遇生理上的極端痛苦和精神上的「恐嚇」,納瓦利內仍沒有屈服,
普京派人給納瓦利內下毒的說法,可信度高嗎?
目前有三方說法:
第一個是納瓦利內和相信他的人,納瓦利內團隊在他剛一住院,就認為他被下毒,據他的反腐敗基金會(Anti-Corruption Foundation)新聞秘書基拉·亞米什(Kira Yarmysh)所說,那天納瓦利內只喝過一杯茶,在他上飛機前應該就已經被下毒,
不過,這種說法雖然合邏輯,卻沒有完全的證據,
第二個說法是俄羅斯政府,俄羅斯官員堅持這與俄羅斯政府無關,這也在意料之內,
第三方就是納瓦利內的醫生。鄂木斯克和柏林的醫院都對納瓦利內進行過治療。鄂木斯克醫生穆拉霍夫斯基(Alexander Murakhovsky)承認,當時他的醫院「研究了中毒的可能性」,后由于「缺乏明顯的臨床癥狀和實驗室檢查陰性,因此撤回了診斷」,
穆拉霍夫斯基還證實,俄羅斯醫生在治療過程中給了納瓦利內一種名為「阿托品」(Atropine)的藥物,這種藥物是用于治療某些類型的神經毒劑和農藥中毒的藥物。
當然,這位醫生因為堅持納瓦利內沒中毒的說法,也已經得到了被提拔的回報。
2020年8月24日,鄂木斯克醫生穆拉霍夫斯基接受記者采訪時說自己所在的醫院「拯救了納瓦利內的生命」。
圖片來源:The Moscow Times
德國醫生作為較為客觀的一方,認為納瓦利內中了「諾維喬克」一事證據確鑿。
一開始,德國醫生只是知道,納瓦利內中了膽堿酯酶抑制劑(Cholinesterase inhibitors)。
到了9月2日,德國政府才根據軍事實驗室進行毒理學測試后得出結論,表示納瓦利內體內存有神經毒劑「諾維喬克」。
而根據BBC的報道,歐盟方面的調查認為,只有得到俄羅斯總統辦公室的同意,并經過FSB(俄羅斯聯邦安全局)參與,才可能使用「諾維喬克」,
從上述說法上看,納瓦利內中了普京授權的神經毒劑「諾維喬克」幾乎可以確認,
當然,如果再將納瓦利內中毒案放入一系列事件中,幾乎就可以確認是普京所為,
早在2017年4月27日,納瓦利內就曾受到過化學襲擊。當時納瓦利內在自己的反腐基金會辦公室門外被身份不明的刺客襲擊,臉被噴上某種混合液體,后來檢測出其中含有有毒染料煌綠(Ethyl Green)。
襲擊后,他的右眼視力損失80%,
除了納瓦利內自己遭受過多次襲擊,類似的襲擊時常發生在反對普京的人身上,比如,2006年中毒的利特維年科(Alexander Valterovich Litvinenko),曾是蘇聯克格勃上校,寫過批評普京的書,后歸入英國籍,由于身中高濃度劇毒金屬釙而死亡,
類似的事情還發生在前俄羅斯上校斯克里帕爾(Sergei Viktorovich Skripal)和女兒身上,他們中的毒和納瓦利內一樣,都是「諾維喬克」,
在接受專訪時,納瓦利內表示另外兩個政治家也是被下毒的,包括反對派政治家穆爾扎(Kara-Murza)和反對普京的藝術家維爾濟洛夫(Pyotr Verzilov)。
他們二人的遭遇和納瓦利內相仿,都是突然中毒倒地,經過漫長的昏厥,出院后只能像「不得不拐杖的老人」一樣。
維爾濟洛夫(Pyotr Verzilov)是一位藝術家和社會活動家,于2018年9月12日中毒。與納瓦利內一樣,他乘飛機去德國治療,幾天后漸漸康復,當時人們普遍懷疑是俄羅斯政府一手策劃。
圖片來源:wikipedia
下毒,可以讓人生不如死,也可以讓人永遠處于擔驚受怕之中。普京的方式,精巧且殘忍,
不過,普京真的可以有效地消滅敵人而沒有阻力嗎?他究竟多大程度上控制了局面呢?
讓別人恐懼的人,自己也終日生活于恐懼之中,
對于普京來說,納瓦利內象征著一種他無法控制的力量,他因而感到深深的不安。
納瓦利內對普京等政府人員腐敗情況的研究與揭示,既細致又大膽。
在這次專訪中,納瓦利內重申普京的腐敗,認為這種腐敗無節制、無止境。他說:
「普京領導的國家并不特別強大,但對他而言根本沒有任何限制。他可能會以不同的方式使用這種力量,但是對他來說,這只是一個巨大的資金泵。他想要更多:更多的宮殿,更多的錢……腐敗是該政權的政治基礎,」
——《阿列克謝·納瓦利內有中毒的證據》
當記者問到如何看待「謀殺」與「腐敗」的關系時,納瓦利內指出,只有「謀殺才能使腐敗永存」。
謀殺只是維持腐敗的方式,根本問題,還是在于腐敗。
圖為Market Watch的一篇關于首富的文章,圖中普京的財富遠遠高于比爾·蓋茨、貝索斯、巴菲特、扎克伯格與川普。根據路透社的調查,普京能享用58架飛機和直升機、20處豪華住宅,普京手腕上帶過11塊名貴手表,其總價值約為70萬美元。而其飛機上的廁所就造價7.5萬美元。根據普京所公布的收入,他的收入只有美國總統的四分之一,
圖片來源:Market Watch
可是,更多的宮殿、更多的錢對于普京究竟有什么意義呢?
畢竟,作為總統的他,只要在臺上,就不能花這些錢、住這些宮殿,而如果普京下臺了,他恐怕也沒機會享受這些財富了,財富對于他有何意義呢?
納瓦利內用電腦游戲中的金幣舉例說,普京就是在玩這樣的一種游戲,「他想拿走所有的錢,以便其他人沒有錢也不會影響他」,
這是一種人性中根深蒂固的囤積心態。一旦人的權力無限,就會展現出這種病態。囤積不代表要使用,而在于體現一種富有帶來的安全感和擁有一切的滿足感,
對于普京這樣的玩家來說,納瓦利內絕對是一個威脅,也許他沒有武器也沒有錢,但他卻握有足以動搖普京地位的真相。納瓦利內領導的小組利用互聯網、無人機等設備,搜集了大量證據,這些證據令普京坐臥不安。
下毒,雖然精巧和有效,卻已是下策。
如果普京在大陸呼聲足夠高,其地位足夠穩固,反對派根本不會是威脅,但悖論在于,獨裁者不管地位多么穩固,任何風吹草動仍會引起他的不安,即使所有人都擁護他,他仍然會把目光投向那些擁護得不夠熱烈的人,將其視為威脅,
另一方面,不論是過去在英國中毒的前俄羅斯上校,還是后來中毒的反對派。英國、德國等歐洲國家對普京的行徑也深惡痛絕。它們不只是在言辭上譴責,也付諸過一些行動,
2020年9月8日,加拿大、法國、德國、義大利、日本、英國、美國等國的外交部長嚴厲譴責針對納瓦利內的投毒案。位于海牙的禁止化學武器組織認為這嚴重違反了國際社會確立的法律規范。在瑞士和法國的實驗室證明了德國實驗室關于「諾維喬克」的鑒定結果后,禁止化學武器組織對結果進行了再次確認,
到了10月12日,歐盟在盧森堡舉行的外交部長會議上同意擴大歐盟的化學武器制裁框架,并列出四名被指控參與2018年英國前俄羅斯間諜毒殺案事件的俄羅斯人。
而早在一個月前,歐盟理事會就已經宣布對參與納瓦利內謀殺的6名俄羅斯官員和一家研究機構實施限制性措施,
很快,在10月15日,制裁名單已經出爐,其中包括俄安全局主任、總統行政辦公室的一名部長和副主任、以及國防部和國家有機化學技術研究院(GosNIIOKhT)的一些人員,
制裁措施包括限制這些人來歐洲旅游和簽證,并凍結他們在歐洲的資產,以及任何歐盟個人和實體都不得向名單上的被制裁對象提供資金。
也許,對比普京的手段,歐盟與國際社會的措施還是顯得軟弱。但這些措施仍可以在一定范圍內打擊普京的追隨者。國際社會的公義也是普京鏟除反對者道路上的阻礙,
在人類歷史上,邪惡、暴力與恐懼常常看起來無比強大,常常遮天蔽日,那些在黑暗中手持火炬的人,更多的最終仍被黑暗打敗,被內心的恐懼所征服,
不過,人性中的「善良天使」雖然常常氣若游絲,卻沒有任何時刻完全熄滅和消失過,
有的人倒下了,有的人仍站著,有的人倒下之后又重新站起來,
也許,納瓦利內就是那個重新站起來的人,也許他會在未來的某一天也被打敗,沉沒在黑暗之中,
正在參與社會活動的納瓦利內,
圖片來源:BBC news
不過,只要還有人如納瓦利內這般堅韌、勇敢,對自由、平等、正義的追求就不會被消滅,
也許黑暗時代會很長,會長達50年、100年,甚至一千年。
但人性中對光明的向往,也一樣永存,
與這種持久的力量相比,一兩個獨裁者,一兩個腐敗的政黨和國家,甚至某種觀念,都顯得微不足道,顯得虛弱無力。
當然,對于局中人物,所要付出的代價,所要經歷的坎坷,還是非常難以想象的,
有時也不免悲觀甚至虛無,就像那么多反對派前赴后繼,普京依舊巋然不動。
人們的反抗或是臣服,似乎都無關緊要、微不足道。
或許,我們需要承認,個人對于歷史來說永遠沒有我們想象的那么重要,但同時,我們也要承認,個人的選擇永遠比自己想象的更重要,
也許重返戰場無濟于事,納瓦利內仍舊這樣選擇,
黑暗終究掩蓋不了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