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輕人開始立遺囑了,
3月21日,中華遺囑庫發布了《中華遺囑庫白皮書(2020年度)》。
報告顯示,遺囑人的平均年齡逐年下降,年輕化趨勢愈發明顯。
圖|2017-2020年中青年立遺囑人群年齡段變化趨勢(來源:《中華遺囑庫白皮書(2020年度)》)
截至去年年底,共有503位“80后”,533位“90后”在中華遺囑庫留存下自己對世界最后的叮囑,最年輕的遺囑人僅17周歲,
去年,covid19疫情最嚴重的2至4月間,中華遺囑庫的咨詢量急速上漲,最高峰,一天有400人次來咨詢辦理事宜,其中21%是醫護工作者。
與此同時,“微信遺囑”也受到歡迎,中華遺囑庫微信小程式一天收到上千份“微信遺囑”,這些文字,66.1%來自30歲以下的年輕人,
圖|“微信遺囑”保管月份數據(來源:21世紀經濟報道)
他們分配財產,向愛人表白,為家人祈福,總結已經走過的人生,規劃自己余下的生命,
年輕人通過寫遺囑,來復盤自己,審視內心,認識生死,
晚上11點,朱雅妍近乎崩潰地關閉了代碼界面。2020年3月6日,距離她畢業論文終稿的截止日期還有10天,
她的論文題目是《基于新浪微博短文本分類的用戶抑郁狀況預警研究》,利用自然語言處理,篩選微博用戶“走飯”評論區中有自殺傾向的評論,朱雅妍花了整整三周,共標記了1.4萬條評論。
圖|原PO“走飯”自殺前的最后一條微博
思路陷入瓶頸,她打開EXCEL表格,重新翻看著那些被標記的留言。
“好想吐啊,把悲傷嘔出來,”
“有時候覺得自己時鐘的秒針生了銹,每走一秒都比其他時鐘的時間久。”
朱雅妍想起不久前看的一則視訊:武漢封城后,空蕩蕩的二環高速路上,一頭豬以瘋狂的速度向前奔跑。隨之而來的,還有許多幕,疫情期間,朱雅妍天天刷微博刷到凌晨3、4點,那些畫面,呼喊和送別,幾近將她淹沒。
無論是自己選擇走上絕路,還是天降橫禍,死亡竟如此近在咫尺。在思考自殺預警,關注疫情形勢的同時,朱雅妍忍不住想:如果有一天我匆匆離開,可以給世界留下什么呢?
圖|“微信遺囑”小程式上的留言(來源:央廣網)
她決定寫一份遺囑,立即行動,她拿出一張紙,聽著歌曲《Let it be》,花了約10分鐘,寫下自己最后的囑托,
第一,分配自己2萬元的存款,第二,希望父母幫忙收好自己從小到大收藏的小物件。國小時的日記本,國小好朋友寫的道歉信,聯考前父母寫的信,一條初戀男友送的手鏈和他的日記本,還有一套典藏版的《灌籃高手》漫畫,朱雅妍相信,“人是由回憶構成的,人是靠回憶活著的”,這些承載著她回憶的小物件,將成為她存在過的證明,
第三條,自愿捐獻還有用的器官,最后,朱雅妍給父母和好朋友留了一段話,很開心和他們成為親人朋友,希望在自己離開以后,他們也可以好好生活,
她把這張紙收在書桌的第一個抽屜里,和其他重要物品放在了一起。
圖|大一女生立遺囑,將遺產留給朋友(來源:YouMeLive新聞)
在疫情期間寫下遺囑的年輕人不止她一個,21歲的李珊,于3月22日在網站上完成了器官捐獻志愿登記,
李珊在新加坡念心理學專業,去年1月22日,她從新加坡回到重慶,帶著購買的200個口罩和半個箱子的消毒產品,分送給家人和朋友,在家隔離期間,她看了許多醫療紀錄片,一方面,希望了解奮戰在抗疫一線醫護人員的艱辛,一方面,她想更真切地認識死亡,
疫情讓她第一次認真地思考生死,越是危難時期,李珊內心越有一種強烈的欲望:想要在世界上留下一點痕跡。
她的遺囑寫作更像是記日記,李珊會在被她當作遺囑的本子,隨時記錄自己的想法。除了財產,她還想把“自己”留在遺囑里,再通過遺囑,把自己留在世界上,
林有新25歲,是一名實習律師。工作時,他常接觸與遺產繼承有關的事務,絕大多數委托人選擇立一份遺囑,都是出于定紛止爭的目的,林有新常遇見子女爭財產的狀況,覺得“特沒意思”。
林有新決定自己寫一份遺囑。一個加班至深夜的周日,他突然覺得煩躁,于是把所有工作推到一邊,打開一個空白文檔,花了約20分鐘,敲下110個字,
財產分配、遺體捐獻,存款捐贈,以及最重要的,林有新希望繼承人協助刪除清空自己所有的網路社交賬號,
和朱雅妍、李珊的想法不同,他不想在世界上留下任何痕跡,想“走得徹底一點兒”,“并不想讓后來的人通過我扮演的人設,來對一個死人蓋棺定論,”他說。
寫完后,林有新覺得自己從無邊的枷鎖里掙脫了出來。此時,已近凌晨,他關上電腦,從律所回家。
他真誠建議朋友們都坐下來寫一寫遺囑,“有奇效”。
圖|中青年立遺囑的理由(來源:《中華遺囑庫白皮書(2020年度)》)
遺囑可以把自己整理清楚,兩個層面:一是梳理自己的資產和債務,這對認清自己所處的階層很有幫助;二是梳理自己的情緒,“不配寫進遺囑的人和事都不是事”,
寫完遺囑,林有新明白了自己真正在意,真正留戀的人是誰,他應該去在乎這些人的感受。“而不是其他對我產生負面影響的人,”他說,
林有新把遺囑列印出來,和業務文件一起,放進辦公室柜子的第二層抽屜里。他決定隨時更新這份遺囑,因為沒有什么是一定不變的,不管是他的財產狀況、想法還是遺囑所涉及的人,
朱雅妍在寫好遺囑后的那個晚上,也曾有“短暫的錯覺”,覺得自己活明白了,變豁達了,之后的幾天,她有意識地珍惜時間,珍惜和父母在一起的日子,不過,隨著生活的煩惱接踵而至,她又被逐漸磨平。
朱雅妍意識到自己的變化,于是,決心每年更新遺囑。一是視情況重新分配資產,二是以此來定期提醒自己,要珍惜時間,好好生活,
對于許多年輕人而言,covid19疫情是他們死亡教育的第一課。
至少對李珊來說如此。非常幸運地,她從沒經歷過至親和朋友的去世,對死亡最具象化的記憶還停留在兒時對“喪事”的理解——可以和其他小朋友一起玩,吃流水席。
是疫情讓李珊第一次意識到“生死攸關的緊迫感”,第一次認真思考,要如何面對自己生命的終局,
上一個春天,朱雅妍不僅感同身受著武漢病患的苦痛,還經歷了一位同齡朋友的亡故,3月,她同專業的一位學長因機車事故去世。不久前,這位學長在朋友圈曬出考研初試成績,北京大學部研究所上線,朱雅妍和同學們紛紛祝賀他前途光明。
復試還沒參加,人就沒了。一位大好青年如此殞沒,朱雅妍覺得難以接受,她深刻體悟到:“活著全憑運氣,死亡并不會以你希望的時間和方式降臨,”
圖|網友對25歲姑娘生日當天立遺囑的看法
林有新同樣悲痛于同齡人的故去。他曾經歷3位至親的病逝,但因為年紀太小,抑或是親人們年事已高,屬于“喜喪”,并未引起過他對死亡的正視,
他刷到B站up主“路旁的葉修”自殺身亡的訊息后,被深深震撼。
林有新從2015年開始關注葉修,一直覺得葉修是他一個素未謀面的好朋友,他的離開,讓林有新開始設想自己的生命會如何結局。
圖|“路旁的葉修”自殺身亡的訊息在微博公布
他不希望自己在臨終前飽受病痛折磨,最理想的姿態是去偏遠地區法律援助時因公殉職。
“挺浪漫,也挺美的。”他覺得,
死亡,是所有人必須獨自面對的人生課題。遺憾的是,大陸人對“死”諱莫如深,少有正面和直接的探討,
人們不喜歡數字“4”,因為和“死”同音。不少地產開發商將住宅樓的4層架空,避免被忌諱的數字出現在門派號里,更好賣房,
傳統觀念對死亡的如此遮蔽,讓部分年輕人對死亡的認知僅僅來源于電子游戲和影視作品,以至于形成畸形的生死觀,釀成悲劇,
圖|《dele》劇照
2018年,一位13歲的少年于深夜墜樓身亡,警方查明,跳樓前十分鐘,男孩正在玩吃雞手游。家長把這場意外怪罪在游戲上,“(游戲)里面就是叫小孩跳樓,沒關系的,出點血人又會活過來。”
游戲成癮是一方面,這場悲劇,也暴露了學校和家庭中死亡教育的缺失。
作為一門課程,死亡教育在校園里的普及,才剛剛起步。2000年,廣州大學部胡宜安教授開辦大陸第一門死亡教育課,《生死學》。2018年,它入選了教育部國家精品在線開放課程。
教學內容包括,生死的定義與本質,個體生死(疾病、災難與衰老等),死亡心理(死亡恐懼、畏死體驗、涉死體驗及臨終心理),社會生死(戰爭、貧窮、死刑與墮胎),死亡優化(安樂死、臨終關懷,腦死亡)等,
期間,除了會邀請醫療、殯葬從業者分享經歷以外,寫遺囑,寫墓志銘,都是胡宜安重要的教學方法,盡管,這曾讓他深陷爭議:有位學生的母親堅決反對孩子提前寫遺囑,覺得不吉利,胡宜安試圖讓學生勸服母親,但沒有成功,
“(寫遺囑)是一種內在體驗,這個過程中對自我檢省,需要先過自己這一關,”胡宜安曾說,
圖|立遺囑的大一女生小紅說:“立遺囑是人生的新起點,以后會更加認真活著”(來源:快看視訊)
林有新也想得很明白,“遺囑并不是一個人行將就木或者選擇自殺之前才能夠去寫的,它僅僅是一張紙,一張梳理自己人身、財產關系的紙。”
他會時時更新,因為在《民法典》實施后,遺囑效力以最后一份為準,
“誰知道以后會發生什么呢,”他說。
作者 | 姚 遠
編輯 | 閏 然
怪什么?只能怪印刷廠的印刷機馬力太足!
倒不是不想立,就是不知道遺產在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