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外不斷：第四次十字軍東征與君士坦丁堡陷落

西元1204年4月13日，第四次東征的十字軍部隊攻陷君士坦丁堡，摧毀了歷史悠久的拜占庭帝國，此時，距離皇帝曼努埃爾一世逝世不過24年。先前的他們還能自詡為地中海世界的頭號強權，而今卻因突如其來的威脅而麓川不堪一擊，

由于十字軍和威尼斯人對君士坦丁堡的兩次圍攻持續時間不長、且細節較少，加上讀者對事件本身也已十分熟悉，因此本文不多著墨于具體的戰斗過程，主要分析兩個核心問題：

1、為何拜占庭會成為第四次十字軍的進攻目標？

2、為何拜占庭無法有效反擊入侵者？

第四次十字軍東征的線路

每當提及第四次十字軍東征，許多歷史愛好者通常都會將結果歸罪于“背信棄義”的西歐勢力。特別是擔任威尼斯總督恩里克-丹多洛，會隔空收到無數當代精羅們的“日常吊死威脅”，但我們回顧歷史就會發現，拜占庭方面的責任其實一點也不比十字軍或威尼斯人少，除直接邀請對方來攻的阿萊克修斯四世，帝國與周邊勢力的長期敵對和相互猜疑情緒，也將自己倒逼為半個歐洲的眾矢之的。

首先，第四次十字軍的組織雖然十分混亂，但拜占庭帝國并非它計劃攻擊的目標。西元1198年，當英諾森三世當選為教宗，便希望利用手中的絕對權力，發起一次由自己直接控制和指揮的收復圣地行動，但這個不合實際的想法，并未得到太多貴族回應，深陷皇位斗爭的神圣羅馬帝國就無暇顧及，法王腓力二世和英王理查一世的沖突也難以彌合。由于缺乏王室級別的支持及參與，讓組織人員和籌集經費環節都困難重重，最終，三位法蘭西貴族被推選出來擔當核心，他們分別是香檳伯爵蒂博三世、布魯瓦伯爵路易和佛蘭德斯伯爵鮑德溫成。

極具控制欲的教皇 英諾森三世

到了1200年2月，在鮑德溫領取十字后，三位領袖開始討論具體的作戰計劃，由于在此前的1198年5月，耶路撒冷王國已經和薩拉丁的弟弟阿迪勒達成了為期5年零8個月的停戰協議，讓十字軍失去了直接進攻巴勒斯坦的正當理由，于是，他們決定沿海路攻擊埃及，試圖在北非開辟新的前線基地，最后在1201年4月與威尼斯人達成了協議，讓后者建造一支龐大船隊，載著4500名騎士、戰馬、9000名侍從和20000軍步兵攻向埃及重的海上門戶亞歷山大港，十字軍則需支付8.5萬銀馬克作為酬勞。為了履行該協議，富有契約精神的威尼斯人暫停了大部分海外貿易，將全部精力都用于建造船只、購買補給和配備水手等準備工作。

然而，就在協議達成后不久，年輕的蒂博三世在1201年5月突然逝世，此事嚴重影響了法蘭西北部十字軍的人員和資金募集工作，到了當年6月，蒙特費拉侯爵卜尼法斯在蘇瓦松被貴族們推舉為新的十字軍領袖，但并沒有解決協同缺乏問題，許多參與者也沒有按照預期前往威尼斯集合、而是自行前往圣地，使得十字軍的規模大為縮水，因而在船隊即將啟程的1202年秋季，只有1500-1800名騎士和12000個步兵得以登船，且仍舊有3.4萬銀馬克的欠款沒有支付。

正在歡迎十字軍抵達的威尼斯總督 丹多洛

由于威尼斯人已經為組建船隊而損失了大量貿易收入，自然對十字軍拖欠款項的行為極為不滿。一度要切斷后者的補給供應，迫使對方乖乖交錢。不過，丹多洛總督還提出了另一個條件：若十字軍愿意幫助他打擊商業對手，那么他同意減免債務、并組織威尼斯船隊加入東征。直到十字軍方面欣然答應，這位總督才于10月率領200艘船加入十字軍行列，僅僅到11月，他們就對達爾馬提亞沿海的商業城市扎拉發起攻擊，但瓜分所得的戰利品，仍不足以還清全部欠款，于是，聯軍決定在此地駐扎過冬，待來年再重新出航，英諾森三世得知前線失控后也異常震怒，對整支十字軍和威尼斯人都頒布了絕罰令，

但這年的12月，劇情又出現了峰回路轉的重大偏移。士瓦本公爵腓力的使節來到扎拉，順帶傳達了拜占庭皇位覬覦者阿萊克修斯-安吉魯斯的大膽提議，倘若十字軍和威尼斯人幫助他和父親奪回帝國皇位，將會獲得如下優厚報酬：

1 君士坦丁堡的教區將接受羅馬教廷領導，

2 拜占庭將提供20萬銀馬克作為聯軍軍費。

3 阿萊克修斯本人加入十字軍，提供10000名拜占庭士兵參加東征，并出資在圣地供養一支500名騎士的常備武裝力量。

描繪十字軍攻陷扎拉城的油畫

阿萊克修斯的提議可謂是天賜良機，十字軍不僅能在拜占庭境內獲得特權，還能利用帝國的物資繼續作戰。雖然現任的拜占庭統治者阿萊克修斯三世，曾在1198年與威尼斯簽訂了同盟條約，但丹多洛顯然不會放過這個可以正當報復拜占庭的機會。因為在他的記憶中，帝國統治者向來是反復無常。當年的曼努埃爾一世，就撤銷過賜予威尼斯的貿易特權，還驅逐了居住在首都的20000個威尼斯人，此事也在丹多洛心中深深埋下了仇恨拜占庭的種子，因而在他和蒙特費拉侯爵卜尼法斯的支持下，十字軍領袖們無視教廷代表的強烈反對，接受了這個冒天下之大不韙的提議。原本要進攻埃及的軍隊，也全部調轉槍頭直指君士坦丁堡，

面對十字軍和威尼斯人的再次公然違抗自己，英諾森三世又頒布了新的絕罰令，還在1203年的一封書信中重申“禁止十字軍攻擊基督教領土”的規定，然而，這些措施全都無濟于事，聯軍已經在丹多洛的指引下航向君士坦丁堡，不過，他們將很快發現，阿萊克修斯根本無法兌現自己開出的空頭支票，虛弱的拜占庭帝國也將被他們摧毀。

引導聯軍攻擊君士坦丁堡的威尼斯總督丹多洛

四處求人幫自己篡位的 阿萊克修斯

早在1202年初，阿萊克修斯就曾在前往羅馬，請求英諾森三世的幫助，但后者得知過去三位拜占庭皇帝皆得位不正的事實后，便駁回了相關請求，還明確禁止十字軍與拜占庭人作戰。流亡者在走投無路之下才鋌而走險，向帝國的兩個最危險敵人求助，其中，長期與帝國爭奪海上霸權的威尼斯自不必說，十字軍本身也嚴重威脅著帝國領土安全。鑒于拜占庭人對西歐人的長期反感情緒，阿萊克修斯借用拉丁傭兵的行為很難得到民眾支持，所以放任他們大量進入拜占庭首都會成為更嚴重安全隱患，

當然，阿萊克修斯最大的錯誤是：幾乎完全不了解帝國的真實情況，并過度高估了帝國的經濟和軍事實力。所以才基于錯誤資訊，做出了錯誤的決策。若在曼努埃爾一世時期，他所許諾的酬金并不難籌集，但科穆寧王朝的盛世如今已不復存在。等到十字軍的旗幟飄揚在馬爾馬拉海邊，拜占庭帝國已經因內外交困而風雨飄搖。

因半島地形而防御力極佳的 君士坦丁堡

在1180-1203年期間，拜占庭的許多內部紊亂，注定了古老帝國根本無力對抗西歐聯軍攻擊，在曼努埃爾一世死后，科穆寧王朝便因政變導致的內戰迅速陷入分裂，曼努埃爾的表弟安德羅尼卡又趁亂奪取了權力，并以鏟除異己為名殺死了許多拜占庭官員和年僅14歲的侄子阿萊克修斯二世。于是，周邊的舊敵們也紛紛趁機發難。匈牙利國王貝拉三世，奪回了達爾馬提亞、波斯尼亞和錫爾米烏姆。羅姆蘇丹國的阿爾斯蘭二世，征服了小亞細亞的大片地區，并對連接帝國本土與南部沿海的走廊構成嚴重威脅。亞美尼亞國王魯本三世，也攻占了拜占庭控制的奇里乞亞地區，

此后，安德羅尼卡的暴政又讓帝國政局更加混亂，在1185年，前任奇里乞亞總督伊薩克-科穆寧在塞浦路斯自立稱帝，西西里的諾曼國王威廉二世，則打著為小皇帝復仇的幌子攻入拜占庭，一度奪取了戴拉西烏姆和克基拉島，并洗劫了希臘名稱薩洛尼卡，不得人心的安德羅尼卡自己，也在9月時被安吉魯斯家族的伊薩克二世推翻，然而，安德羅尼卡已經徹底摧毀了科穆寧王朝的統治基礎，也給外國人留下了拜占庭既反復無常又軟弱可欺的印象，使它成為外部勢力的攻擊目標。

拜占庭與羅姆蘇丹國的交戰

遺憾的是，安吉魯斯王朝的統治也未能使帝國重獲穩定，內憂外患的形勢反而更為嚴峻。雖然平庸的伊薩克二世盡力擊退了諾曼人，并努力修復鄰國的關系，但未能平定保加利亞和塞浦路斯的叛亂，接著，大貴族狄奧多里-曼加法斯以及多位自稱阿萊克修斯二世的王位覬覦者，又在小亞細亞起兵反叛，

更為雪上加霜的是，伊薩克又與試圖取道希臘進攻魯姆蘇丹的神羅皇帝腓特烈一世爆發沖突。在囚禁一些德意志使臣后，便遭擁有塞爾維亞和保加利亞支持的十字軍橫掃。造成色雷斯地區被蹂躪，北方重鎮亞德里亞堡被攻占，被迫在1190年初屈服，不久，理查一世又率領英格蘭十字軍攻占了塞浦路斯，由于此時中央政府已經基本失去對地方的控制力，因此帝國進入了一個史無前例的叛亂頻發時期。皇帝甚至還遭到了自己的表弟和哥哥背叛，最終因慘遭推翻而被刺瞎雙目，也為1203年西歐勢力干預拜占庭內政埋下禍根，

頻繁內亂 嚴重削弱了拜占庭帝國的對外抵御能力

隨后，更加無能的阿萊克修斯三世統開始了治期，新生的保加利亞政權則日漸穩固，并深入攻擊色雷斯地區，突厥人也多次劫掠帕弗拉戈尼亞、米南德河河谷和比提尼亞，在1200年夏季，皇叔約翰的私生子米海爾又靠突厥人的幫助起兵叛亂，曾經反叛的狄奧多里-曼加法斯也在色雷斯再度自立。次年，皇兄曼努埃爾-卡米澤斯又和女婿多布羅米爾以及另一位行政官員斯皮里頓納克斯在馬其頓做亂。另有大貴族利奧-塞古魯斯在伯羅奔尼撒舉起反旗。

即便是在首都君士坦丁堡，還有暴民洗劫了國庫，搬出約翰二世的曾孫擁立為皇帝，雖然阿萊克修斯三世暫時平息了這些叛亂，但這時地方駐軍和稅收體系已經基本崩潰、地方貴族們各自為政，除了以瓦蘭吉衛隊為核心的15000名君士坦丁堡守備軍之外，阿萊克修斯三世已無兵可用，

從海上直撲金角灣的 十字軍艦隊

于是，聯軍船隊便輕松地通過了毫不設防的拜占庭領海，在1203年7月抵達君士坦丁堡。在熟悉地形的威尼斯人的指引下，他們選擇從脆弱的金角灣發動進攻，由于阿萊克修斯三世并沒有妥善利用城防優勢進行部署，所以讓聯軍迅速逼近到布拉赫奈宮附近。

為了挽回頹勢，拜占庭人在7月17日集結了8500名士兵，主動沖出圣羅曼努斯城門與十字軍交戰。盡管此處的十字軍僅有3500人，但阿萊克修斯三世喪失了與敵軍交戰的勇氣，很快又撤回城內躲避，并因此徹底失去首都民眾支持，當聯軍在第二天發動總攻時，皇帝便帶著1000磅黃金和許多珍寶逃往色雷斯避難，失明的伊薩克二世也被首都民眾釋放并恢復統治，他的兒子、也就是引狼入室的阿萊克修斯被順利加冕為共治帝–阿萊克修斯四世，

攻上君士坦丁堡城頭的十字軍戰士

入城后大肆狂歡的十字軍

雖然伊薩克父子成功復仇，但自己又很快就陷入絕境。一面是承諾給予聯軍的報酬無法如數支付，另一頭還有長期憎恨西歐人和政府苛捐雜稅的民眾更是難以安撫。盡管阿萊克修斯四世瘋狂搜刮教會財產并征收新稅，卻只湊夠了10萬銀馬克交給對方，也沒有兌現提供補給和援軍余下承諾，

因此，十字軍領袖們極為不滿，認為阿萊克修斯四世毫無誠意，還拒絕了后者分期付款或抵押土地償還的提議，更加危險的是，拜占庭人與西歐人之間的敵對情緒變得極為強烈，雙方的沖突導致首都頻繁發生暴亂和火災，唯有教皇英諾森三世，難得對前線的他們予以支持，堅持要求皇帝兌現諾言、并允許十字軍采取必要的行動。

十字軍與拜占庭人之間經常爆發各類沖突

于是在1204年，首都民眾和西歐聯軍都已無法忍受伊薩克父子的統治，在伊薩克二世逝世后，反西歐勢力的領袖杜卡斯獲得底層民眾支持，推翻了簡單幼稚的阿萊克修斯四世，并在2月加冕為新的阿萊克修斯五世，聯軍則因缺乏補給而開始在城市周邊大肆劫掠，并且拒絕了阿萊克修斯四世的求援要求。

隨后，阿萊克修斯五世開始集結軍隊，攻擊四處尋找補給的十字軍。但攻勢被挫敗，新皇帝也險些被殺，他在當年2月試圖與丹多洛總督議和，但他拒絕接受威尼斯人的苛刻要求。于是就處死了阿萊克修斯四世，并驅逐了首都的所有西歐人，聯軍領導人這才匆匆決定，再度攻占君士坦丁堡，并且萌生出瓜分拜占庭領土的新計劃，

二度圍攻君士坦丁堡的十字軍

西元1204年4月8日，聯軍二度圍攻君士坦丁堡，與去年一樣，他們仍從金角灣發起進攻，雖然瓦蘭吉衛隊進行了頑強的抵抗，但未能阻止十字軍攻入西北城區，攻擊也制造出遍及全城的火災，迅速瓦解了剩余守軍的抵抗意志。到4月12日夜，眼見無法說服瓦蘭吉衛隊繼續作戰，阿萊克修斯五世只得帶著少數軍隊逃離首都。后者也在13日向十字軍投降。

至此，君士坦丁堡完全陷落，十字軍和威尼斯人在隨后的三天內徹底洗劫了這座城市，奪取了價值高達90萬銀馬克的戰利品。當殘存的拜占庭官員和守軍撤離首都后，中央政府崩潰的拜占庭帝國便已不復存在。

再度攻上君士坦丁堡城頭的十字軍戰士

顯然，1204年的十字軍攻占君士坦丁堡事件，是由諸多因素共同導致的偶然事件，與履行諾言的十字軍相比，濫開空頭支票無腦求助外敵、卻又無力控制局面的阿萊克修斯四世，或許才應對這一事件承擔更大的責任。

更重要的是，早在十字軍入侵之前，拜占庭帝國就已經被頻繁的內亂和邊境襲擾折磨得奄奄一息，也沒有可靠的盟友，能夠幫助自己化解危機了。在軍隊遭到削弱、國庫已經枯竭的情況下，既不能在戰場上擊敗十字軍、也不能用金錢換取和平。可以說，正是拜占庭帝國的內部紛爭給了十字軍乘虛而入的機會、并使它落得任人宰割的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