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并不是一項令人愉快的職業,雖然君主尊榮無比,掌握著至高無上的權力,但皇帝的生活單調而枯燥,一舉一動都要遵循禮法,日常起居都有起居注官記錄在案,每日按時早朝,總是要面對仿佛永遠都不會停止的爭吵 ;回到內廷,其實也沒有多少娛樂可讓皇帝放松身心,偶爾,仁宗會與宮人賭錢玩耍。有一日,仁宗輸了一千文錢,耍賴,非要討回一半,不再賭下去,宮人都取笑他:“官家太窮相,□又惜不肯盡與。”仁宗說:“汝知此錢為誰錢也?此非我錢,乃百姓錢也。我今日已妄用百姓千錢。”你看,仁宗在賭博時都不敢盡興,
皇宮的夜晚更是冷清,相比之下,皇城之外的民間市井,夜生活無疑要熱鬧得多,又有一夜,仁宗在宮中聽見“絲竹歌笑之聲”,問宮人:“此何處作樂?”宮人說:“此民間酒樓作樂處,”北宋皇城緊挨著市井,站在東京最繁華的樊樓頂層,可以俯視宮禁。民間酒樓的宴樂之聲,自然會傳入宮中,讓生活在宮禁內的宮人十分羨慕 :“官家且聽,外間如此快活,都不似我宮中如此冷冷落落也。”仁宗卻說 :“汝知否?我因如此冷落,故得渠如此快活,我若為渠,渠便冷落矣。”
慶歷初,天章閣侍講林瑀“自言于《周易》得圣人秘義,每當人君即位之始,則以日辰支干配成一卦,以其象繇為人君所行之事”。他給仁宗算了一卦: “陛下即位,于卦得需,象曰‘云上于天’,是陛下體天而變化也。其下曰‘君子以飲食宴樂’,故臣愿陛下頻宴游,務娛樂,窮水陸之奉,極玩好之美,則合卦體,當天心,而天下治矣,”仁宗聞言,很是震驚,翌日,問時任權御史中丞的賈昌朝 :林瑀怎么提出如此荒誕的建議?賈昌朝說,林瑀“不師圣人之言,專挾邪說罔上聽,不宜在經筵”,仁宗即罷黜林瑀,讓他通判饒州,
從這幾件小事,我們可以看出仁宗對于個人享樂是十分克制的。
并不是所有的君主都有克制的自覺。可供對比的宋朝皇帝是宋徽宗:一日內宴,徽宗方暢飲酣歌,忽聽風送一派樂聲響亮。徽宗微笑說 :“朕深居九重,反不如小民直恁地快活!朕欲出觀市廛景致,恨無其由!”內侍楊戩說 :“陛下若要游玩市廛,此事甚易,”他出了一個主意:“陛下若擺動鑾輿,則出警入蹕,左右言吏,市井肅清,反不自由。莫若易服,裝扮做個秀才儒生;臣等裝為仆從;自后載門出市私行,可以恣觀市廛風景,”徽宗聞言大喜,即時易了衣服,帶著高俅、楊戩私離禁闕,游覽東京城的“歌臺、舞榭、酒市、花樓”,領略花花世界的“繁華花錦田地”,
按話本小說《趙伯升茶肆遇仁宗》的講述,宋仁宗也曾微服私訪,與一個姓苗的內侍悄悄出了皇城,“徑往御街并各處巷陌游行,將及半晌,見座酒樓,好不高峻!乃是有名的樊樓。……上樓飲酒,君臣二人,各分尊卑而坐,……飲酒畢,算還酒錢,下樓出街。行到狀元坊,有座茶肆,仁宗道 :‘可吃杯茶去,’二人入茶肆坐下,忽見自壁之上,有詞二只,句語清佳,字畫精壯,后寫 :‘錦里秀才趙旭作。’” 但這樣的故事顯然出自小說家的虛構,并非來自史實。
事實上,仁宗是宋朝第一位終生未離開京城的君主,他的父親真宗皇帝,盡管也是守成的君主,但到底曾御駕親征河北,封禪泰山,汾陰祭地,親謁亳州太清宮,至于太祖、太宗,本就是軍旅出身,半輩子南征北戰,更不待言。但到了仁宗時代,君主已經沒有什么機會離開京城了,如果不是出于禮儀之需,比如南郊祭天,仁宗甚至連踏出皇城都不容易,從這個角度來看,仁宗的人身自由度還不如他治下的一名臣民,當仁宗皇帝坐在冷清的宮殿內,聽著從外間樊樓傳來的絲竹歌笑之聲,他會不會生出前往紫陌紅塵走一遭的渴望呢?
恰好這個時候,直集賢院李柬之給仁宗提了一個建議:“祖宗校獵之制,所以順時令而訓戎事也,陛下臨御以來,未嘗講修此禮,愿詔有司草儀選日,命殿前、馬步軍司互出兵馬以從獵于近郊。”李柬之所提的“校獵”,指天子親率將士于近郊狩獵,是一種象征性的軍事訓練,主要作用還是供君主弋獵、豫游。宋朝的太祖、太宗、真宗都曾多次校獵于東京郊外,真宗最后一次校獵,是在景德二年(1005),之后便詔令將皇家飼養的獵鷹、獵犬投放山林,開放京城四面禁圍草地,許百姓耕墾畜牧,校獵之禮遂廢。
仁宗一聽校獵,立刻就來了興致,詔令“樞密院討詳先朝校獵制度以聞”。好獵是男人天性,仁宗也不例外。而且,校獵又是古禮,“周制,天子、諸侯無事,則歲行蒐苗狝狩之禮”,既有先例可循,便名正言順,不是他趙禎一時心血來潮的貪玩,仁宗滿足內心深處那點個人愛好的方式是十分謹慎的,正如他喜愛音樂,卻只能借著改革雅樂的名義投身于音樂創作,并向大臣說明自己“于聲技固未嘗留意,內外宴游皆勉強耳”,對于出獵,他也需要有先例與禮制來提供合法性,
慶歷五年十月,仁宗率文武百官、將校,駕臨東京順天門外的皇家園苑瓊林苑,“遂縱獵于楊村,燕幄殿,奏教坊樂”,并遣內侍將校獵所得獵物“馳薦太廟”,又召當地父老臨問, “賜以飲食茶絹”,其時賈昌朝尚未罷相,提議說: “陛下暫幸近郊,順時畋獵,取鮮殺以登廟俎,所以昭孝德也。即高原以閱軍實,所以講武事也。問耆年而秩飫,所以養老也。勞田夫而賜惠,所以勸農也,乘輿一出,而四美皆具,伏望宣付史館。”仁宗從之,讓史官記下這場盛事,
次年,亦即慶歷六年十一月,仁宗又獵于城南東的韓村,于皇家林苑玉津園“去輦乘馬,分騎士數千為左右翼,節次旗鼓,合圍場徑十余里,部隊相應”,仁宗“親挾弓矢,而屢獲禽”,韓村居民將“畜狐兔鳧雉,驅入場中”,以便獵射。仁宗對輔臣說 :“畋獵所以訓武事,非專務獲也,”叫人將狐兔鳧雉全部放走,校獵結束后,仁宗又御帳殿,“召問所過父老子孫供養之數,土地種植所宜,且嘆其衣食粗糲而能享壽,人加慰勞”,并下詔蠲免獵圍內民田租稅一年。
天子出警入蹕,不管是校獵,還是一般性的車駕行幸,都有一套嚴肅、完備的儀仗,今天我們已經很難完整復述出仁宗兩次校獵的儀仗,不過,我們知道仁宗并不是一名很注意儀仗威嚴的君主,“車駕行幸,非郊廟大禮具陳鹵簿外,其常日導從,惟前有駕頭、后擁傘扇而已,殊無前典所載公卿奉引之盛,其侍從及百官屬,下至廝役,皆雜行其道中,步輦之后,但以親事官百余人執撾以殿,謂之禁衛,諸班勁騎,頗與乘輿相遠,而士庶觀者,率隨扈從之,夾道馳走,喧呼不禁。所過有旗亭市樓,垂簾外蔽,士民憑高下瞰,莫為嚴憚。邏司街使,恬不呵止,威令弛闕,玩習為常”。
針對這一情況,參知政事宋庠曾經在康定元年奏請朝廷,參照“前代儀注及鹵簿令”,訂立“乘輿常時出入之儀”,以“具嚴法禁,上以示尊極,下以防未然”。仁宗采納了宋庠的建議, “詔太常禮院與兩制詳定”禮儀,制訂出來的儀禮禁止民間士庶在皇帝巡行時“乘高下瞰” “夾道喧呼馳走”,但這套禮儀不久又“浸弛”了,
慶歷六年的校獵,也出現儀仗不整的問題 :“乘輿之出,往返甚勞,一日之間,殆馳百里,而又兵衛不肅,警蹕不嚴,從官不及侍行,有司不暇供億,逮于暮夜,始入都門,此豈非士不習其事,官不詳其儀而致然歟!”但仁宗應該玩得非常興奮,要不然也不會至暮夜方回城。
當晚仁宗在殿中休息時,卻發生了一件小小的意外 :一只雉鳥不知何故“殞于殿中”,臺諫官認為這是不祥之兆,紛紛勸諫仁宗停止校獵。仁宗原本還想再出獵一次,但御史何郯堅決反對 :“古者天子具四時之田,所以講威武而勤遠略,不圖事游戲而玩細娛,載之策書,具有典法。前日伏聞法駕將獵近郊,中外之人,聽者頗惑。良以去歲車駕已嘗出畋,群臣抗言,隨即停罷,忽茲再舉,未諭圣心,伏以陛下繼統以來,動遵法度,不喜弋獵,不數豫游,恭儉之風足邁前古,而今之舉事,固必有因,豈陛下以宇內有年,方隅無事,故于農隙以講武經,欲為都邑游觀之盛乎,抑有獻議者,謂田獵之事,具有禮文,行之以時,蓋舉墜典,則向者諫止之言不足顧乎?”言外之意,如果仁宗還要出獵,便是不顧諫言了,
除了個別迎合帝意的人( 比如賈昌朝 ),當時的士大夫都對仁宗的校獵憂心忡忡,他們之所以反對皇帝出獵,安全考慮是一個原因,用何郯的話來說,“西北二隅,變故難測,豈無奸偽雜于稠人廣眾之中。由是而言,益可深慮,”還有一個原因:在宋朝士大夫的觀念中,君主當清靜無為,接受禮法的規訓,不張揚個性,不放任好惡,“不圖事游戲而玩細娛”,
仁宗只能下詔,“罷出獵”。
下一年,即慶歷七年(1047)冬至,仁宗還有機會駕臨東京郊外,因為慶歷七年又是天子親郊的大禮年。然而,就在冬至祭天當日,一件震動朝野的大事發生了:河北貝州爆發兵變,宣毅軍小校王則占據貝州城造反,
(責任編輯:楊璐_NQ6578)
為什么宋仁宗一直被洗白?
宋仁宗是個很偉大的皇帝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