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銅神樹——它贏得了人們足夠久的目光,和一個好聽的名字。枝條彎彎地上揚或下垂,立著昂頭的鳥,一條龍只剩半個身子,頭朝下地懸在樹干旁,
青銅神樹上昂頭的鳥。圖源三星堆博物館官方微博
文 | 新京報記者 彭沖 實習生 謝婧雯
編輯 | 劉倩 校對 | 李立軍
►本文約5762字閱讀11分鐘
銹跡是無法被忽視的,美也一樣。
青銅神樹——它贏得了人們足夠久的目光,和一個好聽的名字,枝條彎彎地上揚或下垂,立著昂頭的鳥。一條龍只剩半個身子,頭朝下地懸在樹干旁,
它曾被打斷成上百片、被火燒、被虔誠的人們掩埋,尋它的人換了一批又一批,終于,它被發現、被一絲不茍地呵護、被小心地修補。
人們用六七年的時間才還原出一副殘缺的肢體,它重心不穩,靠著三根細繩索的牽引,傲然站在博物館一圈燈光的中央,
現在,這條龍的尾巴或許有機會找到了,不久前,在三星堆,也就是神樹躺了三千多年的地方,人們又有了新的發現:六個祭祀坑,金面具,銅人頂尊……
它們離當年神樹被埋藏的位置并不遠,有人期待,能挖到神樹的殘片,盡管,另一種可能是,消失的那條龍尾或許早就擺進了歷史深處,再難被找到,
青銅神樹,圖源三星堆博物館官方微博
神樹初現
三星堆博物館青銅館頂層的展廳,一塊展板上標記著三星堆遺址考古大事紀要。暗色的背景里,能辨認出不少戴著手套、在田地里揮舞長柄镢頭的人,也有人俯下身,仔細觀察。
一條坐標軸橫著生長出來,它始于1929年,三星堆遺址真武村燕家院子發現玉石器坑,出土玉石器三四百件;最后一個坐標落于2019年12月,一、二號祭祀坑旁發現三號坑。
2021年3月20日,“考古大陸”重大項目工作進展會在四川省成都市召開,通報了四川廣漢三星堆遺址重要考古發現與研究成果,會上公布,2019年11月至2020年5月新發現6座三星堆文化“祭祀坑”。
展板上那條坐標軸將再次被延長,而人們期待著再次發現青銅神樹的殘片,
作為三星堆博物館的鎮館之寶之一,這棵殘高3.96米的青銅神樹,也是迄今為止世界上發現的最大的商代青銅器。它的碎片被發現于1986年的廣漢,三星堆的二號祭祀坑。
青銅神樹的發現是個偶然。
1984年,在成都召開的第一次“全國考古發掘工作會議”上,四川省考古隊長趙殿增將近年來三星堆的發掘作了專題匯報,時任大陸考古學會理事長蘇秉琦說,“這才是巴蜀文化。”從此,三星堆考古成了大陸考古學體系的有機部分。
1984年至1985年,考古隊對三星堆遺址群進行了全面調查,大體摸清了12平方公里的遺址分布范圍,并建立了考古工作站,陳德安、陳顯丹(人們稱為“二陳”)成了領隊。
1986年3月,三星堆遺址發掘開工典禮,受訪者供圖
1986年初,四川大學部的林向教授找到趙殿增,想要把考古學生的實習地點安排在三星堆,趙殿增正為人手不足發愁,又和林向有過良好的合作經歷,一拍即合。3 月,林向作為領隊帶著84級考古班來到三星堆,這次挖掘有2名老師、2名助教和20多位同學參加,圍繞三星堆兩側、分三個區,“是當時三星堆有史以來最大規模的一次發掘,”林向說。
據趙殿增介紹,6月結束時,發掘面積達1350多平方米,發現房址、灰坑等數百個遺跡,出土了數萬件文物標本,
但他們和后來震驚世人的一、二號祭祀坑擦肩而過。
1986年7月18日,廣漢當地磚廠工人在取土做磚坯時,無意中挖到了三星堆一號坑的一個角,出土了一些玉器和石器,隨后,考古隊組織了正式發掘,一號祭祀坑正式與世人見面,
僅僅一個月后,1986年8月14日,磚廠工人楊永成在取土時、挖到了一個青銅頭像的耳朵,楊永成告訴新京報記者,當時他感覺是個文物,就向考古隊匯報,
至此,二號祭祀坑重見天日。三千多年來,青銅神樹一直被埋藏在里面。
二號祭祀坑出土青銅大立人的場景,圖源三星堆博物館官方微博
2019年12月20日,紀念三星堆發現90周年大會在四川廣漢舉行。曾作為實習學生參與1986年挖掘的朱章義(現任成都金沙遺址博物館館長)和霍巍(現任四川大學部歷史文化學院院長)又來到這個熟悉的地方,憶起當年。
那時,朱章義什么也挖不到,看到不遠處的同學一直在出土陶片,他很著急,霍巍便說,“要不你也去那挖一挖?”
事實上,兩人說話的地方,距離一、二號祭祀坑不過幾米遠。“要是你當年跟我說‘繼續在這挖挖吧’,說不定那次我們就發現(一、二號坑)了呢。”朱章義打趣道,
重塑神樹
實際上,青銅神樹出土時是一二百片破碎的青銅,沒人知道這些將組成什么。
“全是碎片,和泥土混在一起,”今年74歲文物修復師楊曉鄔仍能回憶起30多年前的場景,他介紹,古人把精美的祭品敲斷、火燒,然后埋進土坑,交付給神靈。而幾千年后,這成了給文物修復師們出的難題,
楊曉鄔和修復的青銅頭像,受訪者供圖
從1974年開始修復文物起,楊曉鄔見過太多青銅器,但面前的這堆碎片還是讓他皺眉,“沒有出土過類似的,也沒什么資料可查,這怎么修?”他只能依稀辨認出一些圓桿和彎道,
將較粗的圓桿放在一起,再把剩下的拼對,楊曉鄔大概能感覺到,這是樹的形象。因為器物體型太大,修復室容不下,就在室外搭棚進行拼接,這個過程在專業術語中叫“預合”,
修復青銅器,要根據碎片上的斷茬口進行拼對,腐蝕不厲害、銅質較好的,可以用“錫焊”——這是從宋代就有的青銅器修復焊接方式;錫焊不了的,就粘接,再把多余的膠打磨平整,再做舊、做色,
太陽器、眼形器、銅尊、銅罍被一個個修復好。那座青銅大立人出土的時候,攔腰斷成了兩截,方形底座也癟了進去,楊曉鄔把凹進去的部分一點點敲出來,這很考驗技術,一不小心就會破壞文物,銹蝕嚴重的底座撐不起立人的重量,他就在里面加了個銅座。
一尊尊青銅頭像也現了真容,有的戴著一層金面罩,時間讓銅頭和金面之間生出一些氧化物和泥土,楊曉鄔仔細清掉,“把銅頭修起來,再把金面還原上去,”金色映著青灰,那是一張剛毅而肅然的臉,
而那棵青銅樹,從根部開始“預合”,歷時六七年,在楊曉鄔等多位文物修復師的巧手下,大體恢復了其本來面貌,重新變得靈動起來。
楊曉鄔在修復青銅神樹,受訪者供圖
這個被命名為1號神樹的鎮館之寶,被安放在三星堆博物館綜合館最后一個展廳中央,代表著古青銅器制作的巔峰,
朱亞蓉對神樹的感情很復雜,這是最能美進她心坎的器物,也是最讓她掛心的展品。
作為三星堆博物館現任副館長,早在1996年博物館尚在籌建時,朱亞蓉便來了這里,她還記得布展時給神樹裝玻璃柜的艱難,“樹很大,將近4米高,展柜將近6米高,玻璃特別長,十幾個人才把一塊玻璃拉上去,”
圓形的底座上,分成三段、套接而成的圓桿狀樹身向上延伸,生出九根彎彎的枝條,或上揚或下垂,向上的枝上立著一只昂頭的鳥,一條龍只剩半個身子,頭朝下地懸在樹干旁側,尾部缺失,
這是一棵仍然殘缺的青銅樹,
青銅神樹殘缺的龍尾。圖源三星堆博物館官方微博
殘缺的龍尾
現在,殘缺的龍尾或許有機會找到了,不久前,三星堆一、二號祭祀坑附近,人們又有了新的發現:六個祭祀坑,已出土黃金面具、頂尊銅人、象牙等重要文物500余件,
機會始現于2年前,2019年12月2日14時13分,正在開會的冉宏林坐不住了,
他收到同事發來的一張圖片:灰黃的土里露出一條窄窄的青綠色。
“出現銅器。坑內,”對方簡短地說,
不久前,2019年3月,《古蜀文明保護傳承工程實施方案》公布,提到要對三星堆遺址開展新一輪的有針對性的考古工作。從那之后,三星堆考古工作站在遺址布了探方,發現兩大祭祀坑33年后,開展了新一輪勘探工作,初步探到了方型坑的跡象。
冉宏林是三星堆考古工作站副站長,“哪里出土的?就是那個坑?”他消息回得很快。
那個坑,后來被確認為三號祭祀坑。
“搞清楚先,不要聲張……今年不得發掘,明年才能系統發掘。下一步就要回填,打圍,升級安保體系,待明年搭大棚,大家伙兒們慢慢發掘,”冉宏林壓著內心的激動囑咐著同事。
2021年1月,三號坑的工作艙建好,這是一個高科技的小房子,可以調節現場環境的濕度和溫度,讓器物出土后也能保持良好的狀態,每個祭祀坑都配了工作艙。這一次,不僅四川大學部的學生來到了這里,北京大學部、上海大學部都來了隊伍,四川省考古院聯合大陸33家單位開啟了新祭祀坑的發掘工作,
“1986年發掘兩個坑是搶救性發掘。已經挖到東西了,就搶救回來、記錄清楚、保護好就行了。”趙殿增告訴新京報記者,那時,人們對于坑周邊區域的狀況并不清楚,“現在才挖,我覺得是個最好的機會,當時挖掘條件和研究條件都差,那時候挖就更亂了,”
上海大學部文學院講師徐斐宏作為三號坑的發掘負責人,帶領學生下坑發掘,
開始先挖填土,“表層是比較黏的黏土,再下面有沙土”,發掘人員拿著手鏟、镢頭,一天八小時工作,每天下坑前都要從頭到腳穿上一整套防護服,防止“污染”器物,“坐在上面做記錄、做一些文案工作的話還行,因為有空調。但是如果下坑干體力工作的話,那還是很熱的,”
來現場3個月,徐斐宏明顯感覺到,這次考古在技術和理念上的進步,“從系統的理念上來說,發掘和文物保護、科技考古取樣同步進行,很細致,提前配備了一個很完善的發掘系統,對我來說是一段獨特的工作經歷。”
三號祭祀坑器物。圖源三星堆博物館官方微信
到3月16日,坑里的填土層被挖完,更多的器物顯露出來,目前,這個長約5.5米,寬約2.5米的三號祭祀坑,已出土了約109件青銅器、127根象牙和8件玉石器,其中包括器型罕見的“銅人頂尊”——這口尊在肩部四周裝飾有4條飛龍,沿尊口游動而下,銅人雙手呈拱手狀,頭部和尊的底座連接在了一起。
人們總是對這類造型奇特夸張的青銅器印象深刻,三星堆考古工作站前站長陳德安認為,這或許使大眾對古蜀文明的理解產生了一定偏差,“不能說這是外星文明,那是開玩笑,異想天開的娛樂和學術研究要分開。”
“這次新出土的文物是對古蜀文明直接的資料補充,包括它的物質文化和宗教信仰,”徐斐宏認為,這也再一次證實了中華文化的多元一體,“因為古蜀文明和中原有不一樣的地方,但其實還是在中原影響下出現的文明,最后,在秦漢的時候,它被吸收、變成了中原的一部分,”
目前,徐斐宏等考古挖掘人員正在配合文物保護中心進行器物提取,
接力修復
2021年3月21日下午,3號祭祀坑旁,楊平有點緊張。
他是三星堆博物館的一名修復師,那天,楊平跟著師傅郭漢中來到挖掘現場,準備提取青銅大口尊。他害怕自己出紕漏,一旁的攝像機也讓人發毛。
趴上吊架操作臺,一點點下落進水分充盈的坑,看到那口被泥土包裹、有些殘破的銅尊離自己越來越近,楊平突然踏實了,他按照爛熟于心的操作流程,依次把保濕材料、塑膠薄膜和3D列印出來的硅膠保護套仔細地貼上去,心里想著,“要像拓片一樣貼實”,
上來后,那股緊張感又跟著涌了上來——“剛才我是不是沒貼好?”
為了保證文物的安全,這次考古中,提取這一環節交給比考古人員更懂文物保護的修復師進行。提取完成后,并不急著進行修復,而是要先將相關資訊和資料詳細地登記好。
楊平在修復文物。新京報記者 彭沖 攝
青銅神樹并沒有這么好的運氣,人們無法知道它當年到底碎成了多少片。
“當時條件沒這么好,買個膠卷都很難,也沒做過記錄,不像現在,修任何東西,重量、尺寸、照片、斷茬口等,資料都是清楚的。”郭漢中說道。二號坑被發現后,白天圍觀的群眾太多,為了安全,考古工作者在夜里把坑里出土的器物送進庫房。
但郭漢中很幸運,一、二號祭祀坑里的器物,讓他從學徒工成長為修復大師。
1984年,四川省考古隊來到三星堆遺址,就住在周邊村子的郭漢中家里,這個年輕人想要找份工作,便在考古工地上打起了“零工”——協助隊員做地層考古,“兩塊錢一天”,也是這個機會,讓他認識了當時四川省文物考古研究院的修復大師楊曉鄔,跟著學起文物修復,還成了楊曉鄔掛在嘴邊的“最得意的徒弟”。
后來,楊曉鄔在大學部里開設了“文物鑒定與修復”專業,楊平是他的學生之一,也是班里的班代,
楊平喜歡歷史,在大學部里上課的時候,沒有真正的文物可修,楊曉鄔只能“買一批碗,打碎,讓學生進行模擬修復。”
2012年大學部畢業后,楊平師從郭漢中,郭漢中告訴新京報記者,“搞傳統修復基本上都是師徒制的,一代一代傳下來,因為修復涉及面太寬廣了,各種各樣的技能都要會一點,”
楊平也發現,實際操作和大學部里的理論學習“還是有很大出入的”,修文物是“因物而異”。在郭漢中眼里,和老一輩人比起來,這代年輕人的理論知識雖然強,但動手能力差了些,“還是得從頭做起,在實踐中鍛煉,”
郭漢中對自己要求高,“技術永遠也學不完”。他最重視的是“可逆”的原則,意思是在修復中采取的措施都是可以被還原、被拆除的,文物可以回到原始狀態,重新被修復,“使用的材料和手段,盡量不要對文物造成二次傷害。現在焊接都是‘采點’,盡量保留斷茬口,如果有問題還可以拆掉,斷茬口還在,原來會把斷茬口全部打磨成45度角,”
這些年,郭漢中見證著文物修復技術的變化,新科技的融入固然帶來了一些技術手段的進步,但在這個行業中,修復師的經驗至關重要,
“我們粘出來的縫隙,總是沒有師傅處理得好,還有那些變形嚴重的青銅器,可能師傅一兩天就能把問題解決,我們要多花幾倍時間,”在楊平眼里,這是一個永遠不會出師的行業,
對于新出土的文物,楊平有期待,“能參與修復是最好的”,但他并不著急,“跟著師傅,好好看、好好學。匠人只考慮匠人的事情,作為一個修復師,只能說努力把自己的手藝練得更好,經驗積累得更多,”
而楊曉鄔有著另一種期盼,
他保留著一個相冊,里面是三星堆文物修復前后的對比照片,那些器物像是他的“孩子”,他能清晰地記起每個孩子“受傷”的位置和重生的過程。
楊曉鄔保留的相冊,里面有青銅器物修復前后的對比圖。新京報記者 彭沖 攝
“1986年出土的那些,90%都修完了,沒修完的是因為有的殘片還沒找到,這次三號坑到八號坑,或許和此前一、二號坑有關系,有些器具的殘片可能在接下來的挖掘里找到,這都說不好。”他希望找到1號神樹的殘片。
那棵神樹本該更高一些,而且是對稱的。但因為殘缺,現在重心偏向一邊,楊曉鄔在神樹頂端加固了繩索,當被問到,如果找到了殘片,他是否還要參與修復時,楊曉鄔想都沒想,便脫口而出“要修”。
他望著樹旁那條殘龍的手掌,“那是我的心血,沒有修完整,總覺得有些遺憾。”
楊曉鄔欣慰的是,汶川地震時,廣漢震感強烈,他在監控視訊里看到,青銅神樹左搖右晃,“完全跳了起來,都沒有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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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高星宇_NBJS1407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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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80年代的嘛,鞋還沒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