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北老爸和他的126個孩子


作者/趙皖西

采訪/趙皖西、江濤

編輯/蕭奉

距離“宇宙的盡頭”鐵嶺市不到200公里,鞍山市“東亞第一城”小區,有一戶特殊的家庭。這里是126個孩子共同的家,他們稱呼同一個男人為“老爸”。

柏劍,鞍山市華育學校一名普通的體育老師,今年48歲,是這些孩子共同的老爸,

過去25年間,柏劍相繼助養了126個孤兒、底層青年、流浪混混,他們來自五湖四海,在這個名為“夢想之家”的地方,每天重復做著同一件事情——跑步。

僅僅通過跑步,這里走出過20多名大學部生、10名國際健將和50多名國家一級運動員,

很多人或許在媒體上聽說過這位東北老爸的事跡,但包裹在事跡里的眾多細節,卻極少被外人看到。

一個人的力量究竟能強大到什么地步,才能撐起這樣一個“夢想之家”?在這些孩子謎一樣的童年里,有多少底層邏輯正在被這種獨特的救助形式塑造和改變著?血緣關系沉沒后,一段人為造就的親子關系里,又該以什么作為情感關系的浮子?

帶著所有的疑問,我們來到東北。


這些年來,夢想之家的孩子來來去去,換了許多批,/受訪者供圖


破碎重組的人生

十歲那年,小凱(化名)被母親帶到一個新家,說這是他以后生活的“學校”,學校采取的是封閉式訓練,里面有20多個孩子,他要跟隨這些孩子一起,喊一個人為“老爸”,

原生家庭本來幸福美滿,卻因為父親販毒被抓而一夕破碎,這個名為“夢想之家”的地方開啟了小凱徹底區別于以往的人生,

一套完整精細的日程表在這里嚴絲合縫地運轉著。凌晨四點半,天還沒亮,老爸會帶著所有孩子進行16公里的長跑訓練;簡單吃過早飯之后,小孩子去上學,大孩子開始“經典”文化課學習;周末下午則是素質訓練——俯臥撐、仰臥起坐、蛙跳,一項接著一項;晚上八九點鐘,所有人準時入睡,


馬路邊、公園里、鄉間小路,都是孩子們的訓練場地。/受訪者供圖

剛來第一天,小凱就馬不停蹄地投入這種繁重枯燥的訓練之中。第二天,他的腿已經抬不起來了。訓練卻沒有因為他個人的傷痛而停止,事實上,在過去的數十年間,每天凌晨就開始的越野長跑從未中斷過,無論春夏秋冬、刮風下雪,

家里一樓客廳的墻上掛滿各種比賽的獎杯、獎牌和榮譽證書,大多都和體育賽事有關,長跑是這些孩子每天最重要的功課,也是他們從踏入這里的那一刻起,被賦予的唯一使命。

通過長跑,這些原本來自社會底層,甚至無家可歸的孩子們可以爭取到聯考特招機會,考上好大學部,改變自己的命運,


榮譽墻一角,

剛開始,小凱并不適應這里的集體生活。大多數時間,他都是沉默的,不跟其他孩子說話,空閑時間就找個地方坐著,一坐一上午,“有時候也會想家,特別是晚上,我就會躺在床上偷偷流眼淚,”他很快明白,這里并不是什么學校,而是他的第二個家,是他最后的棲身之所。

幸運的是,小凱并不孤單,像他這樣的孩子,“夢想之家”還有很多。

羅偉剛被送來時也是十歲左右,當時他媽媽因為個人恩怨被人捅了20多刀,肌肉組織粘連,身體直不起來,在電視上看到“夢想之家”這個地方,她開著電動小三輪,從廣州出發,歷時一個多月,把孩子送到鞍山市。

據柏劍回憶,羅偉剛來時很不服管,渾身散發著暴戾之氣。長大一些后,羅偉承認,他當時一心只想著為媽媽報仇。

后來,小凱和羅偉因為不適應高強度的長跑訓練,在和老爸商量之后,選擇離開“夢想之家”,一個學習跆拳道,一個去學了廚師,

八歲的圓圓是柏劍的一個朋友在深山攝影時發現的,被發現時,她渾身污穢不堪,住在比垃圾堆還臟的家里,和患有腦血栓后遺癥的二大爺睡在一起,

見到柏劍朋友一行人,她不怕生地走上前,拉起其中一人的手,說:“叔叔,你帶我走吧,上哪都行。”后來幾經輾轉,圓圓被送到柏劍這兒來。因為早早經歷風霜,她幼小的眼珠有著超乎常人的銳利,

這里的哥哥姐姐,成為她連結最緊密的親人,柏劍,則是她唯一持續不變的變量。


兩個女孩吵架之后,二姑罰她們抱在一起,

更多的孩子則是被家長“半哄半騙”過來的。2017年暑假,剛讀完國小六年級的尹可心被母親帶到“夢想之家”,她原本是校隊的,排球、足球都很擅長,她媽告訴她,這里是體校,問她去不去。她就說,挺好,想去,“那時候我學習不好,也特別喜歡跑步,就死活非要來這里。”

剛坐上車,她媽又跟她說:“要不咱還是不去了,我聽說體校里有訓練練死的。”可心覺得,她媽當時或許也不知道這里是個什么地方,只是聽別人介紹,就來了。

來了之后,可心對這里的一切都感到好奇,訓練也格外積極。每個周五,柏劍會把孩子們拉到學校操場“跑強度”,所有人分成幾撥輪流跑,800米跑八個來回,400米跑八個來回,200米跑八個來回,然后再跑接力,一直跑到孩子們的極限,以此訓練他們的爆發力和耐力。

剛開始,可心跟不上大部隊,只能跟著小孩跑,后來老爸跟她說,不許掉隊,掉隊就得挨打。可心聽了害怕,從那天開始,她拼命跟著大孩跑,成績慢慢上來了,一個多月后,她已經能跟上訓練強度,

這是一個乍看類似“大涼山格斗孤兒”的勵志故事,來這的孩子情況各不相同,但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原生家庭實在貧困,沒有能力撫養他們,

撫養他們的老爸柏劍只是鞍山市的一名普通中學老師,25年來,沒有依靠任何外界力量,僅憑著自己一家人的幾份工資,獨自撫養著這群和自己毫無血緣關系的孩子,進而挽救了數百個孤立無援的家庭。


柏劍撫養孩子們長大,孩子們也填補了柏劍的生活,/江濤


一個烏托邦的誕生

“夢想之家”的誕生源于柏劍的一個善念。

1995年,柏劍從錦州師專畢業,來到鞍山市第二中學擔任體育老師。教學過程中,他注意到初二有一個叫龐浩的學生,因為父母離異又各自成婚,無家可歸。

柏劍知道后心有不忍,于是將他帶到自己宿舍,兩人同吃同住。朝夕相處之間,龐浩被柏劍感動,這個只比自己大7歲的老師卻比父母更關心他,他開始改口叫柏劍“爸爸”。

龐浩之后,柏劍助養的小孩越來越多,把柏劍起初租住的幾十平米的房子擠得滿滿當當,連地板上都睡滿了人,這些孩子要么有一個凄慘的原生家庭,要么在體育上有所擅長。

1998年開始有了女孩,為了方便照顧,柏劍把老家的母親騙來,說自己在鞍山買了房子,要讓她來幫忙安置。母親來了之后,才發現家里有十幾個孩子。

家里人知道后,都說柏劍是吃飽了撐著,小時候家里窮,舉全家人之力供柏劍讀書,到頭來卻給別人養孩子,柏劍只能含糊搪塞過去,說這挺好玩的,又叫孩子們在老娘面前多說好話,一口一個“阿么”地叫著,把她的心都叫軟了,

柏劍母親沒有辦法,只好留在這兒,幫著柏劍洗洗涮涮,照顧小孩的衣食起居。

幾十個孩子就有幾十張嘴,一袋大米兩天就能吃完,買一次菜要七八百塊,粗略估計,家里每個月僅在糧食上的花銷就要七八千元。

出去打一次比賽更得花錢,疫情之前,孩子們平均每個月都得出去打一到兩次比賽,報名費、交通食宿費,一次比賽就得消耗一兩萬元,“一年到頭好不容易存的這點錢都用來打比賽了,相比之下,平常在家的花銷還少點,”

2005年,家里同時有5個孩子考上大學部,柏劍一下子就要拿出六七萬塊錢,“最難的時候,吃了這頓想下頓,你今天買這一點糧食的時候,就想著怎么存錢,買下個月的糧食,”柏劍二姐、孩子們的二姑說,為了省下菜錢,她會去市場上買蘿卜干做咸菜,五六分錢一斤的蘿卜干,買上一車,切好腌上,就能吃上一整個冬天。

二姑的咸菜也因此成為“夢想之家”的一絕,離開這里的孩子最想念的就是二姑的咸菜,后來即便家里生活條件好了,桌上也總會有一盤咸菜放著調調味,


一次家庭會議中,二姑在訓話,/江濤

為了減輕家里的負擔,那些孩子放學后,都會上外面撿礦泉水瓶子拿回來賣。每次回到家,他們的書包都塞得滿滿的。

除夕夜,別人都在家里歡歡喜喜地過年,柏劍一家無論男女老少,都得出門撿炮仗殼,柏劍和幾個大孩子騎著三輪車把炮仗殼拉去廢品收購站賣,幾毛錢一斤的炮仗殼,他們一晚上能賣到五六百塊錢,這在當時相當于鞍山市普通職工一個月的工資,

也是在那一年,柏劍母親做了一次淋巴手術,住院將近兩個月,家里的孩子沒有人照顧,于是母親把柏劍二姐“征調”過來,二姑來了之后也犯嘀咕,但是二姑夫聽說后很支持柏劍,他跟二姑說:“柏劍多難啊,你幫幫他吧。”

為了照顧孩子,二姑在天津提前辦理退休,夫妻倆幾乎斷了在天津的人際關系,在鞍山一待就是十幾年,

鞍山冬天的氣溫有零下幾十攝氏度,二姑回憶起當時的艱難處境,只記得家里沒有熱水,洗碗還得戴著手套洗,二姑夫怕二姑受涼,更舍不得讓孩子們干活,于是自己上手洗,一洗就得洗幾十個,洗完又得開始準備下一頓飯,日子就這么一天天地過來。

后來,“夢想之家”逐漸成為柏家的“家族事業”,柏劍的大姐、二姐、大哥都加入進來,家里的經濟來源五花八門:一份柏劍的工資;一份二姑的退休工資;小姑經營著一家小雜貨鋪,時不時會寄錢過來;在家務農的大舅,成為“夢想之家”的蔬菜供應商,后來家里事情更多了,他就放下農活,和二姑一樣過來幫忙,

不受媒體關注的那些年里,柏劍做了所有能夠掙錢的事情:擺地攤、經營燒烤攤、開文具店、做微商、賣南果梨……用他自己的話來說,“不違法的事情基本都干了”,


如今“夢想之家”的主要副業是賣南果梨,圖為柏劍一家上山采摘南果梨。/受訪者供圖

剛開始,二姑在北京上大學部的女兒耿珊珊很不理解爸媽的行為,如果他們住在天津老家,那自己周末隨時可以回去,如今想看父母還得回東北,兩天時間都不夠坐車的,二姑夫聽到女兒的抱怨,總是跟她說,你別那么自私,我們倆現在不管做什么,都是在給你積福,

耿珊珊國中的時候學習不好,天天跟著一幫小混混玩,二姑和二姑夫上班忙,沒有時間教育她,就把女兒送到柏劍這里,讓她跟著其他孩子一起跑步學習,直到上大學部,

柏劍年輕的時候血氣方剛,教訓起人來毫不手軟,越是自己家的孩子,教訓得越狠,但這也養成了耿珊珊吃苦耐勞的性格。后來她考上大學部,五年之間,除了學費,沒有向家里要過一分錢,沒有零花錢,就去肯德基、麥當勞打工。

女兒參加工作后,二姑才知道這些事情,眼淚差點沒當場哭出來,她一直以為自己每年給女兒的兩萬元學費就包含了生活費。她覺得自己這個媽當得不合格,

珊珊對媽媽說:“沒事,挺好的,如果沒有小時候在二舅家吃的那些苦,我哪能有現在的結果,還找到了很好的工作,沒有花家里一分錢,這都是我爸我媽在這兒給我積福了,”

前幾年,二姑夫不幸患上癌癥,臨走的時候,他還惦記著柏劍,在病床上跟二姑說:“柏劍太苦了,沒有人能理解他,他的苦只有你這個當姐姐的知道,只有你能幫他,幫幫他吧,能幫一天就幫一天。”

家人成為柏劍唯一的軟肋,他總說,自己對得起所有人,卻唯獨對不起自己的家里人,

歲月流轉,這場持續25年的養育實驗在柴米油鹽的浸練之下化為一場曠日持久的戰斗,一場柏家全員參與,焦點集聚在柏劍一人身上,關乎生存、關乎個人的戰斗,


柏劍在孩子們面前永遠是樂觀向上的,但壓力大的時候,他會偶爾開車到外面,獨自流淚,/江濤


窮人的孩子只有兩條腿

烏托邦的縫隙出現在千禧年后,也有人將其稱為“轉機”。

2001年,第十五屆大連國際馬拉松如期舉辦,柏劍率領著他的“柏家軍”出現在賽場上,一舉獲得女子馬拉松接力冠軍、男子馬拉松接力冠軍,包攬女子小馬拉松金銀銅牌。之后幾年,柏劍帶領的運動隊屢屢出現在國際賽場上,并且總能取得優異成績,

一個小城市來的、未經過系統訓練的基層運動隊,居然能打敗眾多大陸外專業選手,“這在當時是我們教育口的一個轟動”。談起那幾年的光輝歲月,柏劍內心仍然心潮澎湃。

一些媒體開始上門采訪,才知道柏劍這些年助養了這么多孩子。此事一經遼寧電視臺播出,立即引爆公眾輿論。愛心人士也聞風而來,給孩子們送書本、米面油、舊衣服,


遼寧電視臺曾多次報道柏劍的事跡。/《有請主角兒》

媒體的關注給了孩子們一個被看見的機會,但原本平靜的“夢想之家”也像石子入水,泛起一層層波瀾。那時孩子們都還很小,媒體就像揭傷疤一樣,詢問他們的原生家庭、吃穿住行,非得從孩子們臉上問出點淚水不成,這讓柏劍一度很抵觸媒體。

“說句心里話,這些人老是來,有時候我也很煩。”從土地里生長出來的老實莊稼人最是懂得“福禍相依”的樸素道理,二姑對我說出她那時的擔憂:“我愛人就說過,接受媒體采訪并不一定是什么好事,你自己喜歡做,就默默地去做,你能資助一個,就資助一個,接受采訪多了,孩子越來越多,你沒法拒絕,但凡有一個孩子出點啥事,你所有的功績都沒了,”

事情確實在往二姑夫所擔憂的方向發展。越來越多的貧困家庭看到柏劍的義舉,把孩子送來,這些年被柏劍拒收的孩子不計其數。

一方面,送到這里的孩子需要經過考察,但凡家長有點能力的,柏劍都會盡量拒絕,但這種考察也不能面面俱到,頂多就是讓孩子所屬地的村委會開個貧困證明,另一方面,柏劍心中也存著一個念想,但凡有點能力,又有哪個家長會想把孩子送到這里來呢?

孩子的安全是柏劍更擔心的問題。年齡小一點的孩子,柏劍不允許他們私自外出,日常出行他全都親自開車接送,送到這里的孩子,柏劍會要求親屬和村支書寫一份《安全免責聲明》,并且給每個孩子在學校或者老家上一份保險,

“我能幫他養孩子,但我賠不起孩子,因為明天會發生什么,我們誰也預料不了,我能做的只是盡量讓孩子們遠離危險。”但柏劍也承認,這份免責聲明對他的保障并不是很大,也不具備很強的法律效益,只是他的一個心理安慰而已,“好在心存善念,天必佑之,這25年來,夢想之家從沒發生過一起安全事故”,

“夢想之家”還是照著一定的速度生長壯大,


為了接送孩子,去年夏天,柏劍買了一輛二手大巴。/江濤

2007年,北京奧運會舉辦前夕,中央電視臺和聯想集團聯合舉辦一檔定名為《我就是火炬手》的選拔節目,在全國設立七大賽區,想要選出70名民間奧運火炬手,柏劍曾經助養的一個孩子把他的報名表投給節目組,

經過層層選拔,柏劍幸運地成為那1/70,后又被選送參加境外火炬手的選拔,

導演組要求每個選手帶一個40人左右的親友團,柏劍心想,自己也不一定被選上,就別費那事了。正好當時柏劍助養的一位聾啞女兒在北京市第二聾人學校讀書,柏劍跟她說:“爸爸這次到北京來,可能是爸爸最后一次上中央電視臺了,你來后臺看看爸爸演出吧,”

到了現場,主持人問柏劍他的親友團在哪,他說沒有,就一個在北京讀書的女兒在現場,導演組立馬現場調機位,采訪柏劍的這位聾啞女兒——柏劍用了4年時間教她說話、培養她,女兒已經能夠讀懂唇語,和人正常溝通,

現場投票環節,聾啞女兒扯開嗓子大喊:“爸爸加油!爸爸加油!”最終感動了觀眾和評委,柏劍以第一名的成績成為2008年北京奧運會境外火炬手,也是在英國倫敦傳遞火炬的唯一華人代表。


成為奧運火炬手,對柏劍來說,是意外,也是幸運,/受訪者供圖

2010年北京國際馬拉松,柏劍率領運動隊代表鞍山市第二中學出戰,隊里一個叫王曉蘇的女孩意外跑出國際第三的成績,一個國中代表隊把國際運動員干趴下,此事震驚當時的體育總局。相關領導找到柏劍,了解情況后,鼓勵他成立馬拉松儲備人才基地,還支持他去非洲學習長跑技術經驗,

這次學習經歷讓“夢想之家”跨越國別,有了更多色彩。來到肯尼亞之后,柏劍看到那里的孩子光著屁股、光著腳丫在地上跑步,一天最多吃兩頓飯,吃也吃不飽,只覺得孩子們可憐,“可能是我當爹的年頭多了,當時那種當爸的感覺就涌出來了,心里想說我帶幾個非洲小孩回去”。

因為跨國領養的相關規定,柏劍心頭的領養計劃最終沒能成功,但是通過辦理留學簽證,他前后帶回來十個非洲的孩子,讓他們在“夢想之家”有了短暫的四年溫飽時光。


柏劍在非洲和當地孩子合影,/受訪者供圖

相比之前的生活,“夢想之家”對于非洲孩子來說簡直就是天堂,吃穿不愁,每天的任務就是跑步,每次長跑訓練的時候,柏劍總會對大陸的孩子說:“孩子,快點跑,加油!”對國外的孩子,他卻總是喊:“Slowly,Slowly, I’m afraid you will die.”(慢點,慢點,我怕你們死掉。)

每次訓練,非洲孩子總是拼盡全力,他們目標明確,想法單一,知道自己來大陸的任務就是跑步,跑出成績,參加比賽掙錢,回去養全家,努力也帶來了回報,這幾個非洲孩子剛來時都跑不了十公里,4年后,他們基本都能達到國際健將水平。

為了鼓勵他們訓練,每次比賽回來,柏劍都會獎勵他們1000塊錢,4年之后,每個回國的非洲孩子都能拿到3000美元左右,當時相當于20多萬肯尼亞先令(現時匯率:3000美元約合33萬肯尼亞先令),這筆錢夠他們一整個家族至少生活10年。

雖然膚色不同、語言不同,但在“夢想之家”,大陸外的孩子沒有什么不同,他們都是一群被社會拋棄、世界遺忘的人,無論經歷多么艱苦的訓練,受到多少人的關注,對于他們來說,柏劍、夢想之家、跑步,就是他們唯一的指望和出路。

“窮人家的孩子什么都沒有,只有兩條腿。”二姑柏春艷說。


夢想的跌跌撞撞

“夢想之家”辦到今天,見證了夢想在現實世界里的跌跌撞撞。

去年秋天,“夢想之家”因被檢查出消防隱患,一大家子要在三天之內搬離,無奈之下,柏劍只能帶著全家幾十口人從原先租住的鐵東區市區搬到千山區山上,那里有柏劍租來的幾十畝農田。早前,柏劍和大舅準備在那蓋起蔬菜大棚,修建訓練跑道,如今,蔬菜大棚修蓋計劃暫緩,附屬鐵皮屋成為孩子們的臨時居所,

不久后,幾個還在上國小的小孩也退學回到了家,因為他們的戶籍地不在鞍山市,不符合相關的入學規定。重新入學則要把孩子們的戶口轉到鞍山市,需要孩子們的法定監護人在本地區的暫住證,這對柏劍和孩子的家長來說都是一大難題,

更難的是天降疫情。為了配合疫情防控政策,更為了保障孩子們的安全,當地村委要求柏劍不能再帶孩子們上道跑步,防止聚集,這成為了柏劍最頭疼的事情,疫情要防控,但訓練一停,孩子體能就會立馬下降,之前的訓練就白費了,

他想不到什么好辦法,只能每天開著車,滿市區地轉悠,想給孩子們尋找一個遮風擋雨的地方。


柏劍向記者展示搬家那天他錄下的視訊,視訊中,他堅定地說,他們一定會回來,/江濤

這不是“夢想之家”第一次找不到安家之處,2011年,柏劍著手籌備一家馬拉松俱樂部,一旦建成,將成為大陸第一個職業馬拉松俱樂部,合作方承諾,只要俱樂部步入正軌,舉辦一次馬拉松賽事,就能純盈利100萬元,柏劍養這些孩子也就沒問題了,

當時的柏劍風光無限,他拉來20萬元投資,自己又東拼西湊出100多萬元,改造了一間破舊的體育館,修建塑膠跑道,買最好的運動裝備。聞訊后,全國各地一百多個貧困生孩子都趕來加入俱樂部,在那免費吃住、訓練,一切看似都在朝好的方向發展。

沒想到的是,俱樂部的開幕時間撞上合作方人事變動,一切方案被推倒,俱樂部無人接手,柏劍租住的體育館也被賣了出去,租房合同成了無效合同,柏劍因此欠下100多萬元巨款,100多個孩子,不得不一個個回到原籍,最終只剩下46個。

就這樣,柏劍一家在沒水沒電的體育館里住了一整個冬天。

沒有電,柏劍每天去學校上班,都會背一大包的手電筒和臺燈,充好電再拿回家給孩子們晚上用,又買了一個燒柴油的發電機,半夜二姑夫和孩子們輪流去看著,以防它罷工。

再后來水也停了,柏劍買來20多個大紅桶,一到周末就帶著孩子們去學校接水,冬天路上都是大冰碴子,稍有不慎就會翻車摔倒,好幾個水桶也在那時摔壞了。

冬天屋里沒有暖氣,二姑因此得了一身病,有人質問二姑,說是她把柏劍害了,如果她不來幫忙,柏劍估計都不會有那么多孩子。

二姑反問:“要是你家里有這樣的事,你能不幫忙嗎?”

那人回答:“不幫,我這樣幫他,就是害了他。”

二姑又問他家里有幾個兄弟姐妹,對方沒再回復。

“我恨不得他說自己家里就他一個,要不然心腸能那么狠嗎?”之后每一個輾轉反側的夜晚,這一幕都會在二姑腦海里盤旋,

后來由于破舊的體育館要拆了,拆遷隊工人也來勸柏劍,時不時給他送水、送米,然后訴說自己的難處:如果柏劍不搬走,工人們就開不了工,就得餓肚子,怎么辦?

柏劍心軟了,二姑說:“柏劍是啥人啊?別人對他有一點點好,他就不知道自己是誰了,于是他就自己開始找房子搬家,給人騰地。”

在二姑的回憶里,搬家那天是下雪天,他們隨手把家里的東西都搬到戶外,一車車地運走,等車運了一趟再開回來,雪已經積得很厚,把所有東西都埋了,白茫茫的一片,等后來再回來找,很多東西已經丟了,

沒有找到合適的大房子,柏劍一共租了四間民房,大男孩住一撥,柏劍、二姑、阿公阿么各自帶著孩子住一撥,柏劍每天凌晨三四點就起床,四個地方來回跑,拉著孩子們訓練、上學。這樣的生活狀態持續了一段時間,直到2013年。


《大陸夢想秀》給“夢想之家”帶來了轉機。

在一位編導的邀請下,柏劍參加《大陸夢想秀》,最終成功圓夢。人家問他的夢想是什么,柏劍說:“我的夢想就是我這一家人能夠住在一起。”周立波基金會于是出錢,幫他在鐵東區租了一套兩層小樓。柏劍后來把它一分為二,改造成四層,居住面積從180平米變為300多平米,但現在這個家也因為滿足不了消防條件,無法住人,

后來鐵東區相關部門來“夢想之家”視察,看到滿墻的榮譽證書、獎杯獎牌,大為震驚,當即決定為柏劍解決困難,給他找來兩間公租房,一個月只要1100塊錢,孩子們的住宿難題暫時解決了。

但滿足孩子們的吃穿住行并不是柏劍的最終理想,他的內心深處,仍然有一個目標清晰,卻很難抓住的教育夢——他想創建一間博雅教育學校。

2019年,他到貴陽的一所國際實驗學校考察,這所學校主張將古典博雅教育和常規教學結合起來,因為優異的教學成果,短短幾年間,學生從零星幾個擴張到幾千個,教學地點也從一間幾十平米的小房間擴大為一片樓區,

柏劍聽后大受鼓舞,假如可以在鞍山市建一個分校,引進博雅教育理念,孩子的教育難題就解決了。回家后,他立刻打報告,申請場地辦學,得到的回復是,辦學得先投資500萬元,柏劍立馬泄了氣,

“可能我想得天方夜譚了,這些年我也做得不錯,培養了不少人才,如果能再給一點支持,哪怕一個閑置的教學樓,那不是也挺好的嗎?”


柏劍在教孩子們學習。/受訪者供圖


一個普通人,不是一個神

一個普通人,如何能把一個毫無所得、近乎瘋狂的義舉當作自己的終身事業,滿懷使命感地堅持25年之久?這個問題,我們最終都沒能從“夢想之家”得到準確答案。

每當我試圖從中挖出一點線索,柏劍和二姑給的答案都是“沒想那么多”“走一步看一步唄”。那些支撐他們堅持下去的理由——外人稱之為“企圖”——或許他們到如今也沒能完全找到,又或者是他們壓根不曾步入那個“自圓其說”的怪圈。我們只能從他們的過往和日常生活中捕捉一些蛛絲馬跡,

柏劍出生在遼寧葫蘆島一個貧困的小山溝里,小時候家里窮,住的是土房子,冬天的時候雪花能夠順著墻上的窟窿飄進來,只能拿棉襖擋著。

柏劍是家里最小的孩子,為了讓他上學,幾個哥哥姐姐紛紛輟學,到山上刨中草藥、捉蝎子,一只蝎子5分錢,一麻袋中草藥幾毛錢,就這樣舉全家之力把他供上了大學部,

在柏劍的記憶里,家里到國小有10里地的山路,每天早晨,天蒙蒙亮,他就得跑著去學校,放學之后又得跑著回家,夜晚山上有野狼、野狗,邊上還有埋著的墳墓,等到柏劍跨越這些回到家中,天已經黑得伸手不見五指。

“他這個人就是喜歡默默干好事,看這些孩子都苦,就拉他們一把,不就能改變他們的命運嘛,”二姑說,“咱就是山里的孩子,想起自己的苦,也就能想到別人的苦,才堅持到現在,”

“改變孩子們的命運”也是柏劍在采訪過程中最常出現的一句話。體育有特長的孩子,能在這里闖出一片天;無家可歸的孩子,能在這里有一份吃食;非洲貧民窟的孩子,能在這里練出成績,回去養活全家;而那些身體、智力有缺陷的孩子,“就擱在家里能養多大養多大”。

“夢想之家”就像緩慢河流里孤單卻堅固的一葉小舟,至少改變船上這一百多個孩子的命運,是柏劍這個船長心中唯一的信念,雖然這在外人眼中,多少有些不真實感。


艱難困苦沒有阻擋他們對于生活的追求,天氣好的時候,二姑和孩子們會把家里養的花拿出來曬曬太陽,

作為兩位多年隱沒在柏劍身后的女人,阿么和二姑有著更加強大、堅決、順從和凜然的心臟。

阿么年紀大了,前幾年被查出患有小腦萎縮,不能再照料孩子們。大多數時候,她會搬一張塑膠椅,坐到門口,看著孩子們在她面前嬉鬧。老人的臉龐總是刻板的,會抑制不住地向下垂,我在“夢想之家”的那段時間里,只在她的臉上見過一次笑容。

那是一個午后,柏劍的朋友給他打來電話,祝他生日快樂,柏劍說:“老哥,你記錯啦,我的生日是在9月份。”坐在旁邊的阿么,突然噗嗤笑出聲,陽光下,臉上所有皺紋都舒展開來。


鐵皮屋全景,左下角為阿么,/江濤

阿么的病也把二姑“逼上前線”,小時候為了供弟弟讀書,成績優異的她選擇放棄學業;退休后,為了弟弟助養的這些孩子,她同樣放棄了自己的晚年生活。

二姑夫還在世的時候,他倆偶爾回天津老家,但一天沒啥事干,感覺也很煩,二姑說:“就好像心里缺點啥,孩子們還老是給我打電話,問我什么東西在哪兒,就把我們勾得心都不在天津了,”

“大家”和“小家”的張力一直沒有停止過,從柏劍兒子出生的那一刻起,又走上新的輪轉。

今年一月底,柏劍和妻子羅文彤的兒子牛牛出生了。養育一百多個小孩后,48歲的柏劍終于有了身上流著自己血液的親生孩子,新生命的誕生,讓他第一次真正感受到“不養兒不知父母恩”。

懷孕前期,柏劍的妻子回到武漢老家養胎,那段時間柏劍正因為孩子們的住處、學業和訓練犯愁,無法回去探視。因為激素失衡,羅文彤有時候深夜睡不著,感覺自己特別委屈,但這樣的情緒距離柏劍千里之外,只能偶爾隔著行動電話屏幕訴說,

“我現在明白了,他只是個普通人,并不是個神。”羅文彤說,


“夢想之家”的姐姐們和新成員牛牛打招呼。/江濤

過年期間,為了準備妻子生產,柏劍帶著“夢想之家”的孩子們來到武漢,在醫院對面租了兩間短租房住下來。在外學習跆拳道的小凱為了響應“就地過年”號召,沒有回家,而學了幾個月廚藝的羅偉已經能為大家燒一大桌好菜。

吃完尾牙,柏劍和孩子們走出出租屋,他們再也不用像當年那樣,在團圓夜外出撿炮仗殼,雖然武漢市內不允許放鞭炮,但看見滿城燈火通明,家家戶戶煙火氣十足,柏劍說:“那感覺也挺好的,”

“夢想之家”的故事還在繼續著,這不是一個現代雷鋒跌落凡塵的新聞,它更像是一個普通人在年輕時燃燒自己,老了之后走向普通的寓言故事,這個故事樸素、厚實,彌漫著理想主義的浪漫色彩,在進度條往前推的過程中,也必將面臨行政難題、世人猜忌,甚至是最親密家人的不解,

故事里的主人公柏劍,則像一個永不停止轉動的陀螺,堅強、剛硬,仿佛要將自己渾濁的生命力卷成一道道旋風,改變潮水,改變方向,但每一個見識過這種傾瀉方式的人,都擔心會有一天,他的燃料供應不足,成為一座休眠火山,

這是一場持續25年的漫長教育探索,但隨著柏劍年歲漸長而力有不逮,身上的弧光一點點消散,這份龐大的事業、這群飄零的孩子,又將何去何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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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彥姝:83歲了,還在戲里

丁真過氣之后

如果這就是新民謠

就讓“民謠”去死吧

2 条回复 A文章作者 M管理員
  1. 東北的孩子好呀

  2. 誒嘛,東北的爺們必須頂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