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麓書院 圖片來源:IC Photo)
李冬君/文
談文藝復興,要有個前提,這前提就是雅斯貝斯說的“軸 心期”。
我們談“軸心期”,也要有個前提,前提就是“文明古國”,因此,我們談“軸心期”與雅斯貝斯有所不同,雅斯貝斯談“軸心期”集中在古希臘哲人時代和大陸先秦諸子時期,我們將“軸心期”往前延伸到“文明古國”末期,在西方是“摩西出埃及記”時期,在大陸則是“周孔之教”的周公時期,往后則延長到對于世界歷史統一性的覺醒時期,在西方是“哲人王”亞歷山大時期,在大陸則是“君道同體”的秦始皇帝時期,
軸心期不是每個民族都會有的,也不是每一種文化都能到達的。能被軸心期的歷史之光照耀的民族是多么幸運,能到達軸心期的文化簡直如有神助,
不同的文明進入軸心期,不會只有一條歷史道路,希臘有希臘的道路,大陸有大陸的道路,印度有印度的道路,由不同的歷史道路進入同一個軸心期,沿途會形成不同的文明景觀,哲學的、詩化的、宗教的……但奔向的目標都是一致的——理性,
孔子:大陸文藝復興開始
“軸心期”是個文明概念,而非國家觀念,在文明的基礎上形成的國家,每當進入一個新的歷史時期,就會回到國家起源的來源處,召喚文明的原力,古希臘人對于《荷馬史詩》的召喚,歐洲近世城邦國家對古希臘人的召喚,都是這樣的文藝復興,
不過,大陸文藝復興,因其兼有“文明古國”和“軸心期”,故而有著西方歷史所不具備的文化連續性,使得文藝復興運動在其相應的歷史階段上表現出周期性的特征,也就是說,大陸文藝復興運動不止有一次,每到歷史轉折時期,就會以文藝復興的方式重啟,正如孟子所說的“五百年必有王者興”,他說,從周公到孔子已有五百年了。
在孟子看來,那“王者興”的“王者”,就是文藝復興的個體。春秋時期,孔子“吾從周”,成為了大陸文藝復興的代表,不僅開始了他一個人的文藝復興,而且開啟了一個時代的諸子百家思想的先河。五百年后,到了漢朝,漢人便以“王者興”的方式——“素王”,說他來“為漢家立法”了,于是,我們不妨問一下:他立了什么法?
他從理性出發,以“祖述堯舜,憲章文武”,安頓了“兩個大陸”,一個是以堯舜為代表的文化大陸,一個是以文武為代表的王朝大陸,孔子用他的“中庸”思想,把這兩個大陸結合了,為王朝大陸建立了文化的基礎,為文化大陸提供了國家樣式,
孟子說孔子“金聲玉振”,“金”為青銅時代王朝大陸的標志,“玉”為玉器時代文化大陸的標志,孔子把“金”和“玉”兩個大陸的標志都合二為一了,所以孟子稱他為“集大成者”,漢人說孔子“為漢家立法”,也只有兩個大陸相結合才說得通。
一般來說,立法者都是開國者,梭倫是雅典開國者,摩西是猶太開國者,把孔子說成“立法者”應該也跟開國有關,他在漢家天下里開什么國?當然不是那個“馬上得天下”的王朝大陸,而是文化大陸,是文化大陸與王朝大陸相結合的漢代新大陸。
太史公:文藝復興的代價
這個“漢代新大陸”該如何載入史冊?從西漢到東漢,從司馬遷到班超,采取了兩種歷史學的方式,一是司馬遷的通史方式,一是班固的王朝史的方式,
這一時期,孟子說的“五百年必有王者興”的那個“王者”舍太史公其誰也?太史公繼《春秋》而作《史記》,為大陸文藝復興確立了一個通史的樣式,
不同的方式,表達了不一樣的歷史觀。通史方式,表達了文化大陸的歷史觀,一代王朝只能算是通史的一部分,是文化大陸本體的現象學存在,而王朝史的方式,則是以一代王朝為主體寫史。這樣兩種方式,恰似《周易》之“變易”與“不易”,
太史公以“變易”寫史,把一代王朝寫到“通古今之變”里去,而班超則以“不易”寫史,要把一代王朝寫入永恒;以“變易”寫史,必究因果,而因果之究竟,當“究天人之際”,于天人關系中,探求國家起源的因果,而以“不易”寫史,則堅持代王朝立言,以之為思想的禁區;以“變易”寫史,是為自我立言之“成一家之言”,而以“不易”寫史,是代圣人立言,為王朝立憲,不容史官文化中帶有史家的自我意識。
大陸的王朝史由此開啟,通史從此不作,正如魯迅所云,《史記》遂成絕響。
我們讀《史記》,通讀下來總有這樣的感覺,那就是太史公成為了歷史之王,他指點江山,品評人物,凌駕于歷代帝王之上,他寫史,是以個人立場,而非國家主張,所以,他把一代王朝、漢家天下,放到了一旁,從傳說的五帝寫到今上,從人文之初,寫到人文之殤,寫出一副一代不如一代的歷史衰落模樣,也寫出他本人“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的豪邁擔當,要在歷史的王國里為自我立言,讓自我成為君王。
一代王朝的高祖何等神圣,可在太史公筆下,就成了市井之子、無賴之徒和流氓天子,這還不夠,還要用一面英雄的鏡子對照他,讓他的子孫們不得不自慚形穢,就在漢朝帝王本紀旁,他立了個英雄本紀,那就是項羽,
對于圣人孔子,他也并不十分在意,把草根陳涉,擱在世家,如果說孔子為漢家立法,那陳涉豈不為漢朝開基?人皆可以為堯舜,陳涉不亞于孔子。這就不光冒犯了王朝,還冒犯了儒生,用歷史洪流沖了儒學的廟,
于是,文藝復興的代價發生了,“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的太史公竟然被大陸的王權主義閹了,一個人的文藝復興之路還能走下去嗎?
這里,或許就藏著大陸歷史學的“哥白尼倒轉”,很可能就這一轉,將文化大陸的歷史敘事,轉移到王朝大陸的政治正確上來;將文化大陸對歷史的話語權,轉移到一代王朝的意識形態上來;將歷史對文明的傳承,轉移到以歷史學的方式終結歷史上來。
顯然,班固被文藝復興的代價嚇住了。他沒有接著父親班彪續《史記》跟著太史公走下去,而是走到《史記》的反面,對著《史記》大喝一聲:到此為止!他在《漢書·司馬遷傳》中,用了《詩經·大雅》里的一句詩,來給太史公做個論定,曰:“‘既明且哲,能保其身’,難矣哉!”他用“明哲保身”的眼光,重新打量了一下太史公,這時,他就發現,原來太史公的歷史觀有那么多的問題:“又其是非頗繆于圣人,論大道則先黃老而后《六經》,序游俠則退處士而進奸雄,述貨殖則崇勢利而羞賤貧,此其所蔽也,”
對于這些問題,他不僅要指出,還要糾正,所以,他要找到問題的根源,而根源就在于要解決一個為誰寫史的問題,這是歷史觀的首要問題,要首先考慮,
問題中,含有歷史目的論。歷史的目的,是歷史本身,還是現實?是將現實看做歷史的一部分,還是把現實當做歷史的終結?這在大陸思想史上形成了兩條路線:一條是通史致用路線,通過歷史的因果關系和發展趨勢來看現實;另一條是通經致用路線,把現實放在天經地義的政治正確上來,以永恒的原則終結帶有不確定性的興衰歷史,
歷代王朝和帝王,都不想成為通史里的過客,都有個萬世一系的抱負,都揣了個終結歷史的企圖。他們心中的愿景,要有人為他們提出,為他們描繪盛世藍圖,這樣的人物,千年等一回。終于來了,他就是班固,要顛覆了太史公,讓帝王來做主,
在王朝大陸寫史,是一種高危行業,不管你寫文化大陸,還是寫一代王朝,都很危險。太史公寫文化大陸,被置于死地,按漢律,死罪可贖,或納錢抵命,或刑余免死。太史公錢少,只能選擇刑余。刑余,即宮刑,亦即閹割,這對于以大丈夫自命的男人,真可謂莫大恥辱,這樣用刑,簡直就是王權為他量身打造,其于文化大陸,或有去勢的提示作用,
新文藝的君子與名士
漢儒文藝復興,表現出復古的趨勢,掀起一股經學熱潮,先以“今文經”回到孔子,指出孔子作《春秋》,定五經,是為漢家立法,再以“古文經”回到周公,其主旨,也是從孔子作《春秋》回到周公定《周禮》,從為漢家立法回到孔子之前的六經,同時,把六經作為歷史來研讀,所謂六經皆史,就是從教條式的通經致用轉向了“歷史的經驗告訴我們”式的通史致用,
道家文藝復興,則未向黃老回歸,而是告別黃老,另辟老莊一路。
老莊一路,未落入天人感應的套路,它沒去復古,既沒有回到周孔,也沒有回歸黃老,而是回歸自然,回到自我,從國家回到個體,
回歸自然,就是回到天地之間的那個自然,那個自然同歷史比起來,更加趨于無限,更為接近永恒。而歷史,就是在自然的本體上,劃分出人的時間和空間。
回到自我,也就是回到具有自我意識的人自身,自身出于自然,在爭取對自然的自由即自然的束縛時超越了自然。因此,文化,不光表現為以自身為中心的文明的物化樣式,更表現為以自我為導向的、人的精神狀態的靈性或理性開顯,這兩者之間,要有制度安排,使它們結合起來,
國家,就是這樣一個制度安排,是二者結合的最高形態,物化形式的人自身,在國家制度中,結成利益共同體,人的自我意識,也在國家觀念中得到集中反映。
人的自我意識,從個體性發端,上升到普遍性,在普遍性中,個體性集合為國家意志,一旦個體性的上升受阻遭國家制度拒絕,被國家觀念否定,人的自我意識即處于痛苦之中,故國家常以教化訓導人的自我意識,使之服從國家觀念,接受制度安排。然而,莫大之痛苦在于,當自我意識接受了國家觀念的正當性訓導,要全身心的投入到國家政治中去時,卻發現王朝政治與國家觀念往往兩樣,使之無所適從,
眼看著國家觀念的正當性被國家政治的陰謀論取代,是堅持理念,還是聽從實際?君子與小人之辨,即由此而生,儒家政治認為,君子代表國家觀念的正當性,小人代表王朝政治的陰謀論,因為正當性來源于文化大陸,所以,君子也就代表了文化大陸的理想,而陰謀論則出自王朝大陸的君主專制和家天下的企圖,小人就代表了這一企圖。如此看來,君子與小人的纏斗,就是文化大陸與王朝大陸的抗爭,是個體在國家意志中的人格化表達,
君子政治文化被小人政治一而再的打壓,使得君子政治人格也不斷產生自我懷疑:為什么高尚的行動反而被認為是叛國之舉?為什么愛國的動機反而成為壓垮一代王朝的最后一根稻草?這樣一問,歷史就開始轉型,從兩漢問向魏晉,從君子問出名士,
如果說,清議是君子政治文化揮發,是君子政治人格矗立,那么清談,則超越了君子政治文化的籬笆,推倒了君子政治人格的高墻,從君子人格轉向了名士風范,
君子與名士,漢人與魏晉人,是兩個時代人,更是兩種人格類型,君子趨于政治,為經學塑造之人格范式,名士則反思,轉入審美之域,為魏晉玄學引導人性風范。
君子人格是政治掛帥的,而名士風范則審美優先,先要淡化政治,不是輕描淡寫的淡化,而是上綱上線的淡化,淡化到什么程度呢?也就是“非湯武而薄周孔”了。連“湯武”都被“非”了,“周孔”也被“薄”了,在政治文化中,還有什么比“湯武”和“周孔”更為重要呢?當然,同樣重要的還有“堯舜”和“黃老”,但也被他們“別提了”。
魏晉人就是不一樣,他們的榜樣是老莊。從漢人的“黃老”里面,他們提取了老子,將他與逍遙游的莊子相結合,這樣,他們的思想歷程,就從無為而治的“黃老”走向回歸自然的老莊了,從《老子》中,他們又發現了一個思想轉變的關鍵詞——“玄”,使他們的思想從政治正確的經學,轉入審美優先的玄學,從名教回到了自然,魏晉名士清談,其思想和語式,根本都在莊子,可以說,清談是對莊子的一次文藝復興。
而此前,黃老也好,周孔也罷,都是王權在倡導,國家在行動,都被體制化了和意識形態化了,可莊子興起,則在體制和意識形態的門外,顯然是個人在行動,是自我意識的自由表達,是王朝大陸在漢末解體以后,文化大陸擺脫王朝負擔開始了新的自由表達,
文化大陸的母體是遠古的玉文化,本質里帶有玉的審美屬性,以文化認同立國。當它與王朝大陸結合時,往往被一代王朝的主體性所屏蔽,而當王朝瓦解時,文化大陸的本體性就顯現出來了。王朝大陸雖然國已不國,但無損于文化大陸的邊疆,這也就是東漢亡了大陸仍在的原因。三國時期,大陸分屬三國,但依然具有統一性,這統一性,便由由文化大陸提供。南北朝時期,用王朝的觀點看,大陸分裂為南北兩個朝廷,可站在大陸的立場上,大陸還是統一的,因為大陸還在,無非兩個朝廷在爭正統,在武力未能解決問題之前,正統性來自文化大陸,一代王朝形成以后,國家的正統性就被王朝大陸代表了。
所以,我們在大陸歷史上,能看到一個極為獨特的現象,那就是,越是亂世,文化越發展,先秦諸子的思想標識,魏晉名士的人格風范,都是在王朝解體的亂世中確立的,它們是大陸思想史上和文化史上兩件最重要的東西:一件標志著人性解放,一件述說著人格獨立。就如同歐洲歷史上的悲劇,古希臘悲劇是人性的悲劇,而莎士比亞的悲劇則是人格悲劇,先秦諸子思想當可視為人性之悲劇,而魏晉名士風范,亦當以人格悲劇視之,
山水畫:文化江山的標志
有宋一代,藝術上最閃耀的,便是大陸山水畫的興起,尤其水墨山水的興起,成為宋代大陸文藝復興的標志,歐洲文藝復興從14世紀到17世紀,歷時300多年,在回歸古典的希臘人文傳統中,開始文藝復興運動,完成了整個西方世界向近代社會的轉型。
放到人類文明史上來看,東西方不約而同,前后相隨,或回歸自然,或回歸古典,各自的起點,皆始于繪畫。
義大利人是幸運的,只要他們回一下頭,眼界就立在了文明的高處,直接從曾孕育他們生長的古典時期的豐厚遺產中,汲取文藝復興的思想資源。
回歸自然,是大陸文化的宿命,也是自由的第一個出口,山水畫作為這個出口的標志,成為耕讀社會理想國的圖示。
王朝大陸,有兩次盛世崩盤,一次是漢,一次是唐,一旦王朝不行,國人就到文化的江山去,大陸因而更新了發展空間,就會有相應的自由的款式出現,漢以后,三國紛爭,五胡亂華,而晉人卻“人與山川相映發”,產生了新的山水詩;唐以來,歷經五代十國,王朝更迭,不變的是江山,因而又產生了文化江山的新樣式——山水畫。
王朝的江山靠不住,還有文化的江山可去,所謂回歸自然,其實就是回到文化大陸的自然形態——文化的江山去,如果說率先跑到山頭上去寫詩的謝靈運,成為了大陸山水詩的第一人,大約過了500年之后,又有一人,接踵文學和思想的山水路徑,再一次開始了進山運動,他就是荊浩,在山水畫里建構了大陸士人的山水精神。
走進山水畫,這才發現,我們邁進了一個偉大時代的門檻。西元十世紀,藝術的獨立之精神,在大陸的繪畫里萌芽了,
文藝復興以來,人文主義的尺度指向個體解放,承擔批判使命,而大陸山水畫,雖然與之同在一個人文關懷的界面上,皆在理想的、唯美的維度里傳遞審美救贖的能量,但“焦點式”與“散點化”的指向卻不盡相同。大陸山水畫的筆墨效應,無法成為一把手術刀去解剖人性,但它可以成為桃花源里的一把鋤頭。
雖說理想國與桃花源,都有其烏托邦屬性,但理想國所具有的現實批判性,是桃花源難以提供,也是山水畫無法表達的。桃花源,并非國家形態,而是聚族而居在乎山水之間的邊緣存在,它不是作為否定的力量橫空出世,而是作為一種素樸的文明樣式的美而存在,在現實的處境外做了新安排,它吸引人的,不是治國平天下的帝王將相的功業,也不是寄生于政治文化的才子佳人情懷,而是自由和美,它只對人以精神救贖,并自有其社會基礎,此正因了所謂“山高皇帝遠”,而有了在山水之間聚族而居的宗法社會,也就是在山水畫中所描述的自然生活、詩意棲居的桃花源,展現了文化大陸美麗生存的一面,
當是非難辨、善惡難分時,美,就成為人類精神的終極追求。大陸山水畫,在君主專制追求大一統的常態下,開啟了審美救贖的自由一隙,一般來說,西方人有天堂可去,大陸人則有江山可往;西方人畫了多少天堂,大陸人同樣就畫了多少山水。
我們不能因為歷史上專制主義的強勢,就無視人道在文化傳統中爭取生存空間的努力,就忽略人性在美的夾層中尋找獨立之精神釋放的渠道,尤其是在山水畫里開拓文化的江山,才是自由之思想的一個好去處,是對文化大陸的一次審美的救贖。
文藝復興的宋樣式
13世紀末開始的義大利文藝復興,是回歸人性的一面鏡子,在以后的時代里,它成了藝術、文化以及社會品位的標準,用觀賞義大利文藝復興的眼光,瞭望大陸宋朝,同樣看到了藝術貫穿于精神生活中的繁忙景象,在汴京、杭州,從12到13世紀,藝術帶來人性解放,
西元13世紀末,在義大利半島上,人們將可愛的世俗欲望,從教堂的頑石縫里悄然釋放出來,竟然興起了一場回歸古典文藝復興運動,回到古希臘,
“文藝復興”有特定含義,它要擺脫中世紀神學束縛,在對希臘古典文化復興中,回到兩千多年前那個人性覺醒時代,那個被雅斯貝斯稱作人類歷史“軸心期”時代,那是古希臘哲人時代和大陸諸子時代,“文藝復興”就是回到那個時代從頭再來。
日本學者內藤湖南認為,唐朝是中世紀結束,而宋代則是近代開端,而宮崎市定也在其著作中,反復強調了宋代是東方的文藝復興時代。他在《東洋的近世》一書中指出:大陸宋代,實現了社會經濟的躍進,都市的發達,知識的普及,與歐洲文藝復興現象比較,應該理解為并行和等值的發展。其《大陸史》也指出:一旦進入宋代,社會突然生機勃發,告訴我們大陸的文藝復興開始了,不光以文學、經濟呼應古代復興,而且在繪畫上特別是山水畫方面已經達到世界最高水平,由于宋代文明的刺激,歐洲文明向前發展了,到了文藝復興時期,歐洲就走在了大陸前面,他這樣來解讀“宋代文藝復興”,表現了一種對世界文明史的可貴通識。
湯因比在《人類與大地母親》中也說:蠻族被宋朝的大陸文明所強烈吸引,除了自身采納大陸文明,他們還在自己統治的領土上傳播了大陸文明,而這些領土又從未納入過中華帝國的版圖。因而,中華帝國的收縮由于大陸文明的擴張而得到了補償,湯因比在這里指出了一個非常重要的問題,對此,我們是這樣認為的,“帝國的收縮”,那是王朝大陸的事,“文明的擴張”,則是文化大陸的事,而有宋一代,便是王朝大陸的失敗,是文化大陸的勝利,宋代文藝復興,可以說是文化大陸勝利的標志,
費正清《大陸新史》第四章“大陸最偉大的時代:北宋與南宋”,他指出,這個時代的大陸是歐洲的先驅,文明遠遠超前。作為文明“先驅”的大陸,顯然不是王朝大陸,而是文化大陸,而其所謂“先驅”當以文藝復興視之。
北宋始于10世紀末,南宋終于13世紀末,算起來有300多年。
南宋為元所滅之時,正是義大利文藝復興之始,從人類歷史的整體來看,宋代“近世”文藝復興,或可視為義大利文藝復興運動的“先驅”,若非宋朝拖住了蒙古人的鐵蹄,歐洲文藝復興就無從談起,終宋一朝,直至元世,王朝雖然失敗,若以文明論之,就會發現,兩宋盛世超乎想象,諸如民生與工藝、藝術與哲學、技術與商業無不燦然,
怎么說,宋代都是一個文教國家,而非戰爭國家;是市場社會,而非戰場社會,宋代社會安定,經濟富庶,文人為政,帶來了復古主義的思潮。唐以來,文學復古運動尚未退場,王安石又提出了以《周禮》變法的政治復古主張,而宋徽宗師古更是推動宮廷上下在熱衷禮器的古典主義法度的同時,又興起了收藏古典的風尚,使古雅成為了繪畫以及工藝美術的新潮流,使中華文明如青瓷開片般迸發出審美體驗的洪峰,更在花鳥品位和詩意棲居的山水——也就是我們所說的“文化的江山”的體認中達到最高峰。
文人在政治斗爭中失敗,還可以回到民間書院自由講學,政治只是人的一部分,此乃士人共識,士人之間可以政見不同,但必須堅守共同的道義,讓超越政見的寬容之花開放,在蘇東坡與王安石的彼此諒解中,浮動的是審美帶給整個時代的優雅氣息,
總之,無論“近世”的精神數據,還是“文藝復興”的人性指標,它們都在審美里萌芽,這應該是一個好的歷史時期。在一個好的歷史時期進入一個好的文明里,宋人,如此幸運,
李冬君經濟觀察報專欄作家
獨立歷史學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