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享單車背后,那些沒說的故事


共享兩輪車 5 年史,是當代大陸最精彩的商業博弈案之一,

作者:張 珺、李思誼

編輯:高宇雷

來源:騰訊新聞《潛望》欄目(ID:qqtech)

一顆銀子彈

共享單車是否存在一顆銀子彈?如果擁有銀子彈,我們選擇擊斃誰?

美團創始人兼 CEO 王興親臨摩拜位于北京亮馬橋的辦公室,滿懷懇切地問在座管理層,此刻是 2018 年 4 月,他剛以令人咋舌的 27 億美金把摩拜收購過來,迫切想找到王牌殺手锏,

兩名摩拜高管回憶,銀色子彈(Silver Bullet)是致命武器的代言詞,在歐洲傳說中,只需一顆即可射穿吸血鬼的心臟、取其性命,「說白了這個生意,干什么能夠一槍致命。」其中一位高管解釋說。但即使在戰場中央,也沒人能告訴他答案,

不過,在場的管理層大多認為,如果手握銀子彈,他們最想擊斃的是哈啰出行這家原本名不見經傳的企業,拿了螞蟻融資,趁著市場空虛,崛起為一股不可忽視的力量。滴滴對此所見略同,因判斷美團收購摩拜會出現「巨大折騰期」,也將槍口瞄準哈啰

2016 至 2018 短短三年,共享單車醞釀了一部險象環生的商業史。資本牌局環環相扣,風靡一時的創業公司 ofo、摩拜,在燒掉數十億美金后,不僅爆發了罕見的合并失敗案,而且遭巨頭或吞滅、或遺棄,雙雙從商業世界消失。

人們給時代畫上句點,沒想到時隔兩年,巨頭在廢墟上重新燃起戰火,滴滴與其投資企業 ofo 決裂后,孵化了青桔單車;美團吞并摩拜后改名美團單車;而螞蟻繼續支持哈啰。憑借著雄厚的資本,三巨頭都不會輕易下牌桌。

青桔將哈啰視作突破口,后來居上,不僅蠶食其份額,更是連續干預融資。哈啰已一年多沒獲得新的資本彈藥。2020 年,青桔準備畢其功于一役,在兩輪車戰場攻下最后堡壘。年初,仍處疫情陰霾下,青桔敲定「早春計劃」,在周會外另增「隔日早會」,管理層 9 點 40 緊急碰頭 20 分鐘——全員蓄勢待發。

沒想到的是,沉寂兩年的美團突然以兇狠姿勢殺了回來。這年 4 月,美團在湖南、廣東、福建的零星小城,試點電單車,發現了經濟模型可觀,美團隨即發起「百日之戰」閃電戰,欲 100 天集中投放 200 萬輛電單車「大干快上、短時間集中炮火、利用新車優勢,它的策略太激進了,」業內人士說。這超過滴滴電單車前三年的投放總量,

珍珠港沒了,我們干了啥?」滴滴兩輪車事業部總經理、青桔單車 CEO 張治東說道,他把美團突襲電單車,比喻成偷襲珍珠港,嚴重地干擾了滴滴早春計劃。蒙受著巨大壓力,張治東在盛夏的炎炎烈日之下,帶青桔高管奔赴大陸西部的騰格里沙漠,兩天徒步四十公里。他們稱此為「決戰前一次心靈洗禮」,因為返回后,將展開全面反攻,

美團、滴滴一改態度,直接拿槍指向對方,并且,主戰場從單車切換到電單車,

對內,滴滴董事長兼 CEO 程維下達最高指令:「要頂住」、「必須拿下」。

2020 年被稱作「共享電單車野蠻生長和激烈競爭的元年」,「這種場面已經很多年沒見過了,」一位同時親歷單車、電單車兩場大仗的人士說。單車交鋒集中在一線城市,最多下沉到部分二線;而電單車「戰火早就燒到鎮上,都快下鄉了」,戰事演變為一場「寸土必爭」的惡戰,

這場火不止燒到街道,還燒到幕后資本,據知情人士,滴滴、美團的共同投資者紅杉資本,原本準備以超 1 億美金參與青桔的 A 輪融資,已進行到背景調查階段。可是,就像青桔影響哈啰融資,這次「美團最后攔住了」,

作為大陸創新代表的共享兩輪車,商業壁壘不高、也難以賺得巨額回報,但因能產生巨大流量且是互聯網巨頭的戰略版圖,它身處時代漩渦中心,在這里,不僅全國性戰役頻發,而且撬動了全球資本局——兩輪車戰事是當代大陸最精彩的商業博弈案之一,

騰訊新聞《潛望》采訪了超過 20 位新舊單車創始者、高層、投資人和供應商,嘗試復原這個事件密布、各方利益阡陌縱橫的故事,這場戰役堪稱互聯網史上最昂貴的鋼鐵大戰,它曾如何走向廢墟之地,而今又如何重起硝煙?

爭奪孫正義

時間倒退到 2017 年初春的一天,ofo 創始人戴威在晚間 11 點落地首都機場,迫不及待召集合伙人開會,「太牛 X 了,我跟你說……」站在北大旁一間茶館,他難掩喜悅,

戴威剛結束與軟銀集團 CEO 孫正義的第二次會晤,從香港飛回來,過去幾年,日本人孫正義憑借闊綽和野心,被信奉成能影響世界互聯網格局的人。為了表達誠意,孫正義在 iPad 上面親筆手寫 TS(Term Sheet,投資意向書),外加滴滴加持,融資金額最高達 18 億美元。

夜色已晚,茶館里的年輕人困意全無。「互聯網行業,Masa(孫正義)入場代表塵埃落定,」一位 ofo 聯合創始人說,「如果手握 18 億美金,可以把所有對手打到地上爬不起來,踏踏實實做流量變現,」ofo 有五位聯合創始人,我們采訪了其中三位,另一位形容那晚的心情是:「我們覺得要上天,」

這樣的亢奮情緒,ofo 不陌生,他們上一次因投資狂喜在半年前,2016 年 9 月,戴威深夜發起電話會:「明天早上,全球同步官宣滴滴領投 1.3 億美元,」「很驚喜、很意外、很興奮,」一聯創回憶道,他立馬把電話按下靜音鍵,指揮員工下樓買啤酒,「覺得有大哥了,」

C 輪起,滴滴是 ofo 最大投資人,雙方開啟一年多蜜月期,戴威多次表達,程維是他的貴人,程維到訪 ofo 早年在立方庭的辦公室,兩人有惺惺相惜的意味,不僅如此,滴滴對 ofo 開放完整股東名錄、撮合投資者,其中包括盛名之下的孫正義。

更早時候,摩拜在其投資方紅杉資本和李斌(摩拜董事長、蔚來董事長兼 CEO)的引薦下,已經見過孫正義,聽見風聲的戴威有些著急,連忙找滴滴施以援手。

此時,ofo 和摩拜沿著融資階梯奮力攀爬,兩家各融到 6 至 9 億美金,雙雙來到 E 輪融資面前,無論對誰,18 億美元都是天降巨款,「當時軟銀如日中天,破紀錄嘛,」一位接近軟銀人士說,「如果這筆錢真的進來,這事就妥了,游戲就結束了,」ofo 聯合創始人說,因此,孫正義是各方企圖爭取的最后一人。

「他的做事風格像 God Father(教父),」一位曾在軟銀被投企業的高管評價道。孫正義出手剽悍,而投資邏輯簡單:找有巨大想象力的賽道、下注第一名,共享單車有可觀用戶數、訂單量,但營收和盈利存疑,為了打消孫的顧慮,滴滴進行一番游說,并表態「會毫無保留支持 ofo」,滴滴是軟銀近年來投資的新貴企業,ofo 雖落后摩拜,但他們給孫正義注入了一針強心劑,

那天,三位滴滴高層人士也在現場。孫正義提出兩個投資條件:首先,ofo 要決勝摩拜;其次,組織能力也要強勁,經多方商議得出結論,ofo 以 3000 萬日單為目標,同時需要滴滴委派管理層協助組織建設。戴威全盤答應了,

一位接近現場的人士說,在會面最后,戴威、程維和孫正義三人,一起捧著寫有珍貴投資意向書的 iPad,拍了一張合影,這張合影至今留在幾位關鍵人士的行動電話中。勝利仿佛唾手可得,

意外報告

然而,一個意料之外的盡調報告卡住了戴威融資進程。

香港會面后,軟銀派來一位叫 David 的法國人,對 ofo 盡職調查,他和戴威英文同名,

熟悉軟銀的人說,孫正義雖然是教父、是賭徒,但軟銀作為面向全球的投資機構,盡調風格高度「美式」,會一筆一筆看所有問題,包括資金流向、決策是否按股東協議實行。一旦發現問題,「卡住就卡住了」。

另一邊,得到孫正義口頭承諾后,戴威為 3000 萬單放手一搏。但吞金速度超乎想象據財務和供應鏈人士透露,ofo 資金主要流去三個方向:采購、人力、物流,2017 年 3 月起,公司單月要采購 300 萬-400 萬輛單車,約合 3 億美元;總部急速膨脹至 3700 人,人力支出約 1.2 億元人民幣,算上全國運維更驚人,約 2.2 億元——以此計算,三個多月就燒掉一家獨角獸的估值,(獨角獸指估值 10 億美金以上公司)「就跟黑洞一樣,」曾負責 ofo 財務工作的人說。

3 月,ofo 剛融完 4.5 億美金的 D 輪融資,4 月融完 D+輪,5 月就沒錢了。戴威只能下令停掉供應鏈,這讓他貽誤戰機,

軟銀盡調遲遲沒有結果。一位 ofo 管理層回憶說:「簽了 TS 以后沒動靜,就一直在等,把其他機構晾了三個月,現金流晾完了。這個事就有點尷尬。」資金壓力步步升溫,年中,ofo 做出一個極危險的舉動:挪用押金。摩拜和其他單車企業也走了這步,「公司就到了所有錢都花完,剩下一坨押金的一天,你說我是立刻破產呢?還是用這個押金呢?」這位管理層覺得在當時情境下,企業處境兩難。

就在這時,盡調報告浮出水面,揭開明星企業的灰暗面。據看過報告人士的說法,會計事務所大量使用「非比尋常」、「奇怪」、「沒有人可以解釋原因」、「缺陷」這樣的字眼,

例如,創始人欠公司上千萬美金未歸還;CEO 助理用公司的錢做理財;公司向一位聯合創始人借款 100 多萬,讓他以超過市場價格的資金購買特斯拉汽車。他們還投資了數家與主業毫不相關的公司——時尚眼鏡、無人駕駛飛行器、防空氣污染——這些交易不但沒按公司章程報經董事會批準,團隊也難以自圓其說。「如果你是投資人,看到盡調報告,你也很擔憂把錢放在那里。」一位股東說道,他記得看過最匪夷所思的條目是:這家公司曾支付 1400 萬發射衛星。

時間來到 2017 年 7 月,ofo 現金捉襟見肘,無奈下,它把 E 輪拆出 6 億美元的 E1 輪,優先開放融資,「先投一點,不然活不下去。」滴滴出資 2 億美元,其他四個股東(阿里、DST Global、中信產業基金、弘毅)各出 1 億美元。拿到錢后,ofo 豪擲 3 億美金恢復供應鏈。不久,他們又沒錢了,

這些內部麻煩同樣讓股東感受到壓力。「我們也很焦慮,」一位參與 ofo 投資的人士說,該機構內部反省,為什么自己盡調不夠謹慎,但他們抱有一絲僥幸,「戴威還年輕,會在公司管理上犯錯,但不至于一棍子打死」,他們希望「一邊糾正問題,一邊讓更多的股東進來」。于是,股東與創始人達成共識:先補治理短板、再爭取軟銀,

在此背景下,滴滴派高管進駐,付強出任總裁,柳森森(Leslie)出任 CFO,還有約 50 位中高層應聘過來,經雙方努力,ofo 在 2017 年 10 月日單量峰值沖到 3250 萬單,拔得頭籌。而危機如影隨形,大規模投車、1 元月卡進一步消耗資金,加速了公司枯竭,此時此刻,ofo 應付用戶押金 40 億元,而現金及等價物 23 億,已經出現缺口,

戴威還沒有死心,獨自赴日本再一次見到孫正義,孫的態度令他失望了,「他們差點就投了,最后一分鐘 back up(倒退)的。」上述軟銀被投企業高管說,孫正義堅持要投,遭到投資團隊阻撓,和孫正義宏大 Vision 驅動不同,他的下屬多為財務出身,更相信精密的數字和演算,「一般他不聽,但這件事到最后他聽了,」不盡人意的盡調和此起彼伏的反對聲,都讓孫正義對 ofo 充滿猶疑,

一通未接的來電

軟銀態度的驟然轉變,令 ofo 和滴滴出現裂痕,矛盾步步激化,兩家公司爆發眾所周知且極具戲劇的一幕。

事實上,ofo 驅趕股東事件在一間茶館內隱秘地謀劃,

2017 年 11 月的一個周五,戴威召集聯合創始人們到北京西四環的金源飯店吃午飯,隨后前往附近茶館,「(老戴)說不行,今天必須得讓他們走,」一位參與者告訴我們,幾人兵分兩路,打響管理層權益保衛戰——他們要即刻把滴滴高管請回去,

計劃是這樣部署的,戴威坐鎮茶館,先打電話通知程維,其余人返回公司,約談付強和柳森森,讓兩人立馬離開。他們依計而行,但很快失控。約談小組晚 6 點到公司,付、柳不在,「你們倆來一趟辦公室,」創始團隊發出微信,對方回答在外吃飯,而茶館那邊,戴威給程維的電話一直沒打通,

「變成兩邊都控制不了時間,得碰運氣,哪個先發生。」結果是,付、柳晚 8 點率先返回,創始團隊挑明立場:「你們可以回去了,」據在場人士回憶,付強全程沒說話,柳森森情緒激動,「有一點炸毛,后來就走了」,由于程維中途一直沒接電話,這件事升級為先斬后奏,決裂失去了最后的回旋余地。

ofo 管理層講述了過激行動的多重心理動機。從他們的視角,ofo 單量達成了,滴滴管理層也來了,唯獨軟銀的錢沒來。「給老戴的感覺是『滴滴把我框了』,」一位聯創說,他們對滴滴派駐高管心生芥蒂。「工作配合倒沒特別大問題,心里覺得他們是為了滴滴,公司做好了全是滴滴干的,慢慢一步一步把我們吃掉,」

「公司向心力會有分裂,這個很要命,」另一位聯創說,這批經理人雖然專業、認可并支持戴威,但更多思考「我來改造這個公司,用滴滴的方法把效率做得更高」,而且展現出不合時宜的團結。

「這個倒不用過多猜想,」相關人士稱,觸發不滿最直接的是資金,ofo 想要開放 E2 輪融資給外部股東;滴滴覺得 ofo 有內控風險,必須先予以清除,并且開始支持 ofo 和摩拜合并。ofo 只有收集齊股東簽字頁才能融資,他們認為滴滴有意拖延。「你不讓我們融資,不讓錢進來,那你高管在這干嘛?」

就在這時,外部環境也有了微妙變化。與滴滴生出嫌隙的 ofo 收到來自阿里巴巴的示好。一位同時接近三方的人士說,螞蟻高層把戴威叫去杭州「聊了幾天」,表示愿意重金支持。

錯綜復雜的大佬牌桌

在共享兩輪車博弈史上,ofo 和摩拜這起罕見的合并失敗案,是扭轉日后格局的關鍵轉折點,一位如今身處戰局中央的人感慨道:「如果當年它們合并,就沒有今天的故事了。」

故事緣起自 2017 年 9 月,在戰爭帷幕的后方,摩拜和 ofo 的資本方們忙碌起來,他們想終止看不見盡頭的燒錢,推動合并,

行動不久便有了實質進展,10 月的一天,在北京香格里拉酒店頂層的總統套房內,六名關鍵人物開始了首次談判。

兩名接近談判的人士說,雙方勢均力敵:摩拜方是 CEO 王曉峰、騰訊投資管理合伙人李朝暉(戰略股東)、蔚來董事長兼 CEO 李斌(股東);ofo 方是 CEO 戴威、滴滴高級副總裁朱景士(戰略股東)、一名財務股東代表。

坐在 ofo 和摩拜牌桌對面的,是大陸互聯網最頂尖的資本操盤者,他們久經談判場,對一切規則熟稔于心,有時會掩蓋真實意圖給對手虛晃一槍。最重要的是,他們永遠知道該在何時拋出籌碼,

這場談判緊繞三個核心。其一是戰略利益關切的股東(騰訊、滴滴、李斌),合并后誰主導;其二是創始人,摩拜有王曉峰和胡瑋煒,ofo 有戴威,新公司誰掛帥;其三是財務回報,合并到底幾比幾。

滴滴率先出牌,把自己的方案擺到桌面上——程維任董事長,王曉峰和戴威任聯席 CEO,合并比例按 5:5。「第一次聊是先把問題和潛在矛盾暴露在上面,包括誰管、比例多少、收益期怎么樣、獨立還是不獨立,這些都是最大問題。」一位股東告訴我們。不出所料,在公司架構、主導權上眾口難調,

初次談判拉鋸了七八個小時。相比活躍的股東們,兩名 CEO 顯得沉默寡言,有當事者回憶,股東舌戰最激烈的時候,王曉峰跑到一旁做起了俯臥撐。

上述接近談判的人士稱,因為共享單車和網約車戰略協同性高,滴滴想主導新公司,騰訊沒有太大異議。李斌同意合并,但他的底層擔心是「企業完全淪為增長工具」,從而喪失潛力。各方沒能達成合意,會后,就核心條款有多輪修改談判,更大的阻力來自兩名 CEO,他們都清醒傳達要謀求獨立發展。

滴滴向戴威建議,如果不合并,「以今天 ofo 的治理能力和競爭格局,獨立發展很難持續」。戴威則態度堅定,他能 hold 住,

為了爭取更多勝算,戴威把阿里巴巴請上牌桌,局面更撲朔迷離了,

騰訊和阿里彼時支付戰事正酣,雙方對高頻的線下機會虎視眈眈。騰訊很快投資摩拜,會遲到、但絕不缺席的阿里一直在等待最佳獵物和最佳時機,

其實,ofo 很早對阿里暗藏心思,DST Global 的老板是俄羅斯著名投資人 Yuri Milner,他也是 ofo 股東。一位接近戴威的人士說,戴威視 Yuri 為導師,曾兩次到訪他美國家里共進早餐。騰訊剛宣布投資摩拜,戴威立馬請教 Yuri,要不要趕緊找阿里?雖然 ofo 拿了滴滴的錢,但只把滴滴當「大哥」,「覺得在出行行業有個大哥能靠」。Yuri 也給出肯定的答復說,你就等著,阿里一定會來。

果不其然,D 輪融資窗口將關閉時,螞蟻來了,ofo 特地為它放開 D+輪。兩個月后,阿里也來了,以 1 億美金參與投 E1 輪,不過兩筆只占小股,難成氣候,「來了就進來了,自然而然故事就應該這么講,」上述人士私自揣摩。

拉回到合并談判,牌桌上唇槍舌劍仍在持續,牌桌下的勢力按耐不住了,綜合數位談判人士,阿里對戴威傳達,合并不是你們的唯一選項,阿里將拿 10 億美金支持 ofo,這增加了戴威的信心。

此時此刻,創始團隊和股東最大分歧在于,股東支持合并,戴威希望開放 E2 輪繼續融資,于是有了他討要簽字頁的片段,ofo 認為仍有機會把軟銀爭取過來。

在當時,金沙江創投董事總經理朱嘯虎沒有給簽字頁。「他說你同意和摩拜合并我就給。」一位知情人士說。朱嘯虎是 ofo 和滴滴雙方的投資人,滴滴投資 ofo,是在朱嘯虎和王剛的游走下敲定。這些背景讓 ofo 彼時篤定,朱和滴滴是「穿一條褲子的」,也加劇了決裂前的矛盾,(注:滴滴稱晚些就提供了簽字頁。「只要財務投資人給了,我們都給了,」)

戴威當然不愿妥協,「當時很倔,覺得像一匹馬,你想把他拉回來。」一位 ofo 投資人說。但無計可施因為戴威手中握有「一票否決權」(Veto Right)。更讓人頭疼的是,這個錯綜復雜的牌局中,很多人都握有一票否決權,

ofo 對 Veto 的設計是,自 A 輪起,每輪投資中持股過半者享有否決權。A 輪的金沙江、B 輪的經緯、C 輪的滴滴,都有一票否決的權力,ofo 從始至終沒到過投票環節。一票否決權的真正要義是「震懾」。「就跟大國的核一樣,你也有核彈,我也有核彈。彼此心知肚明。」上述知情人士說,

在多方的沉默威懾下,合并談判僵持了一個月,隨后局勢變得劍拔弩張——11 月,ofo 趕走滴滴兩位高管;12 月,眼看合并無望的朱嘯虎,做了出乎很多人意料的舉動。他甚至沒有顧忌老朋友滴滴,

朱嘯虎以最新一輪估值 20% 的溢價(相當于 34 億美金),把股票賣給阿里+螞蟻。后者斥資 1.6 億美金,若交易達成,阿里不僅獲得董事會席位,還將拿到一票否決權。

滴滴當即跳出來阻擊。它行駛優先購買權,以 1800 萬美金從朱嘯虎手里買下部分股票。這讓阿里的計謀未能完全得逞——由于在 A 輪持股未過半,沒得到一票否決權。但阿里斬獲了一席董事會席位,

朱嘯虎利用「阿里想入場的情緒」出售股份,堪稱經典操作,一位當事者評價:「他永遠站在自己那邊。」這起標志性事件預示阿里在 ofo 董事會奪得話語權,也宣告騰訊和滴滴欲推動的合并案徹底流產,


「一環扣一環。」一位牌局中人感慨。

而僅僅在一天后,螞蟻宣布領投哈啰 3.5 億美金,「阿里下棋下三步。」另一人士說。自此,螞蟻手中的籌碼多了一枚,ofo 變得被動,

結果是,戴威沒等來 10 億美金,進來的只有螞蟻 5 億人民幣和阿里 5.2 億人民幣借款。后者變成 ofo 第一大債權人,

有觀點認為,ofo 在阿里和螞蟻站隊上存在誤判。ofo 先拿了螞蟻的錢,又掉頭拿阿里的錢。看上去兩者是一致行動人,但觸碰了大公司內政的逆鱗在單車生意上,真正有戰略協同的是螞蟻,而螞蟻把票投給哈啰,

「有時候他們說,我們這是兩家公司,有時候就說是一家,你說你有辦法嗎?」一位參與其中的人士說。

一位滴滴方人士認為,共享單車很像早年網約車戰場,份額是戰斗關鍵,一旦落后、隨時淘汰,這逼迫你往前走,卻留下很多隱患,滴滴在和快的、優步兩次合并案后,經歷了痛苦的修煉內功時期,

他的觀點是,企業必須在三條曲線上取得平衡——規模、用戶價值、組織能力,如果沒有創造足夠價值、組織能力跟不上、還讓監管覺得是麻煩制造者,過快撐大規模容易摔倒,合并至少可以慢下來,「解決身體的疾病」。但決定權在戴威。「畢竟他是 ofo 的創始人,會決定命運往哪走。」

ofo 方人士覺得,戴威不是拒絕合并,是希望先融資,「你坐擁幾億美元,跟摩拜談更有優勢,但是投資人認為錢拿過來,你 100% 不合并,核心在于雙方不信任。」

「我覺得就是說,那個時候太自信了,你是個青銅,你覺得是個王者,那就出問題了。」一位 ofo 前高管稱。他特意強調道:「在這個局里沒有什么好人、壞人,大家都是出牌的高手。」

「當時阻力很大,有很多人性,有感性、理性的沖突,有年輕氣盛帶來的 ego。」一位同時接觸多方的人士說,「如果你問我做錯了什么?就是一群年輕人駕馭了無法駕馭的大盤,題目太難了,

海棠灣驚心變局

決裂后的夜晚,付強走出 ofo 燈火通明的辦公室,獨自來到漫咖啡,和兩名滴滴高層接頭,

滴滴感到遺憾的是,為 ofo 總計注資 3.5 億美金,持股 25%,現在淪落遭遇驅趕。「滴滴很冤也很無奈。」其中一位高管說,他們決定讓滴滴籍 ofo 員工集體休假。

為了穩定人心,戴威利用吃火鍋時間鼓舞士氣,一位時任 ofo 大區經理的人說,九名戰區負責人出席酒席,「大家在酒桌上表示要接著干」,煙霧繚繞中,眾人紛紛舉杯,包括滴滴的人,但不久,滴滴員工就休假了。

在滴滴,出行類服務統稱「同心圓」業務,ofo 是同心圓內第一筆投資。共享單車冉冉升起時,滴滴正忙于主營業務——和優步大陸競爭、合并,以及網約車新政壓力,滴滴開始思考,能不能通過投資形成戰略協同,而現實令這家公司陷入沮喪,

休假十天后,十幾名骨干到滴滴開會,程維做了深刻復盤:凡是主賽道,通過投資解決訴求是不可能的。

30 余位員工從 ofo 撤回,棲身西山朗麗茲酒店,臨時租了辦公室。基于三個月深度參與,他們推演認為,共享單車商業模式成立,長期來看,這場仗是效率競爭。「雖然不知道未來會不會重歸于好,但至少我們需要有備選方案。」一位滴滴員工說。2017 年 11 月 30 日,就在付強等人被趕出不到一個月,單車在滴滴悄然立項了。

作為啟航,團隊到三亞海棠灣團建。「海棠灣」也因此成為項目代號。他們以團建之名,行決策之實,進一步統一思想,

一位與會者回憶,程維問多少天可以上線?付強答,2018 年 4 月,最快也要 3 月份,總共 90 天,

「那就壓縮一半,45 天,」程維邊想邊說,「不,再提前 5 天,就 40 天上線。」

40 天內,必須落地北京、成都、深圳,彼時共享單車市場人心惶惶,各地政府接連出臺政策,管控一天比一天緊,甚至「有要關門的趨勢」,留給他們的時間不多了,

團隊首先想到奄奄一息的小藍單車,早前,戴威準備 1 億美金收購小藍,付強反對,后 ofo 融資受阻,交易作罷。坐在星巴克,張治東直接挑明:「我收購不了你,我沒那么多錢,」他看準 CEO 李剛想脫身,用化解押金危機為談判籌碼:一段時間內,小藍押金可以用滴滴后續服務抵扣,此外,滴滴還將支付 5000 萬人民幣代理費。「坦白講是個皆大歡喜的事情,」張治東對騰訊新聞《潛望》說,「很便宜。」

而滴滴總部會議室內,高層為單車品牌爭執不下,滴滴總裁柳青喜歡酷颯的黑色;付強鐘意萌芽綠;正鉆研美學的程維故弄玄虛,「這個世界上最美的是什么?」他引用鄰居,一位美院院長的話,「大陸有一種陶瓷最美,顏色是『雨后天邊一抹青』。」代表大陸工業制造巔峰汝窯的上成品,正是這種顏色,取名青桔,寓意還沒完全成熟,報以期許,

他們一邊回收修復小藍,一邊啟動青桔的生產線,雙線并舉。

富士達曾是 ofo 供應商,伴隨后者資金鏈斷裂,被迫成了最大債主,CEO 孫昊正為此眉頭緊鎖,一家自稱「新的互聯網公司」托人找來。對方沒亮明身份,孫昊依據見面地臨近滴滴看出端倪,「滴滴是要給 ofo 一巴掌,讓不聽話的孩子聽聽話。」這名老將想,他沒戳破對方心思,順勢談定有利條款——讓自己不至于因 ofo 蒙受災難。

過年前的天津富士達工廠,忙得昏天黑地。孫昊事后說,一款產品往常落地要 3 個月,這次集中攻堅 15 天。而且時間點特殊,勞動密集型產業不少工人回鄉過年,供應鏈面臨用工荒。他們四處招攬員工,買速食面、牛奶、面包堆放在廠房,天寒夜長,溫度降到零下,工人裹兩件棉襖御寒。全員日日加班到凌晨三四點,一直干到大年三十的夜晚。

城市團隊亦如履薄冰。「競爭對手給政府施壓,宣稱對方投我也要投,」運營負責人說,他們組織上百號人掃街,爭分奪秒地把小藍從犄角旮旯找回來,送倉庫修復,再想辦法投出去,對手為了阻擋投放,甚至「用糞便擦在車座上」

最難的是政府溝通,他們把小藍投往深圳,主管部門叫停,立即撤回,投往廣州,主管部門也不同意,又撤回來。10 萬輛小藍悉數躺回倉庫,一輛也沒投出去,大城市政策壓力大,而形勢刻不容緩。于是滴滴改變策略,直接把青桔運往佛山、東莞,從側翼進攻,

驚心動魄的「四十天計劃」最終執行是:北京投放了小藍,成都投放了小藍+青桔,佛山、東莞投放了青桔。總投放 10 萬輛,只有 ofo 的百分之一,可謂杯水車薪。但在政策收緊的最后夜晚,滴滴為自己「撕出了一道縫隙」。

有段時間戴威蒙在鼓里,直到知情者報告,他忙追回電話問:「有這事嗎?」

更令他難受的是,滴滴掉頭工資翻倍、「瘋狂挖人」。北京戰區負責人立馬去了,此人深受戴威賞識,還帶走了兩名部下,「有種投敵的感覺,」上述 ofo 大區經理說,

戴威親手把股東變成敵人,而且是對自己了如指掌的敵人。滴滴員工一度參與到 ofo 各個角落:運營、財務、產品、市場……地位舉足輕重的是運營,付強、肖雙生等大將曾掌管 ofo 半分天下——整個大陸北部,張治東隸屬綜合運營部,調動全局。這批人組建了青桔,

職業經理人講求的不是情懷,他們要為資方負責,更專業,更老辣,也更現實。有同事曾評價付強:「他是一個不會犯錯的人。」他們一手借力 ofo 的經驗、供應鏈、人才,一手撬動小藍的硬件、政府配額,同時倚靠滴滴龐大用戶基礎和現金支持——共同推動了夾縫中的內部創業,

ofo 曾挽留付強、柳森森以外的每一個人,他們無一例外回復「考慮一下」,但終究沒一人留下。一位核心的經理人說:「成年人的選擇很重要。」另一位聽聞詳情后稱「太震驚了」,但他思考完回答「抱歉,不能跟你們在一起」,因為這叫做「勢」,

上述 ofo 大區經理說,吃火鍋是最后的晚餐,碰巧《燃點》劇組在現場拍攝,當電影播出,他第一時間跑去觀看,「我想回憶回憶那個場面大家是什么表情——滴滴的老板們吵翻回去了,他們坐下說要接著干。」這是他心中最意味深長的畫面,可惜到最后也沒播出。

廢墟重建三部曲

2018 年初,全行業迎來冰點。

佛山是青桔落地的第二座城市。一位線下人員記得,大片青綠色的車停在佛山捷運出口無人光顧,一旦沒有人騎,車會落上灰塵,他每天拿抹布上街擦車。冷清中度過一個多月,有天他騎車路過千燈湖捷運站忽然發現,車居然被騎光了。「我們稍微舒了一口氣。」

2018 年是共享單車交替之年,舊的創業公司或倒下、或收歸,巨頭親自下場。

在 ofo 和摩拜的第一回合競爭中,規模永遠大于效率,日單量是唯一標準。而到第二回合,各家不約而同察覺,這個生意本質是重資產租賃,硬件三年折舊清零,需要源源不斷資金血液,只有運營效率是長期競技的核心。

在當時,哈啰的劣勢轉換成優勢,因融資節奏跟不上兩個「老大哥」,它不得不重視運營,「精細運營是被倒逼出來的,沒有資源才要精細運營。」行業人士說,

在路線上,以上海為根據地的哈啰,走了一條「農村包圍城市」的道路。一位哈啰大區經理告訴騰訊新聞《潛望》,他們進入北方刻意采取「避開」策略——回避競爭白熱化的一線城市,目光鎖定三四線,如河北唐山、邯鄲;回避熱點地區,通過騎行數據挖掘「副熱點」,如公車站、居民小區門口,而 ofo、摩拜在特大型超市等「熱點」門前殺紅了眼。

為了搶占偏僻市場,哈啰在大陸最北,開城到了冬季零下 30 度的呼倫貝爾海拉爾。

在兩個行業創造者偃旗息鼓、哈啰崛起之際,作為最后的入局者,滴滴在 2018 年悄悄打了三場戰役——跑馬圈地的「50 城計劃」、提升運營的「661 目標」、驗證商業模式的「上岸計劃」,

第一步,實施擴張,夏天,青桔欲通過激進手法,兩個月進攻 50 城,傳統開城手續繁雜,不管是溝通政府,還是找倉庫、運營商,都要吞噬大量時間。緊急下,他們把辦公室搬到車上。青桔派出十支精銳部隊外出作戰,七人為一小組,酷暑中,租一輛別克 GL8 移動辦公:開電話會、談判、招聘、指揮部署,戰場在哪里,車就開到哪里,他們稱此為「圍點」戰術。每分隊一周繞完一個省,

滴滴集團資源向青桔傾斜,青桔跨部門協調滴滴各大區,設立專項獎金,一旦幫青桔開城成功,能獲得數萬元。

然而,工業制造跟不上狂飆突進,青桔必須有限、集中投放。他們的策略與哈啰相反——「進一個城市,一定投最好的區」,「做郊區沒有意義」,在優質區域相對封閉地良性運營,這樣做的意圖是,在總兵力弱勢的情況下形成強勢局部,配合補貼快速站穩腳跟,

第二步,提升運營。圍繞重點城市實施「661 目標」——「661」對標哈啰,要在哈啰占優勢的城市,以之 60% 的投車、60% 的成本、訂單超過 100%,實現「壓倒性地贏」,

無錫是首選樣板,張治東趕往指揮,「沒有強到無法超越,」他找到對手軟肋,哈啰有 10 萬單車,但一半是舊車,青桔以 6 萬新車在 40 天達成目標,「無錫跑通我們就比較有信心了,開始復制。」

衡量業務的關鍵要素可稱為「北極星指標」。「日單量」不能再做唯一北極星,哈啰和青桔都引入「車均單」(一輛車一天被騎幾次)衡量精細運營,青桔數字緩慢爬坡,從 0 爬到 1 花了快一個月,之后順暢起來,現在青桔和美團都說車均單為 3。

一位擅長體系化運營的人士說道,告別混亂、粗放治理的末端抓手是人,青桔總人數只有不到千人,是 ofo 全盛時三分之一,他們對線下的搭建是:大區經理-城市經理-運營主管。滲透進城市血管最末端的是「運營主管」,而非運維師傅——這借鑒了網約車思路,運維師傅類似滴滴司機掛靠在合作公司。他們要求主管寫「運維日報」,記錄當天轄區內師傅的軌跡:在哪里搬了幾輛車。然后不斷復盤「師傅的效率夠嗎」、「動作有沒有錯誤」,

第三步,實現盈利,青桔選定十城制定上岸計劃,雖然做了長期虧損的準備,但想驗證「精細化運營做到什么程度,單城的商業模式成立」。成都等四個城市凈利上岸,2018 年底青桔縮減補貼,

據了解,2018 年青桔日單量峰值是 500 萬,2019 年突破千萬、每單盈利 1 毛錢,2020 年秋季以 2300 萬單躍升第一,但是好日子沒持續太久,美團重返戰場,名次變得難舍難分起來,并且反彈回盈虧平衡線上,

新官上任不燒火

創造了行業的兩名 CEO,把公司推向了迥異的命運。

摩拜收購案前夕,王興和美團高管在街頭騎共享單車,王興有些糾結:到底收購還是不收購呢?最后咬咬牙,決議收購。

王曉峰不愿意摩拜出售給美團。他找了能找的所有人,直到股東大會前幾分鐘,還在努力說服投票者回心轉意——支持公司獨立發展。機會相當渺茫,不管是最大股東騰訊,還是他的搭檔、董事長胡瑋煒,都同意出售,

一位摩拜聯合創始人形容,摩拜是「姑娘長得太好看,在選美比賽被所有人看上」,經過精心挑選,摩拜股東分五類:第一類是有影響力的個人,如李斌、王興;第二類是 VC,如啟明、貝塔斯曼;第三類是大型 PE,如華平、Hillhouse、淡馬錫;第四類是戰略投資者,如騰訊、聯想、富士康;第五類是媒體,「你拿的不僅是他們的錢,而是他們背后的資源,我們把該交的朋友基本都做了布局。」問題也出在這里。「突然間萬千寵愛都來了,每個人施加力量,使得走向不能夠控制,」

上述人士拒絕就細節問題置評:「不要再戳我心中的傷疤。」他反復傳達了一個態度:商業是基于規則的游戲。「從情感上,我們不喜歡這個事情,但是接受別人基于各自利益做決定,我們沒做過激行為。」結果是,王曉峰在股東大會投出反對票,但沒能扭轉態勢,美團收購摩拜方案在 2018 年 4 月 3 日晚通過。

塵埃落定的夜晚,王曉峰和胡瑋煒于凌晨返回公司,一位目擊者稱,他們情緒里夾雜了一種復雜的激動,「很難說是開心還是不開心,感慨孩子養完了,送人了」。好在,摩拜創始人聯同投資人賺到了錢。

然而,美團收購完的最大動作是沒有任何動作。

據摩拜高層回憶,剛收購,王興每兩天來和高管開 One on One 會議,花了幾周梳理業務邏輯。他曾拿摩拜和通訊運營商移動、聯通做類比,在王興看來,共享單車是基于地理位置的基礎服務。

雖然極力維持團隊平穩過渡,摩拜還是出現大幅人事震蕩,CEO 王曉峰立馬辭職,緊跟其后是 CTO 夏一平。胡瑋煒找來劉禹任總裁,胡瑋煒接任 CEO,但沒多久劉禹走了,胡瑋煒也走了,高層除一名運營 VP 外全部空巢,留下大部分中基層員工,「像我這種反應遲鈍、老黃牛似的穩打穩扎,」一位美團人士形容那段時間,「每天在考試,每天都在『苦練基本功』,」他一度頗有微詞:「我說我們基本功有那么差嗎?」

長達一年多,美團都沒造新車。一位至今在美團的摩拜員工對騰訊新聞《潛望》說,美團按兵不動讓他感到困惑,直到閱讀公司方法論,其中指出:空降管理層不允許新官上任三把火,最好「一把火都不要燒」,要花時間去了解、和團隊交心、建立信任,否則不管幾把火,都可能是「亂燒」。

王興了解完,把摩拜交給時任高級副總裁的王慧文。王興和王慧文各召集過一次全員會,這在摩拜是最高規格。王興是剛收購時,王慧文則是 2019 年 1 月,他在一天上午宣布震驚業界的決定:摩拜更名美團單車,美團將成為大陸唯一入口。寥寥數筆背后,是一場聲勢浩大的刷黃運動——全體業務迎來整肅,采用大一統的「美團黃」。

下午,王慧文召開全體會,他「細膩」地知道,有必要給予解釋。王慧文說,品牌策略有兩種,一種是多品牌如寶潔,一種全部統一,「沒有哪種是錯誤,只有是否合適。」經研究,美團適合第二種。以前用戶要下載多個 App,現在只下載一個。而且超級品牌比功能單一的品牌,更容易實現功能間拓展與聯動,

相比之下,青桔做了更多獨立品牌營銷的動作——青桔代言人選擇劉昊然,是柳青親自拍板定下的。

說起來無趣,在兩輪車戰場,沒有人找到能出奇制勝、將敵人一擊斃命的銀子彈,整個行業回歸到精耕細作、精益求精的企業運營。故事失去了戲劇色彩,而商業邁向正軌,


「紙牌屋」的警鐘

ofo 則不然,戴威繼續游走和博弈在更多資本之間。

摩拜交易剛告一段落,2018 年 4 月 12 日,滴滴、螞蟻和 ofo 三方召集洽談,兩名戰略投資者期望購買 ofo 管理層股票,聯合投資、聯合管理,他們此刻不愿收購 ofo,一位知情人士說,滴滴和螞蟻是輕資產公司,重資產業務未必利于資本市場估值。

據了解,代表滴滴的柳青、朱景士,和代表阿里+螞蟻的蔡崇信(阿里巴巴執行副主席)、紀綱(螞蟻副總裁)有過三四次當面溝通,雙方都看中兩輪車的戰略價值,但覺得要解決 ofo 內控問題。于是他們想購買創始團隊股票,自己委派管理層讓「治理更上一層樓」,之后再拉攏軟銀投資,

戴威仍然不愿意,他要求股東簽字同意開放 E2 輪融資——只要在 15 億美元額度內、以 28.6 億美元估值,任何錢都開閘放進來,一家中東資本愿意出資 6000 萬美金,但股東對新融資提不起興趣,只希望盡快推進聯合管理方案。上述知情人士說,戴威先同意了,隨后反悔,「本來周末談好了,結果過了一個周末,戴威說不行」,

戴威松動意愿是同年 6 月。他 6 月 9 日首次書面回復核心條款的修改意見,7 月 12 日再次回復,以示愿意推進。

對內,戴威什么也沒說,只是組織管理層去青海湖騎車,大家憑直覺感受到潛臺詞:「要散伙」,「氛圍真的很詭異,有點傷感,」一位在場人士記得,「有職業經理人問我,是不是我們就要走了,我說:大概、應該就是這樣。」

談判再度拖延,股東盡調發現 ofo 賬面惡化,而且出現多方制衡的局面,「滴滴說我拿走,阿里說不行,阿里還有哈啰,阿里的意思是 ofo 和哈啰合并,合并比例從 ofo 占大頭,到哈啰占大頭,滴滴和財務投資人不同意。最后 ofo 體量下來了,阿里提出滴滴把青桔裝進來,不然還得打,」一位 ofo 核心成員說,滴滴不情愿,「你投給過青桔一分錢嗎?讓我『割讓領土,喪權辱國』,」

兩名戰略股東在牌桌上都有相當的話語權。滴滴有一票否決權(Veto),前文提到,阿里在 A 輪持股未過半,沒有實質的 Veto。但上述人士說,ofo 股東中有被外界認為是阿里系的元璟資本,如果阿里+元璟股份,就有可能符合一票否決的條件,但是沒有真正試驗過,

其實 Veto 和外界認知的投反對票不同,「Veto 是不需要上會的,只要你沒有簽字頁,交易就無法做」。最終,多方的震懾牢牢把 ofo 困住。

2018 年 8 月底,ofo 瀕臨絕境,財務投資人責令戰略股東給出方案。不巧的是,8 月 24 日滴滴因順風車惡性事件被推至風口浪尖,無暇顧及 ofo。

為了防止哈啰惡意并購,滴滴在 28 日發出了一個沒有蓋章的 TS,表示愿以約 20 億美金估值收購 ofo——戴威想重演餓了么 CEO 張旭豪的戲碼——張旭豪在阿里收購前夜,找競爭對手美團談判,令阿里不得不抬高價碼至 95 億美金收購餓了么。但對 ofo 和滴滴的策略,已經老練的阿里未予理會,交易不了了之,

「ofo 面臨的情況非常嚴峻,隨時沒錢……」9 月,代表螞蟻的投資人發送致全體股東郵件,他請求「擁有一票否決權的股東承諾不使用特殊權力」,并特別強調「拖延回避或者是拋出完全不合理的方案解決不了問題」。

令 ofo 更為被動的是,滴滴和螞蟻的「備選方案」青桔、哈啰都已取得長足發展,ofo 走向「棄子」命運。

戴威平時面色沉著,身邊人唯一見他情緒崩潰是在 2018 年的蕭瑟秋天,他手握啤酒瓶來到立方庭,一屁股坐在對面的馬路邊上。這天他見到阿里的人,對方拒絕救 ofo。「他很少主動叫人喝酒,而且坐馬路牙子邊上喝酒實在是……非常的 down,」上述 ofo 核心成員說。戴威終于意識到,指望股東救自己「是虛妄的幻想」,

「我們要被拋棄的感覺。」一位 ofo 職業經理人在 2019 年說,這時公司已進行 8 輪裁員,他比喻坐上了一艘漏水的輪船,本來船上有五十人,船長通知只能乘坐三十人,分明知道那二十人沒做錯什么,還是親手把同戰壕的兄弟請下船,內心波瀾,而頑強支撐自己的信念是,「在沉掉之前開往勝利的彼岸」。可士氣消沉下去,曲終時分沉入海底,

沉船的不止有員工,上百億的投資者本金、三十多億的用戶押金、十來億的供應商債款,全部打了水漂。「世態炎涼,什么事都有可能發生,」一位供應商說,

「這件事情承載了太多人的傷疤。」身陷 ofo 資本局中的人說,他很害怕自己措辭稍有不慎傷害旁人,在 ofo 的故事里,除了朱嘯虎賺到錢,投資人幾乎全部栽了跟頭,

「怪不得別人,時間是自己 miss 的。」一位 ofo 聯創復盤道,最好出路是合并,「你最大的資本,第一年輕,第二學習能力,你這么年輕就能干明白那么大、那么復雜的事情,挑戰太大了,」

「2017 年大起、2018 年大落,」另一位聯創總結,公司覆滅是犯了兩方面愚蠢錯誤:一是外交,深陷人際關系的漩渦;二是內部和供應鏈管理過于粗放,在競速中拉垮了,

一位 ofo 股東不同意外交的說法:「永遠不可能是外交。」他認為「企業不是來掠奪和爭搶的」,要思考安身立命之本——用戶要什么?怎么提供服務?有沒有可持續的商業模式?組織能不能支持?「如果組織不夠強大,好比手很松,沙和水會從指縫中流走。」

以他的觀察,戴威是「資源整合型的管理者」,從成長路徑可窺見一斑:擔任學生會主席,靠個人魅力拉兄弟創業,在學校把閑余的腳踏車聚攏起來,拉攏投資人。「他的強項是什么?銷售能力強,能號召動員。」但等攢成特別大的局,創業到第二階段,他沒擺脫慣性去修煉內核——公司像極了「紙牌屋」,

「他們還是錯誤理解了這個游戲,這個游戲不是關于競爭,不是關于資本,不是關于外交,而是關于你打造的東西,」上述股東總結說道。


巨頭商戰風云

人人爭奪孫正義的故事并沒有結束。

2018 年中,觀望一年半的孫正義終于要出手,他打算拿出 3 億至 5 億美金投資哈啰或者青桔,知情人士透露,青桔盛情邀請 15 人軟銀團隊參觀新車、暢談未來發展,不僅如此,程維和柳青親自去日本找了孫正義。「于情、于公、于私吧,」

孫正義同意 3 億美元支持青桔,然而「執行過程中沙特的 LP(出資人)未簽字」,此時愿景基金所投項目接連出事,自身陷入困境,軟銀被迫縮減額度。2019 年 4 月,獨立拆分的青桔完成 A 輪融資,軟銀國際和君聯等分別投 1 億多美元,滴滴等比例跟投——孫正義對兩輪車一波三折的投資總算落下帷幕,


過去三年,共享單車格局未穩,榜單接連輪替:2018 年,哈啰躋身第一;2019 年,哈啰蟬聯榜首,青桔悄悄跟了上來,以微小差距險勝美團;2020 年,青桔實現「秋季登頂」計劃,而美團重新發力,戰局一下子焦灼起來,

兩輪車偏公共交通,政府力量已高度介入,調控機器是配額政策,配額制定普遍依據兩種情形——1,暫停投放時的基礎量(如上海);2,全部打破、重新招標(如廣州)。

據了解,美團因繼承摩拜配額相對富足,優勢地區如上海。青桔繼承小藍,只有 5 座城市,原始積淀少,其策略是從二三線城市突圍,對一線城市軟磨硬泡。比如深圳,青桔反復爭取無果,直到 2020 年南山區招標,才有小半只腳踏入。哈啰的有利根據地更下沉,

2020 年的最大變量是美團。春天起,美團發起電單車閃電戰,4 月-9 月瘋狂投車,熟悉政策的人士告訴騰訊新聞《潛望》,美團借助了外賣騎手的體系,利用供應商越過政策阻礙投放,「上來就是猛干的套路。大家突然發現,原來政策擋不住這些企業,所以都慌了。」受此影響,滴滴、哈啰、松果等全面跟進,「基本是狂奔,晚一天可能就不行了,」

巨頭商戰,牽一發而動全身,雖然美團單車負責人是高級總監李洋,但業界認為此役靈魂人物是他的原上級,王慧文,此人頗戰斗導向。「這是王慧文的典型打法,大手筆、大決心、大資源池。」一位接近多方的人士說。

在高層,雙方互相釋放煙霧彈,「王慧文有時會給程維發資訊,說哪些城市哈啰又起來了,咱們打一打,」一位接近青桔的人士說,「充分證明他在業務上看得很細,他能看到一個四線的地級市——丹東。」

王慧文曾告知程維,哈啰在丹東每輛車日均能賺 10 元,而滴滴判斷丹東是口岸城市、天氣寒冷,未來以電單車為主,「他不是拉攏我們,是下套,我們有時候也給他下套,」雙方還會彼此打探,漲不漲價?補貼收不收?或者真假參半地說:「收一收,咱們和平發展吧。」

在線下,運維人員打響點位戰,一輛電單車占地面積相當于三四輛單車,運維想方設法地搶奪地盤,「各種懟、壘,插到綠化帶,或者豎著插到馬路邊鐵欄桿上,」一位線下人員曾親眼看到,哈啰把美團電單車團團包圍住,有用戶想上前掃美團,可惜進不去,最后放棄了,

增加電單車復雜度的環節是電池,它的競爭維度拉長到對倉庫、電力、換電人員的搶奪,運營成本更大,但即便如此,電單車經濟模型更可觀。業內人士算賬稱,以車均單為 3 計算,每輛共享單車日毛利約為 9 毛,共享電單車約為 2 塊,是前者兩倍以上。

正是因為有利可圖,企業和主管部門上演「貓鼠游戲」。一開始,各地政府還沒做好準備,眼看著愈發混亂,政府加大力度「查扣、約談、清退」。據悉,政府扣車在 2019 年初只有 2-3 萬臺,2020 年初是 20-30 萬,2021 年初已接近 200 萬,

一面是企業按耐不住的交戰狂熱,一面是政府潑冷水。「戰火已經點燃,不會輕易被壓下去,」一位電單車戰事參與者說,「至少在去年 7 月、8 月、9 月還是沒把火澆滅,」長沙是交戰的要害城市,各路品牌云集,業內稱此為「彩虹大戰」;今年長沙政府責令電單車全部清退、重新招標,「直接打休克了。」

據了解,截至現在,電單車市場排名依次是滴滴、美團、哈啰,兩輪車全盤來看,哈啰和滴滴交替第一,美團第三(哈啰單車數量最高)。

美團官方回應騰訊新聞《潛望》說:「2021 年美團單車和電單車繼續苦練基本功,從國家政策和用戶需求出發,實現多方共贏和長效發展。」

在美團、滴滴交戰正酣時,哈啰略有些被動。知情人士說,哈啰把大陸 Top10 的投資機構基本找過一遍,VC、PE 以外,產業鏈的資本也找過。然而沒有新的融資。它選擇隔山觀虎斗,一位哈啰人士稱:「這種短期行為我們不跟,」

業內人士預計,2021 年的兩輪車戰場腥風血雨依舊,各家都為新戰事籌措了資本,青桔剛完成 6 億美金的 B 輪融資,哈啰從準備科創板上市轉向美股,已經籌備 1 年,大概率在今年完成 IPO,這會給他們補充一筆資金,美團兩輪車背靠集團。三個品牌各自帶著背后巨頭的戰略意圖,會長久共存下去,

一位資深行業人士說,直到今天,不少投資人在看兩輪車生意時,仍懷抱著推動其中兩家合并的心思,熱情地約各方坐下來吃飯,「這些投資人很有意思,我們其實是不愿意的,他們會出去說:有機會。」

但無論如何,資本都不再是這場戰役的主旋律,兩輪車企業必須要在硬件、運營、用戶、政府關系四個競爭維度全面領先,才能獲得終極勝利——它已從過去簡單的單機搏斗游戲,升級成現在聯網的戰略游戲。

結語

共享兩輪車穿越廢墟的故事,囊括了大型資本游戲、巨頭商戰、運營和管理思想,

它經歷了完整的「泡沫曲線」,人們在泡沫之巔站上來極度樂觀,摔到谷底又極度悲觀,現在認知回歸理性。

據供應鏈預估,五年內,企業向街頭砸進了 5000 萬輛單車——每 28 個大陸人就有 1 輛。

城市里,物品無聲傳播著人類情緒。在我們采訪時,上千萬的小黃車已從城市街頭銷聲匿跡,偶爾看到一輛幸存者,也被占為私有。然而,誰也說不清楚如此龐大數量的車到底去哪了。就連 ofo 自己也不知道,

某共享單車創始成員分享了一個管理學理論:破窗效應,假如一扇窗戶出現裂痕沒及時修復,整座房子會遭殃,同理,一旦單車落了一滴灰,就會落更多灰,繼而有人在上面寫臟話罵人、偷盜,敗壞行為傳染給更多人,直至全部車輛消失一空。它從側面回答了小黃車為何沒了蹤影。

在大陸互聯網,兩輪車戰事正好爆發在格局重塑的拐點。一方面,創業公司越來越不受控制,伸手拿巨頭的錢不意味甘心臣服。他們遠交近攻,結盟以攫取利益做大自己。

一位滴滴人士反思說,滴滴從中習得了一點,越是靠近同心圓的業務越應自己發起,否則會多出協同成本。「今天所有車都是真金白銀,要么是滴滴的錢,要么是銀行貸款,」

從另一方面,創業者面臨的環境變得前所未有復雜。過去只用應付 BAT,現在還要面對眾多新巨頭,更有甚者,是這些大小巨頭內的各路派系——這需要強大的外交手腕。但創業者必須警惕,企業治理是永恒王道,當內在虛弱,過度外交有可能是自殺行為。

戴威至今沒有走出廢墟,以前他被認為富有理想主義,而現在,一位 ofo 聯合創始人說,他們私下開玩笑,以后創業「B 輪套現走了就行」、「要啥腳踏車」。戴威聽完也只是笑笑。

「有一種小動物叫侏儒蝦虎魚,你聽過嗎?」摩拜聯合創始人兼 CEO 王曉峰對我們說,這種魚生活在澳洲大堡礁,「出生三天會吃東西,兩周就可以成熟,59 天死掉」,它是世界最小的魚、成熟最快但也最短命的脊椎動物。

侏儒蝦虎魚的命運,是共享單車迅速長成小獨角獸隨即遭巨頭瓜分的縮影。「所謂速生和速朽是有道理的,你的基礎沒打好,動作變樣,很多事情就不是你左右了,」


本文經授權轉載自公眾號「騰訊科技」

作者:張珺、李思誼,編輯:高宇雷

題圖來源:視覺大陸

2 条回复 A文章作者 M管理員
  1. 有點意思,且看某些媒體這場不專業的戲怎么唱下去.

  2. 我喜歡背后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