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上最會搞錢的帝國,富死還是窮死?

史學界對宋朝,有兩個截然不同的評價。

有人說,宋朝積貧積弱。持這一觀點的有錢穆翦伯贊等,他們認為,宋朝對外積弱不振,內部積貧難療,十分菜雞。

另外一些學者,如陳寅恪,卻評價宋代為“造極之世”,那是一個經濟總量占當時世界一大半的富庶之國,造就了大陸文化的黃金時代。

這個商業發達、空前繁榮而又被動挨打的王朝,將其財富密碼書寫于東京夢華、武林舊事的宋詞風流之中。


▲宋·張擇端《清明易簡圖》(局部)

在一次科舉放榜的名單上,宋仁宗看到了柳永(柳三變)的名字,說:“此人風前月下,好去淺斟低唱,何要浮名?”于是把柳永的名字劃掉了,后來聽別人舉薦此人,宋仁宗也毫不客氣地說:“且去填詞。”

此前,柳永所作的《鶴沖天》詞有一句:“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

正是這一句,惹惱了宋仁宗。

出身仕宦之家的柳永只好“奉旨填詞”,當了一段時間的專業詞人,成為大宋流行樂壇的一哥,他的作品流傳甚廣,很受歌妓喜愛,被時人稱贊為,“凡有井水處,皆能歌柳詞”

詞,本是文人雅士自娛自樂的產物,一開始并不被當做正經文學來看待,

宋代商業文化的發展,給予了宋詞得天獨厚的生長環境,使之從士大夫的府中宴樂,走向市井的聲色娛樂,在瓦子(瓦舍)、酒樓、茶坊、勾欄的輕歌曼舞之中傳播四方。

柳永生活的北宋,城市化已經達到世界頂尖水平,路、府、州、縣各級行政建制中的各類型城市,最多時數量達3000多個,比當時的西歐城市加起來還多。

正是在宋仁宗貶斥柳永的這一時期,宋朝開始實行“坊市合一”,

宋代以前,城市中的坊與市,即居民區和集市區是分開的,晚上到點就不許商人營業,這嚴重阻礙了社會經濟的發展。宋代坊市合一后,宵禁得到緩解,夜市集市日漸繁華,城市居民總算有了夜生活,恰似陸游在詩中寫的,“近坊燈火如晝明,十里東風吹市聲,遠坊寂寂門盡閉,只有煙月無人行”


▲唐代長安城市布局,圖源/攝圖網

一位不知名的宋代詞人在流寓江南后,創作了這首《鷓鴣天》,描繪的正是北宋元宵佳節的不眠夜:

真個親曾見太平,元宵且說景龍燈,四方同奏升平曲,天下都無嘆息聲。

長月好,定天晴,人人五夜到天明。如今一把傷心淚,猶恨江南過此生。

到宋神宗熙寧十年(1077年),政府對商稅進行統計,全年商稅年入萬貫的城市,有204座,其中,開封府達到年商稅40萬貫以上。

在北宋的權力中心開封府,各種行當自由發展,至少有160多行,酒店、香鋪、妓館、小食店、雜貨鋪、金銀鋪等各色商鋪館舍,分布于汴水虹橋兩岸,各行各業的廚子、作匠、小販、妓女、閑漢等,每天都在上演真人版的《清明上河圖》。

目前已知,宋代汴京最盛時人口已達150萬左右,是當時的世界第一大城市,據《東京夢華錄》記載,汴京“舉目則青樓畫閣,繡戶珠簾,雕車競駐于天街,寶馬爭于御路,金翠耀目,羅綺飄香,新聲巧笑于柳陌花衢,按管調弦于茶坊酒肆”

因此,盡管柳永仕途上不得意,飽受羈旅之苦,直到暮年才混了個小官,卻能發揮一技之長,在青樓酒肆里得到風塵女子的關懷。

據《醉翁談錄》記載,柳永每到一處,歌妓皆愛惜其詞名,請他為自己作詞,得到柳永的作品后,歌妓的聲價瞬間漲了十倍,她們也將所得財物的一部分用于資助落魄的柳永,

宋代士大夫以聽歌看舞、攜妓狎歡作為娛樂項目,而宋詞正是在歌妓的美妙嗓音中得以傳播,有的大臣還愿意娶幾個歌妓為妾,作詞給她們在酒席上演唱,當做一種業余愛好,

才子佳人,淺斟低唱,他們都是這場盛世狂歡中當之無愧的主角。

有一個故事,說宋代詞人葉夢得登進士第后,調任到地方管理治安,受到上司青睞,職位類似于縣級公安局長,

一天,葉夢得與同僚出游,在江邊遇到一艘滿載美女的彩船,知道對方是風塵女子,本想回避,但船靠岸后,煙雨迷蒙之間,走下十幾個衣著華麗的歌妓,她們問一旁的小吏:“葉學士安在?妾身可否有幸拜見?”

葉夢得不得已出來相見,眾歌妓大為驚喜,說:“早已聽聞葉學士名聲傳遍江表,妾等為真州的歌妓,本來隸屬樂籍,靠在酒宴演唱為生。最近郡守不允許官員私自聚會,故而我們只好沿江而下,能在此見到葉學士實在是天賜的幸運,”

聽聞歌妓們的遭遇,葉夢得深感同情,況且對方還自稱是自己的小迷妹,于是就留她們下來,舉辦了一場酒宴,并親自作詞,寫了一首《賀新郎·睡起流鶯語》,請歌妓演唱:

睡起流鶯語。掩青苔、房櫳向晚,亂紅無數。吹盡殘花無人見,惟有垂楊自舞。漸暖靄、初回輕暑,寶扇重尋明月影,暗塵侵、尚有乘鸞女。驚舊恨,遽如許,

江南夢斷橫江渚。浪黏天、葡萄漲綠,半空煙雨。無限樓前滄波意,誰采萍花寄取,但悵望、蘭舟容與,萬里云帆何時到,送孤鴻、目斷千山阻。誰為我,唱金縷。

我們現在能欣賞到宋詞,很大一部分要歸功于當時的歌妓,她們是兩宋城市化發展中的職業藝人,也是一個時代的歌者,

這些憑借聲色才藝吸引文人的美人,將宋詞傳播到了每一處井水街巷,正如蘇東坡在《減字木蘭花·慶姬》所寫:

天真雅麗。容態溫柔心性慧,響亮歌喉,遏住行云翠不收。

妙詞佳曲。囀出新聲能斷續。重客多情,滿勸金卮玉手擎。

然而,歌妓的日子并非一直都風光無限,

無論是官妓、家妓還是私妓,她們都是被迫誤入風塵,沒有人身自由,命運不在自己掌控之中,也不一定能與文人雅士互為知音,更多的是遭到殘酷虐待,

據記載,南宋權相賈似道,也是一個風流多情的主,養了不少家妓,

一天,賈似道與多位姬妾在湖上倚樓眺望,遠遠見兩個身著道裝、輕搖羽扇的少年乘小舟游湖登岸,

其中一個家妓感慨道:“美哉二少年!”

賈似道對她說:“你如果喜歡他們,我讓他們來納聘。”美人笑而不語,隨后被賈似道命令退下,

沒過多久,仆人捧著一個盒子來到眾人面前,賈似道冷酷地說:“剛才已為某姬受聘,”打開一看,竟然是那個家妓的首級,在場眾人不寒而栗。賈似道因為她有可能不忠于自己,就痛下殺手。

類似的故事散見于各種宋代史料之中,比如呂士隆為宣州知州時,有虐待狂傾向,他經常找各種理由鞭笞官妓,對她們施虐。官妓不堪受辱,四散而逃,

為大宋歌唱的風塵女子,大都沒能改善生活,反而遭受更多的剝削,與其他百姓一同陷入了帝國的“中等收入陷阱”。


▲宋《蠶織圖》

宋朝,可說是誕生于追求享樂的思想潮流中,

在北宋初年“杯酒釋兵權”的大戲中,宋太祖趙匡胤舉起酒杯,對老同志石守信等人說:“人生如白駒過隙,追求富貴的人,不過是想多聚金錢,使子孫后代免于貧乏而已,你們不如放棄兵權,多積攢金帛良田,為子孫立長遠產業;同時多買些歌妓,日夜飲酒相歡,以終天年,”

此后,趙匡胤以和平方式解除了手下大將的兵權,

隨著城市經濟繁榮,有宋一代,上至皇帝貴族,下至市井百姓,都追求更高的生活質量,甚至迷醉于奢侈享樂之中,

此即《宋史》記載的,“居室服用以壯麗相夸,珠璣金玉以奇巧相勝,不獨貴近,比比紛紛,日益滋甚。”

皇帝有時以“撒幣”為樂。

雍熙年間,宋太宗趙光義登上講武臺閱兵,有武藝超群者,就獎賞其布帛,后來登瓊林苑,與大臣飲酒,宋太宗又擲錢幣于樓下,讓路過的人爭搶,有錢就是任性。后來的宋徽宗也有類似這樣撒幣的愛好。

官員有時以泡妞為樂,

宋庠宋祁兄弟倆是宋仁宗時的同榜進士。據說當年宋祁的名次原本在哥哥宋庠之前,但太后劉娥以為“以弟先兄”有違禮制,便擢宋庠為狀元,將宋祁改為第十名。

這哥倆后來都成為北宋的名臣,但宋祁有個不良愛好,就是出于寒窗苦讀多年的補償心理,追求享樂,尤其是迷戀歌妓。

有一年上元夜,身居高位的宋庠仍到書院讀《周易》,聽聞其弟宋祁打著燈籠,擁抱著歌妓醉飲達旦,第二天,宋庠派親信傳話給宋祁,說:“聞昨夜燒燈夜宴,窮極奢侈,不知記得某年上元同在某州州學內吃齏煮飯時否?”

齏,指搗碎的姜、蒜、韭菜等,可見宋氏兄弟讀書時的辛酸,

宋祁卻笑了,對傳話的人說,你去告訴我哥,不知他是否還記得,我們當年同吃齏煮飯苦讀是為了什么?

富商有時以買官為小目標,

宋真宗年間,有一年山東遭遇災荒,由于官員謊報災情,導致天災險些演變成人禍,使受災群眾陷入倒懸之急,

登州富商鄭河聽說此事,大手一揮,給朝廷捐了糧食五千六百石,沒別的要求,就是想幫弟弟鄭巽要個官職,宋真宗本不想答應,大臣卻勸他給富豪樹立個榜樣,好讓他們都愿意贊助朝廷,于是就給鄭巽補了個官,

到了北宋末年,賣官鬻爵的現象就更嚴重了,

商業貿易的發達,促使經商者嗜錢如命,甚至不惜造假。某位無名氏所寫的《行香子》,就描寫了欺騙顧客、賣假酒的奸商,堪稱大宋版“315”打假:

物價廉平,一道會、賣個三升。打開瓶後,滑辣光馨,教君霎時飲,霎時醉,霎時醒。

聽得淵明。說與劉伶,這一瓶、約迭三斤,君還不信,把秤來秤。有一斤酒,一斤水,一斤瓶,

以上說的都是富人生活,那大宋老百姓的日子過得如何?


▲宋·蘇漢臣《貨郎圖》

據統計,宋朝統治下的人口在北宋后期最盛時已經過億,宋朝耕地面積更是超過了唐朝,將耕地面積換算成當代數字,宋朝的耕地最多時為511萬頃,唐朝為485萬頃。這是在宋朝疆域比唐朝小得多的情況下取得的成就,

隨著人口激增,宋朝統治者最早在汴京進行了戶籍改革,以完全租佃地主土地的農民為“客戶”,而“主戶”按照占地和財產多寡分為五等,并實行自由放任的土地政策,放任土地自由買賣。

種種舉措促進了城市人口比例的提高,在宋朝的一些城市,城市人口多達20%以上,由此形成了市民階級,

大批手工業者、商人、小業主構成宋朝的中產階級,宋末詞人蔣捷有一首《昭君怨·賣花人》,就是他日常所見小商小販的生活:

擔子挑春雖小,白白紅紅都好。賣過巷東家。巷西家。

簾外一聲聲叫,簾里鴉鬟入報,問道買梅花,買桃花。

宋代皇室貴族、富商巨賈的奢靡生活,豪車美女、金石書畫一樣不少。平民百姓與底層官吏的生活卻更加腳踏實地,甚至僅能勉強糊口而已。

當時的貧富差距達到了十倍、百倍,甚至是更大的差距。就連一向樂觀的蘇軾,都有過如此感慨:“其一大富,千金日費,其一甚貧,百錢而已,”

據史料記載,北宋時期的底層官吏,每月工資只有一二貫,多不過三五貫,

聚集在城市中的,更多是普通市民。宋代打工人月工資也在三貫左右,如“負薪入市得百錢”、“賣魚日不滿百錢”、“傭不習書……力能以所工,日致百錢”,這些打工人每天都只能賺一百文錢,像富人那樣一日千金的小目標,永遠都無法實現,在大都市養活一家老小更是不容易。

即便是自己創業,有些小老板的生意也僅夠糊口而已,如宋徽宗時期,江東饒州市民魯四公,在東京開了一家小食品店,靠煮豬羊血售賣,養活妻兒老小,每日所得不過二百錢,卻安貧守分。

還有世代賣面的許大郎一家,雖然有京城戶口,“然僅能自贍”,

還有一名滄州婦人,因“幼年母病臥床,家無父兄,日賣果于市,得贏錢數十以養母,”這說明賣水果的收入,一天為數十文錢,

很多人年少時學過的那首《蠶婦》,寫的是養蠶賣絲為生的普通婦女,其中有一句:“遍身羅綺者,不是養蠶人,”

像蠶婦一樣的勞動人民,即使養一輩子蠶,也難以穿上蠶絲織成的羅綺,

繁華的大宋,陷入“中等收入陷阱”,也敲響了盛世的警鐘。張擇端的那幅《清明上河圖》,據說也有以畫曲諫的說法。

權貴卻還不滿足,宋徽宗為了在京城建造“壽山艮岳”,派爪牙搜刮天下名花奇石,加重對百姓的剝削,北宋滅亡前夕,為反抗剝削揭竿而起的方臘起義,吹響了亡國的前奏,隨后被宋軍精銳平定。

不久后,在1127年的靖康之變中,金兵鐵騎南下汴京,攻滅北宋,艮岳奇石不是被毀,就是被運往金朝的燕京,徽、欽二帝當了俘虜,不少京城權貴跟著他們在被俘北上的途中,遭受前所未有的侮辱,

東京夢華,至此湮滅,


▲宋·張擇端《清明上河圖》(局部)

南宋建立后,經過幾番輾轉,定都于臨安(杭州),從此,“暖風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

歷經晚唐五代以來的中原離亂,經濟重心進一步南移,宋代的南方經濟已實現對北方的全面逆襲。

杭州城,這個參差十萬人家的三吳都會,代表南方大城市的繁華富麗,如有“張三影”之稱的北宋詞人張先,在《破陣樂·錢塘》所寫:

四堂互映,雙門并麗,龍閣開府,郡美東南第一,望故苑、樓臺霏霧。

垂柳池塘,流泉巷陌,吳歌處處。近黃昏,漸更宜良夜,簇簇繁星燈燭,長衢如晝,暝色韶光,幾許粉面,飛甍朱戶。

和煦,雁齒橋紅,裙腰草綠,云際寺、林下路,酒熟梨花賓客醉,但覺滿山簫鼓,

盡朋游、同民樂,芳菲有主,自此歸從泥詔,去指沙堤,南屏水石,西湖風月,好作千騎行春,畫圖寫取。

政治、經濟中心的東遷南移,是一個漫長的過程,唐代安史之亂后,北方大受破壞,被譽為“天府之國”的關中在朝政混亂與環境惡化之中走向衰落,

中晚唐時,關中長期依賴于東邊的運河與江南的糧食財富求生存,

唐德宗貞元二年(786年),甚至發生了由于江南漕運來不及運送,禁軍缺糧而險些暴動的事件,幸好有大臣及時運了三萬斛米到關中,唐德宗這才轉憂為喜,拉著太子的手說:“米已至陜,吾父子得生矣!”

為了縮短物資運送的距離,中晚唐的皇帝常往來于西都長安與東都洛陽之間,到了五代十國時,中原政權進一步東移至臨近運河的開封,

五代十國時期,北方政權如走馬燈,你方唱罷我登場之時,南方政權都在專心搞錢,

比如占據嶺南的南漢,就“廣聚南海珠璣,西通黔蜀,得其珍玩”,利盡南海,與四方通商,像極了今日的經濟特區,吳越、南唐、前后蜀、閩、楚,都處于當時的富庶之地,除了租賦收入外,皆取資于商利,憑借經濟興盛,據地以自雄,

宋太祖定都汴梁后,本想遷都回長安或洛陽,這一做法被皇弟趙光義與群臣反對,不得已繼續留在開封,

但是,趙匡胤對于繁華的北方城市開封,心里也沒底,曾經感嘆道:“不出百年,天下民力殫矣!”

趙匡胤應該知道,隨著經濟重心向東南轉移,南方崛起的經濟才是國家的未來,


▲宋·張擇端《金明池爭標圖》

對此,北宋學者李覲直言道:“當今天下,根本在于江淮。”

李覲發現,杭州、蘇州、京口(鎮江)、揚州、金陵(南京)等江南市鎮,不僅將南方的物資財富源源不斷地運往北方,同時也為北方輸入了江南的人文習俗,而當時北方在物質文化上對南方幾乎沒有什么回饋,所謂“不聞有一物由北來者”

因此,南方人愈發講究,大多數北方人反而變得節儉,

宋代有一則關于飲食文化的故事,發生于江西人黃庭堅與河北人劉摯之間。

每次黃庭堅請客吃飯,都會想盡方法,讓廚師多準備幾樣山珍海味。劉摯卻性情純樸,常對黃庭堅說:“來日吃蒸餅。”蒸餅,類似于饅頭,黃庭堅不喜歡劉摯的簡儉,日子久了,二人漸行漸遠,后來竟然成為政敵。

宋詞的發展,也反映了南方經濟文化對北方的碾壓。

據唐圭璋先生統計,兩宋300余年,有八成以上的詞人來自南方,除了北宋都城開封之外,杭州、蘇州、揚州、成都、南京等南方城市留下了詞人活躍的足跡,

北宋僧人仲殊先后寓居蘇、杭,與蘇軾往來甚厚,年輕時考過科舉,也曾寄宿于秦淮河畔,他寫金陵的都市風光,有這首《訴衷情·建康》:

鐘山影里看樓臺,江煙晚翠開,六朝舊時明月,清夜滿秦淮,

寂寞處,兩潮回,黯愁懷,汀花雨細,水樹風閑,又是秋來,

靖康之變后,金兵多次飲馬長江,鐵蹄踏碎了揚州夢,對于這座東南大都會飽受戰亂的悲劇,南宋詞人姜夔有一闕代表作《揚州慢·淮左名都》,感慨揚州的前后變化:

淮左名都,竹西佳處,解鞍少駐初程。過春風十里,盡薺麥青青,自胡馬窺江去后,廢池喬木,猶厭言兵。漸黃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

杜郎俊賞,算而今重到須驚。縱豆蔻詞工,青樓夢好,難賦深情,二十四橋仍在,波心蕩、冷月無聲。念橋邊紅藥,年年知為誰生?

北宋的柳永不僅游歷江南,還曾為西南的天府之國成都寫了首《一寸金》:

井絡天開,劍嶺云橫控西夏,地勝異、錦里風流,蠶市繁華,簇簇歌臺舞榭,雅俗多游賞,輕裘俊、靚妝艷冶,當春晝,摸石江邊,浣花溪畔景如畫,

夢應三刀,橋名萬里,中和政多暇,仗漢節、攬轡澄清。高掩武侯勛業,文翁風化,臺鼎須賢久,方鎮靜、又思命駕。空遺愛,兩蜀三川,異日成嘉話,

熱鬧繁華的巴蜀,在北宋時期開始流行世界上最早使用的紙幣“交子”,其誕生于民間,推動者是當時的名臣張詠

早在當縣令時,張詠就以剛正不阿著稱,

有一次,一個管理官庫的小吏偷了一個銅錢,被張詠下令杖打。小吏不服氣,說:“我今天才拿了一枚銅錢,何至于杖打我呢?你敢揍我,那敢殺我嗎?”

張詠當機立斷,作出判決:“一日一錢,千日千錢,繩鋸木斷,水滴石穿,”當場將犯罪小吏處死。

后來,張詠兩次到益州為官,治蜀頗有政績。他對交子鋪進行規范化治理,將這個行業交給當地16個有聲譽的富商大戶經營,提高了交子的信用度,使其真正成為一種流通貨幣。

因此,有人將張詠稱為“紙幣之父”,

《宋朝事實》記載,宋代商品交易頻繁,上街買賣有時需要攜帶好幾十斤的錢幣,一串串、一袋袋的錢,手提肩扛、馬馱車載,實在極不方便,做生意好像在健身擼鐵,心好累,

交子通過發行紙幣,代替銅錢流通,為人們的生活提供了便利,從此,“貨出軍儲推賑濟,轉行交子頌輕便”

到了南宋,交子進一步升級,發展為會子,并深刻影響后世與周邊國家。

宋代紙幣的發明,一方面也可彌補白銀與銅錢的外流。說起宋代經濟,絕對離不開四通八達的海外貿易。


▲南宋會子

宋遼澶淵之盟后,雙方在邊境的雄州、霸州、廣信軍等地形成對峙,同時設置榷場,進行貿易,

遼對宋出口牛、馬、羊和皮毛,換取北宋的茶葉、瓷器、香藥等。有一段時期,北宋每年從榷場中獲利超過40萬緡,用來支付繳納遼朝的歲幣綽綽有余。

有宋一代,宋遼夏金,還有吐蕃、大理等,形成一個脈絡貫通的經濟圈,蔚為整體,絕難分離,有考古現象可以證明,兩宋鑄造的大量銅錢,在當時也是遼夏金各區域的通用貨幣,

宋人的商業視野遠遠不止陸上貿易,還有廣闊的海洋,

北宋初年,不太會打仗的宋太宗,派遣內侍八人下海,攜帶敕書、金帛,分四路往南海各國,招攬蕃商,對來華進行大宗貿易的外商予以獎賞。

到了南宋初年,宋高宗抗金也不太行,卻重視海外貿易,他說:“市舶之利最厚,若措置合宜,所得動以百萬計,不勝取之于民?朕所以留意于此,庶幾可以少寬民力爾,”意思是,通過海上貿易賺錢,比向農民伸手收稅強得多,還可以讓老百姓更加富裕,

這么肥的油水,當然要撈。


▲《清明上河圖》中,正在忙碌的船工。

宋代造船業發達,南方商人競相造船,訓練水手,已經能造載重500噸以上的大船

宋朝重視海上貿易,與宋通商的國家有南太平洋、中東、非洲、歐洲的50多國,從東到西,有東南亞諸國,過馬六甲,到印度洋,是阿拉伯半島上的國家,除此之外,還有非洲東岸諸國,再加上東方的老鄰居高麗和日本等。

朝廷于泉州、廣州、杭州、明州(今寧波)等港口城市設立市舶司,優待外國商人,在專門的僑民區(蕃坊)提供住房和飲食,其中一些蕃商子弟還可為官。

值得一提的是,宋朝不斷調整關稅,對貨物的抽解,從北宋的1/10降到了南宋的1/15,甚至是1/25,關稅不斷降低,宋朝市舶司的收入卻越來越高,從北宋初年占全國歲入的2%-3%,到南宋初年已經占財政收入的1/5,

各國的金銀、珊瑚、玳瑁、犀角、珍珠、瑪瑙、香料等貨物源源不斷地運來宋朝,換取宋人的瓷器、絲綢、茶葉等商品,甚至是火藥等先進科技。占城稻等海外優良品種也在此時由海外引進大陸,并分給各地耕種,大大提高了土地利用率,

海外商品走進了詞人的生活中,如辛棄疾的老友陳亮所作《采桑子》,其中的“蒲桃綠”,就是通過海外貿易傳入的名酒:

桃花已作東風笑,小蕊嫣然。春色暄妍。緩步煙霞到洞天,

一杯滿瀉蒲桃綠,且共留連,醉倒花前,也占紅香影里眠。

與積貧積弱的傳統印象不同,有史料表明,直到南宋滅亡那一天,大宋朝廷都不差錢。

景炎元年(1276年),元兵攻陷臨安,宋恭帝的兩個兄弟趙昰趙昺,在大臣的護送下開始了流亡生涯,二王出逃時帶有大量金寶,每到一處,還有地方官、富商獻上錢糧賦稅,如潮州商人馬南寶、文昌縣令陳惟中、官宦子弟伍起隆等人,都在宋室傾頹時為二王送過錢糧。

因此,南宋流亡政府在臨安失陷后,還養得起剩下的17萬正規軍,

但在泉州,二王吃了閉門羹,

當時,阿拉伯人是南海航線的主導,一些老外定居下來,成為大宋的子民。宋元之際,泉州是大陸第一大對外貿易港口,當地的阿拉伯后裔蒲壽庚富甲一方,獨霸泉州市舶司關稅30年。

宋臣張世杰護送二王南下泉州,想憑借其城中數量可觀的物資作為立足之地,因此向蒲壽庚索要軍糧,蒲壽庚卻有反叛之心,拒絕了張世杰的要求,還在與宋軍爭奪物資、發生沖突后,怒殺南宋宗室與士大夫多人。之后,蒲壽庚向元朝開城投降,

張世杰等人只好護送趙昰、趙昺入粵,最后轉移到潮州,小皇帝趙昰在不斷逃亡中驚懼而死。

1279年,宋元崖山海戰前夕,護衛宋帝趙昺的軍隊缺乏糧食,但他們還有大量金銀。

張世杰派心腹上岸購買糧草,想繼續率領眾船迎敵。但是,張世杰派去的人大都卷錢跑路,沒幾個帶著糧草回來。

張世杰不禁嘆道:“若棄之而去,后來何以用人?”

最后,元將張弘范步步緊逼,宋軍斷糧后被迫以海水解渴,但海水過于咸苦,宋軍每喝一口即嘔泄不止。

兩軍交戰,宋軍大敗,宰相陸秀夫背著小皇帝趙昺跳海,用黃金系腰間,君臣一同自沉而死。

此時,還有大量財物在船上,大臣們不愿使其被元軍奪取,紛紛傾倒海中,此戰,百官、軍民殉國者數以萬計,海上浮尸無數。

宋朝江山日危,大都是因為朝政、軍事腐朽無能,而非財力匱乏。自始至終,不差錢的宋朝都沒能將其財力、物力轉化為現實的戰斗力,


▲宋·李公麟《五馬圖》

前文提到通過海外貿易傳入西方的火藥,在一路西傳后炸碎了歐洲的封建城堡,而將火藥成功運用到火器上的“黑色革命”,卻是源自于孱弱的大宋。遺憾的是,宋朝沒有建立起強大的軍隊,

錢塘江邊的杭州,在元代仍是馬可波羅口中“世界上最美麗華貴的天城”。

但在南宋遺民張炎的眼中,早已物是人非,這位南宋貴胄,前半生錦衣玉食,后半生顛沛流離,江南都會的華麗再也與他無關。他在《高陽臺·西湖春感》中寫道:

接葉巢鶯,平波卷絮,斷橋斜日歸船。能幾番游?看花又是明年。東風且伴薔薇住,到薔薇、春已堪憐。更凄然,萬綠西泠,一抹荒煙。

當年燕子知何處?但苔深韋曲,草暗斜川,見說新愁,如今也到鷗邊,無心再續笙歌夢,掩重門、淺醉閑眠。莫開簾。怕見飛花,怕聽啼鵑。

宋朝,最終辜負了一個時代的繁華。

那也許是最好的時代,也是最壞的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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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睿:《城市空間視角下的宋詞研究》,浙江大學部博士論文201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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