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人拍楊貴妃,也能是影史神作

作者:David Melville

譯者:易二三

校對:覃天

來源:Senses of Cinema

(2005年7月)

乍一看,《楊貴妃》(1955年)就像是亞洲版的《勞拉·蒙特斯》——馬克斯·奧菲爾斯同年推出的杰作。這是一部華麗的彩色幻想曲(一半是歷史,一半是灰姑娘的故事),講述的是一個出身悲苦的年輕女子俘獲了君主的心。


《勞拉·蒙特斯》

當然,這是一個沒有「永遠幸福快樂」結局的歷史童話。在這兩部電影中,我們的女主人公的迅速崛起使社會陷入混亂和公開的反抗,可憐的勞拉在馬戲團的畸形秀中結束了她的生命;不幸的楊貴妃則用生命來償還了蒙受的寵幸。

雖然這兩部電影有著相似的外觀,但它們的女主人公(以及她們的情緒)卻截然不同。勞拉,由瑪蒂妮·卡洛扮演,是一個粗俗和空虛的女冒險家,除了貪婪沒有任何其他情感,她的飛速崛起和令人暈眩的隕落,是19世紀歐洲道德淪喪的典型例子,奧菲爾斯并非想要觀眾為她的命運浪費任何眼淚,


然而,在溝口健二的眼中,從幫廚女傭變成皇家寵妃的楊貴妃(京町子飾),就像8世紀大唐王朝糞堆上盛開的百合。被貪婪的家庭逼迫成為一名妓女,她對唐玄宗(森雅之飾)的愛是完全真實的,并心甘情愿地犧牲自己的生命來保住他的皇位,


與其說楊貴妃是個冷酷無情的蕩婦,不如說她是一個犧牲者。京町子飾演的楊貴妃延續了溝口作品中其他女主人公的傳統:《西鶴一代女》(1952年)中聲名狼藉的貴族,或者是他最后一部電影《赤線地帶》中的妓女,女人有堅強的信念,但她們的情感更濃烈,

可悲的是,她們都被囚禁在一個原則和情感都是奢侈品的世界。溝口健二出生在一個貧窮的家庭,小時候目睹了姐姐壽壽被賣為藝妓。在母親去世后,十幾歲的溝口逃離了自己的家,到姐姐那里避難。正如他所經歷的那樣,他明白了愛是一種奢侈,而羞恥是生存的代價,


《西鶴一代女》(1952年)

在溝口健二的電影生涯中,只有《楊貴妃》的故事是發生在非日本的環境中的。「異國情調」的概念——大多數西方觀眾和大多數亞洲電影之間的一道傳統障礙——在《楊貴妃》中是雙重問題,或許,古大陸的世界對溝口健二來說,就像我們眼中一樣「奇異」。是這種怪異和陌生的維度使這部電影在風格上有別于溝口健二的其他作品嗎?包括佩內洛普·休斯頓在內的西方影評人,盛贊他「有能力在歷史之旅中,想象出過去與現在之間的連續性,而這是我們自覺地體驗歷史時所感受不到的」,

的確如此,看看《楊貴妃》就知道了,在這部電影里——突然之間,沒有任何預告——「這是一個古代的陌生國度:他們的行為處事與我們不同。」


溝口從他習慣的世界中擺脫出來,進入了一個風格鮮明的色彩王國,布景和場面調度也與他的所有作品都不一樣(包括他為數不多的另一部彩色電影,1955年晚些時候拍攝的現實主義作品《新平家物語》),當楊貴妃在御花園見到皇帝時,浮華的人造布景散發著精致的蒼白——仿佛整個場景都是用珍珠母雕刻出來的。

《楊貴妃》并非以任何歷史現實主義為目標,而是讓人聯想起一個遙遠而虛幻的古代大陸,就像卡洛·戈齊的戲劇或賈科莫·普契尼的歌劇《圖蘭朵》一樣。


在二流導演手上,這種仿東方主義的視覺效果可能會滑向危險的庸俗,然而,《楊貴妃》的人造性不僅僅是電影的風格,也是它的內容。家族的野心和宮廷禮儀都不允許楊貴妃和唐玄宗有任何一個誠實或不設防的時刻,

他們之間強烈而真摯的愛(幾乎)以犧牲他的皇位和(最終)犧牲她的生命為代價,一方面是外部壓力,另一方面,唐玄宗對楊貴妃的寵愛也包含了一種強大的錯覺(如果不說是令人毛骨悚然的話),起初,他愛上這個默默無聞的女孩,是因為她酷似他亡妻的畫像。


這個特殊的情節轉折讓《楊貴妃》脫離了許多歷史傳奇中莊嚴的常規,進入了普雷明格的《勞拉秘史》(1944年)、迪亞特爾的《珍妮的畫像》(1948年)、希區柯克的《迷魂記》(1958年)和林奇的《妖夜慌蹤》(1996年)中營造的那樣陰森朦朧的世界。無論有意無意,這些電影都是對希臘神話中俄耳甫斯和歐律狄刻的故事的重新想象(如果不算切實的復述的話),

同樣,在《楊貴妃》中,溝口健二也以男人愛上美麗鬼魂的日本傳說為素材。他已經在他最著名的作品《雨月物語》(1953年)中探索了這一主題——森雅之飾演謙遜的制陶工人源十郎,而京町子(涂著白色的臉,穿著飄逸的白色長袍)飾演魅惑的幽靈若狹。溝口健二選擇了相同的兩位演員——盡管他們扮演的是完全不同的角色——為《楊貴妃》的浪漫故事營造了一種縈繞不去、微妙而虛幻的氣氛,以致讓我們覺得這段皇室戀情還沒開始就注定要失敗。


《雨月物語》(1953年)

盡管與溝口健二的其他作品在風格上形成了鮮明對比,但《楊貴妃》可能是對他的世界最純粹、最有力的升華——V·F·帕金斯將其描述為「一個充滿短暫快樂和恒久悲傷的地方」,這也是一部充滿性欲和死亡的電影,與它的俄耳甫斯式的聯系相吻合。

當楊貴妃出浴時,溝口健二從她的裸體近景切到了(更性感的)水面上的漣漪的畫面。當她走向被叛軍處決的地方時,溝口又一次進行了巧妙的剪輯——從上吊的畫面切到一個特寫鏡頭——她的珠寶一個接一個地掉落在她的腳邊,這種短暫但持久的視覺愉悅,其核心卻是悲哀,

神劇,神編劇!

二十年后,對《指環王》的評價有哪些需要修正?

如果說,香港演員中誰能和梁家輝抗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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