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李靖,我們可能會想到兩個人物形象。主要的區別嘛,就是其中的一個托塔,另一個不托塔。當然托塔的那個活在神話故事里,不托塔的則是在歷史中真實存在過。
當然有人可能會反對,認為二者最大的區別不在于托不托塔,而是一個乃千古名將,號稱戰神;另外一個不但虛榮無情,更是廢材一個,到了戰場上就是挨揍的貨,最擅長的就是逃命和到處搬救兵,
這么說貌似很有道理。不過事實上說這倆李靖就是一個人也沒錯——自唐中期以后佛教在中土大興,而初唐名將李靖也恰在此時逐漸被神化。于是便有人將佛教的護法神毗沙門天王與李靖的形象合二為一,這才有了后來為人們耳熟能詳的“托塔李天王”。
不過還是有古怪。現實中的李靖以其無與倫比的軍事才華彪炳史冊,辭世僅百年就能位列武廟十哲,在此后千多年間一直是大陸古代名將的杰出代表,可為啥托了塔、成了神以后,這貨就搖身一變成了百無一用的豬隊友?而且還在今天的影視作品中經常作為搞笑人物登場?
這不是后人在惡搞先賢,而是李靖就是這么個令人無語的矛盾體:上了戰場就是神,下了戰場就像遭了瘟,我們甚至可以這樣總結李靖的一生——在他79年的人生中(當然是指在戰場之外),每當面臨事業和生活上的重要抉擇時,哪怕在100個選項中有99個都是安全的、正確的,而且還是自帶語音提示且童叟無欺的那種,這貨都要義無反顧的撲向最與眾不同的那個……
這樣的極品能活到年近耄耋腦袋仍穩穩的長在脖子上,而且還能身居高位,唯一可解釋的理由就是他碰上了一個好主子,而且更令人感慨的是,這個主子還不是李靖自己選的,
李靖的人生巔峰,無疑是“雪夜破襄城”。
華夏農耕民族與來自北方的游牧民族之間的戰爭持續了數千年之久,看似前者負多勝少,其實這是一種片面的印象。如果是正面硬剛,我們的祖先憑借著兵員、裝備以及紀律的優勢從來不怵那些恍如烏合之眾的蠻夷,哪怕是讓“弱宋”的帽子戴了千年的兩宋軍隊,在直面契丹、女真和蒙古大軍時也照樣能打得有模有樣,可問題是那些自詡彪悍的蠻夷軍隊最擅長的從來不是正面廝殺,而是仗著騎兵的優勢放風箏、躲貓貓,這樣一來中原軍隊嚴重依賴后勤和缺乏機動性的弊端就暴露無疑,往往陷入打贏了追不上、追久了餓肚皮、想撤退又逃不掉的尷尬境地,弄不好就是全軍潰散甚至覆沒的結局。最典型的倒霉蛋就是漢將李陵——明明他麾下的將士能以一當十,卻被匈奴人的游擊戰術不斷拖瘦、拖垮,最終被迫降敵,留下了千古遺恨,
所以從匈奴到蒙古,中原王朝只能憑借國力上的優勢與其比拼消耗,一仗打個幾十、上百年都是常事,最好的結局也往往只能是將其逐走或迫其降順而已,而能依靠劣勢兵力,僅憑一戰之功就將一個王朝的最大外敵擊垮,令其在50年內無所作為,李靖堪稱史上第一人:
“昔李陵提步卒五千,不免身降匈奴,尚得書名竹帛,卿以三千輕騎深入虜庭,克復定襄,威振北狄,古今所未有,足報往年渭水之役,”(《舊唐書·卷六十七·列傳第十七》)
而在此戰中,李靖的戰前準備、戰機把握以及戰場指揮有如神跡。更神奇的是,這居然是李靖第一次以主帥的身份指揮如此規模的戰役,
昔日西漢的霍剽姚年僅17就敢奔襲800里獲封冠軍侯,隋朝的衛王爽在弱冠之年就能大破突厥沙缽略汗,李靖首次擔任主帥就能立下如此殊勛,莫非也是一員“小將”?
非也,唐滅東突厥之戰發生在貞觀三年(西元629年),此時的李靖已經年近六旬,擱在今天差不多就該退居二線,開始規劃自己的退休生活了。
那么是大唐朝的皇帝沒有識人之明、用人之度,更無驅人之威、容人之懷,不能服人以德?這就更扯了。唐高祖李淵和唐太宗李世民均為少有的明君雄主,武德、貞觀年間大唐王朝人才鼎盛、燦若星河,堪稱史上罕見,便是號稱野無遺賢也不為過。而且李靖的軍事乃至政治才華早就為朝野所公認,初唐四大名相之一的王珪就曾坦言:“才兼文武,出將入相,臣不如李靖,”(《舊唐書·卷七十·列傳第二十》)
且不提后來把李靖夸得人間少有、天上無雙的李世民,他老子李淵盡管對李靖一肚子不滿,但仍一口斷定這家伙絕對是個天才,就算比起古之名將亦毫不遜色:
“帝(李淵)嘆曰:‘靖乃銑、公祏之膏肓也,古韓、白、衛、霍何以加!’”(《新唐書·卷九十三·列傳第十八》)
人人都知李靖好,可就是沒人用他。難道大唐朝的人才已經多到可以隨便浪費、可以“就是玩”的地步了?
事實當然不是如此,李靖年近花甲都當不成主帥,自然也是有原因的。
最主要的原因,就是大唐朝并不缺乏帥才,尤其宗室當中更是名將輩出,那位武德年間的秦王、后來的貞觀大帝就不用提了,大唐帝國的半壁江山都是他打下來的,要論起大唐第一名將來,還真沒人敢跟他面前蹦跶。而河間郡王李孝恭更是幾乎以一己之力平定了整個南方,想當初李靖都得蹲在這位李世民的堂兄麾下打工。除此之外,李道宗、李神通都是一時之選,廢太子李建成活著的時候也能大殺四方,風頭比起他那個天才二弟分毫不讓,更別提還有個少年天才李道玄,若非他英年早逝,恐怕貞觀年間的李靖、李世勣、侯君集等非宗室名將都可以歇菜了。
便是老李家的閨女都巾幗不讓須眉,比如那位著名的平陽昭公主。可以說李淵晉陽起兵后能順利的攻占長安,誰的功勞也比不上這位彪悍的大唐公主。
大唐帝國可以說算是老李家的私產。在自家人可用、好用還用不完的情況下,為啥非得用外人?
可是當自家人忙不過來的時候,還是放著李靖不用,這就有些古怪了。比如武德八年(西元625年)突厥頡利可汗進犯太原,慌了手腳的李淵即便任命李靖為行軍總管緊急馳援,但仍歸并州總管任轄制。結果任瑰一通瞎搞弄得唐軍差點全軍覆沒,李靖全力維持也只能保全了本部而已,
為啥李淵寧可信任庸才任瑰也不重用李靖?這事還得從后者的自身找原因,
李靖,字藥師(也有說法是本名藥師),出身隴西李氏丹楊房——從這個角度上,他還算是李淵、李世民父子的遠房親戚,不僅如此,李靖的父祖歷仕北魏、北周和隋朝,均是刺史、太守級別的高官,舅父韓擒虎更是官封上柱國、爵拜壽光縣公,是隋朝屈指可數的名將之一,在這樣的家庭環境下出生和成長,李靖理應對官場上的人情世故并不陌生,屬于天生贏在起跑線上的那類人,
只可惜李靖的腦回路天生就白里透紅,與眾不同,在俺們東北方言中,經常用“隔路”來形容一個人的想法和行為違背常理,總是讓人莫名其妙。而李靖,就是一個非常、十分、特別隔路的家伙。
李靖自幼就以才華出眾聞名,韓擒虎就曾預言這個大外甥將來的成就必然超過自己,“可與論孫、吳之術者,惟斯人矣”。而當他赴長安游歷、暫時棲身大隋朝頭號權臣楊素門下時,后者更感慨這個小年輕將來必然能取代自己的位置:“素嘗拊其床謂靖曰:‘卿終當坐此,’”(本段皆引自《舊唐書·卷六十七·列傳第十七》)
結果正處于荷爾蒙分泌最旺盛時期的小李子,壓根對取代老楊毫無興趣,他所有的注意力都被楊素身邊的侍妓紅拂(本名張出塵)所吸引。于是這位后來以用兵神出鬼沒著稱于世的大唐軍神就搞了一出堪稱鬼才的神操作——拐了紅拂私奔了!
李靖這事干的吧,讓人無語至極之余又實在令人匪夷所思。為啥這么說?楊素這人雖然貪權好奢、私德不佳又擅長貪污腐敗,但卻性情豪爽大度,尤其以善待和提攜后輩著稱,在女人方面更是大方得出奇。想當初老楊滅陳時順手搶跑了陳后主的妹子樂昌公主,還對其非常寵愛,結果等公主的前夫找上門來,楊素又非常大方的將媳婦物歸原主,并貢獻了成語“破鏡重圓”;此后又有內史令李德林的混賬兒子李百藥聽說老楊家后院美女如云,就打算順走仨倆的弄自己家玩去。結果東窗事發后,老楊愛其才,非但不追究,還贈以錢財美妾順便替他求了個官做,于是又得了個“成人之美”的好名聲。
因此以楊素對李靖的看重,只要后者有所請,老楊為了招攬一個青年俊才怎么會舍不得區區一個侍妓?要知道這家伙養在后宅里的樂妓小妾超過四位數,還差一個張紅拂?
在戰場上算無遺策的李靖居然干出了這種蠢如鹿豕的破事,腹黑的楊素還沒忘笑瞇瞇的替他補上一刀——追究當然是不會追究的,還舉薦李靖出任馬邑郡丞,而后者還真就腆著個大臉去上任了……
這則“紅拂夜奔”的軼事徹底坐實了楊素作為綠帽之王……呃,是胸襟廣闊、愛才惜才的美名,卻成了李靖一輩子都擺脫不掉的羞辱。日后只要提起這檔子破事,哪怕楊素墳頭上的草已經長得老高,人們還是會覺得老楊無論在智商還是情商上都在將小李子按在地上反復摩擦,
李靖到底是哪年當上了馬邑郡丞今天已不可考,但可以大致推斷——楊素卒于大業二年(西元606年)而李淵太原起兵發生在大業十三年(西元617年),即便是老楊在臨死之前推薦了李靖,也意味著這貨至少在11年內(大概率還不止)原地踏步,沒撈著升官。
要知道大業年間可是個風起云涌、英雄輩出的大時代,昔日的泥腿子轉過頭就稱王稱帝根本不算啥新鮮事,就算老老實實的蹲在體制內也躲不過無數升官發財的機會,可為啥李靖就升不了官?還不是這貨不會當官,總討人嫌?
眼瞅著自己都快奔50了,昔日的青年俊才淪落成了庸碌中老年,李靖終于按捺不住,打算找個機會飛黃騰達一下。
機會很快就來了——當然,這是李靖自以為的機會。
此時的大隋朝早已風雨飄搖,皇帝楊廣還被攆到了江南一隅成了中原爭霸戰的看客,事實上已經名存實亡。在這種情況下,身為太原留守的李淵也動了心思,開始上躥下跳的張羅起兵造反,李靖作為其下屬自然也聽到了一些風聲。
小李子……呃,應該是老李子一下子就激動了:這得告密啊,必須得告密!
各位看官是不是又被李靖的腦洞驚呆了?咱先別管這貨是咋想的,就算他成功的從馬邑(今山西朔州)跑到了揚州,已經自身難保的楊廣能怎么處置遠在2500里地之外、中間還橫亙著無數“敵占區”的李淵?難道開著飛機去轟炸?
也只有李靖才能想出這么鬼才的主意,而且還義無反顧的堅決付諸于行動——話說這貨后來可是號稱戰神唉,識大勢、斷大局不該是他的基本素質嗎?怎么能做出這種連二傻子都不肯干的選擇?
結果李靖前腳才跑到長安,李淵后腳就領著大軍氣勢洶洶的殺了過來,還把他抓了俘虜。當時長安城里的高官權貴被李淵抓了一大堆,不過大家彼此間要么有著亂七八糟的親戚關系,要么做過同僚,關系都不錯,所以說情就大多被放掉了。據野史記載,當時唯二無人問津的,除了刨了老李家祖墳的陰世師外,就剩下個李靖,
可見這貨做人、做官做得有多失敗,
于是李靖就被押赴刑場砍腦袋。如果他就這么死了,不管怎么說在史書上也得留下一筆忠于舊主的美名,可是臨到刀挨脖子了,他又慫了,開始大聲呼救:
“公起義兵,本為天下除暴亂,不欲就大事,而以私怨斬壯士乎!”(《舊唐書·卷六十七·列傳第十七》)
長安初定,人心不穩,李淵本就不打算大開殺戒,連陰世師家都沒斬盡殺絕,既然李靖認栽,于是就放了他一馬,不久后秦王李世民還將其召入幕府,當上了親衛官,
經歷了好懸被砍了腦袋這驚魂一幕之后,李靖終于學乖了些,起碼認清了誰才是他的大老板,知道了該老實打工,別總是胡思亂想然后瞎搞,
于是李淵很快就給了他建功立業的機會,
武德三年(西元620年)正當李世民跟王世充決戰時,南梁蕭銑卻不甘寂寞的橫插了一腳,偷襲大唐的峽州(今湖北宜昌)。結果偷雞不成蝕把米,被惹毛了的李淵分別以趙郡王李孝恭為荊湘道行軍總管出夔州,廬江王李瑗為荊郢道行軍元帥出襄州道,黔州刺史田世康出辰州道,黃州總管周法明出夏口道,分兵四路圍毆蕭銑,非弄死這貨不可。而李靖則被任命為行軍總管,歸李孝恭指揮——不過這也不算啥重用,因為這樣的總管,李孝恭麾下足有12個。
可能是李靖覺得作為一個大唐王朝的新丁應該腳踏實地,不要輕易冒險。也許是那個相當于半吃瓜群眾的職位讓他有些意興闌珊,當然更大的可能性是這貨的腦袋里又冒出了什么稀奇古怪的想法。所以他打起仗來安全第一,行動磨磨蹭蹭,被蕭銑堵得好半天不能寸進,
本來就看李靖不怎么順眼的李淵聞訊大怒,跳著腳要宰了這個反骨仔:
“進至峽州,阻銑兵不得前,帝謂逗留,詔都督許紹斬靖,紹為請而免。”(《新唐書·卷九十三·列傳第十八》)
又差點挨了刀的李靖,嚇得立馬跟變了個人似的,先是以800人奇襲大破開州蠻兵,緊接著又設伏殺其頭領、俘敵5千,這下李淵滿意了,把李靖一通猛夸、表示既往不咎不算,還覺得他的水平比李孝恭高太多了,干脆“三軍之任,一以委靖”(《舊唐書·卷六十七·列傳第十七》),因此,后來唐軍能在短短兩個月的時間里就將南梁這個南方最大的割據勢力吃得渣兒都不剩,基本都是李靖出力,李孝恭就是掛個名而已,武德六年(西元623年)平定輔公祏之叛又是這倆老搭檔出馬,而且分工依舊——李靖干活,李孝恭躺著就把功勞和名聲都賺到了。
但不管咋說,起碼名義上的主帥還是人家李孝恭,李靖依舊是個賣苦力的。
緊接著他需要面臨的一個重大考驗就是玄武門之變,而一向霉運纏身的李靖這次的運氣卻不錯。為啥?因為還沒等李世民跟他兄弟大打出手,李靖就已經被李淵任命為“權檢校安州大都督”給攆出了長安。話說唐時的安州就是今天的湖北安陸,不過李靖這個安陸軍分區司令員也就是掛個名,實際上被打發到了1500多里地外的太谷(今山西晉中)跟突厥人頂牛,恰好完美錯過了這場最終影響了大唐朝國運的宮廷政變,
不過跑了和尚跑不了廟。李靖人不在,但是態度必須得在。可是在這一問題上,史書上的記載卻大相徑庭:
“世民猶豫未決,問于靈州大都督李靖,靖辭;問于行軍總管李世勣,世勣辭;世民由是重二人。”(《資治通鑒·卷一百九十一·唐紀第七》)
“太宗懼,不知所為,李靖、李勣等數言:‘大王以功高被疑,靖等請申犬馬之力。’”(《舊唐書·卷六十四·列傳第十四》)
如果要是讓我二選一,那么我信《舊唐書》,為啥?除了司馬光這貨有總愛往史書里摻自家私貨、經常篡改歷史的惡習外,還因為在這兩段記載中都提到了李世勣,而且這兩位初唐名將的表態還總是一致的。
為啥要提這茬?盡管經常有人認為李世勣在將才軍略上稍遜于李靖,但要論到政治智慧和謀身之道,那么后者連跟在前者屁股后頭吃土的資格都沒有。而李世勣最厲害的一點,那就是從不犯錯而且從未站錯隊,要不后人咋會以他為原型塑造出個跟諸葛亮一般“多智近乎妖”的軍師徐茂公?對此,唐高宗李治就深有感觸:
“勣奉上忠,事親孝,歷三朝未嘗有過,性廉慎,不立產業,”(《新唐書·卷九十三·列傳第十八》)
正是這種“廉慎”的性格使得李世勣成為初唐功臣中,罕見的能歷經高祖、太宗、高宗三朝都備受尊榮的范例,在戰場上的表現更是得到了李世民“不能大勝,亦不大敗”(《資治通鑒·卷第一百九十七·唐紀十三》)的評價,所以不管哪種記載才符合史實,反正李世勣都做出了正確的選擇,這點無須質疑,
而按照司馬光的說法,李世民在干掉自己的大哥和三弟之前,還傻乎乎的跑去問李靖和李世勣有啥想法,這簡直扯得不能再扯了——雖然當時大家都知道李家哥仨的矛盾已不可調和,但玄武門之變仍是一場在極端保密情況下驟然發動的突然襲擊,這是其取得成功的最大保障,在這種情況下,李靖和李世勣又非秦王府嫡系,李世民怎么可能主動去征求他們的意見?萬一這倆貨跑去告密,那豈不是自尋死路?以李世民的雄才大略,又怎么可能做出這種蠢事?
況且二李遠在并州,又不可能明目張膽的橫跨千里之地擅自帶兵進京助陣(那也太小看李淵對于大唐朝的控制力了),所以李世民的腦袋得進多少水才能想出這么個餿主意?
所以更大的可能性,是正在一起搭伙的李世勣拉著李靖主動向李世民表忠心。這么做的好處是大大的,壞處幾乎沒有——一旦李世民贏了,這就相當于提前站隊、表過了忠心;就算李世民敗了那又如何?“請申犬馬之力”怎么理解都行,二李可以自辯本意是“要文斗不要武斗”,而且人家確實也沒跑去玄武門舞刀輪槍啊?所以就算因此倒霉,也沒多嚴重的后果,起碼比不表態和表錯態強出太多了。
事實也不出二李所料,李世民果然對他們的表現非常滿意,登基后不吝重用,這才有了貞觀年間二李包打天下的盛況,
有了好兄弟李世勣幫忙,李靖終于做出了人生中最正確的一個選擇,這才有機會一戰滅掉東突厥、二戰大破吐谷渾,成就了他戰神的美名。
不過一旦不得不只能自己做選擇時,李靖在戰場之下的智商和情商就又跟不上趟了。于是在上述兩戰之后,這貨統統遭到了彈劾,而且被彈得灰頭土臉,
第一次挨彈,是御史指控他在打跑了頡利可汗后,放縱士卒大肆劫掠財物。話說大家都知道唐軍很能打,士卒“聞戰則喜”,這是為啥?因為大唐實行的是府兵制,府兵們平日務農,戰時為兵,而且每逢征戰需要自備“隨身七事”——也就是說府兵打仗所需的衣食、隨身武器以及一大堆亂七八糟的用具都得自己出錢購置,只有重兵器、甲胄和戰馬才由官府配發,而府兵出戰是沒有軍餉的,政府則以授田、減免稅賦和傷亡撫恤作為補償,
府兵出戰要冒著生命危險,不但得倒搭錢,還耽誤種田,豈不是個賠本買賣?這樣誰還愿意為國征戰?為了解決這一問題,按照大唐默認的潛規則,每次戰后繳獲的戰利品,大頭都要封賞給出征將士,這樣一來府兵們每次出戰的所得,大概相當于種田一兩年的收入,如是大勝則收獲更多。所以府兵們打仗才有勁頭,因為要是消極怠戰打了敗仗,小命能不能保住另說,起碼這趟出來就虧大發了。
這也造成了另一個弊端,那就是大唐將士的軍紀堪憂,尤其是戰后劫掠、盜取財物的事件屢禁不止,不少名將如侯君集等都在這個問題上栽過跟頭,可問題是李靖一向治軍嚴格,想當初平定蕭銑時還曾因拒絕麾下抄沒降人財產,而獲得“號令嚴肅,軍無私焉”的好評,怎么這回也犯了這樣低級的錯誤?
不過要是聯想到李靖的舅父韓擒虎的腦袋上也曾被安上過同樣的罪名,事情的真相也就呼之欲出了:
“有司劾擒(虎)放縱士卒,淫污陳宮,坐此不加爵邑。”(《隋書·卷五十二·列傳第十七》)
當年老韓在滅陳之戰中立下大功,于是就搞出個幺蛾子自污一下,省得大老板楊堅鬧心他功高震主想造反啥的,因此得了善終,而李靖一戰解決東突厥,功勞之大可不是滅掉南陳那個茍延殘喘的南方割據小朝廷能比的。于是這貨弄不好又犯了老毛病開始胡思亂想,擔心皇帝猜忌他,就效舅舅的故智往自己頭上澆了一盆臟水,以求讓李世民放心,
可問題在于當年的老韓出身高、資歷深、人緣好,又立功無數,門生故吏遍布軍中朝堂,這才有了讓楊堅猜忌的資格,可李靖有啥?既不是李淵的鐵桿,又不是李世民的嫡系,人際關系搞得不咋地,親信黨羽沒處找,想結黨都拉不到幾個人頭……李世民就算是疑心癌晚期,估計都懶得在李靖身上花什么心思,
有人可能會提出質疑:李靖領軍在外,手頭可是有兵的啊?這就要說說府兵制的牛叉之處了——首先,征發府兵無論是用于番上(戍衛京師)、戍邊還是征伐都有時間限制,到期就必須輪換。否則就別怪做主帥的早晨起床后卻發現他的兵都跑光了,而且還沒法治罪;其次,每次征發府兵都有明確的任務目標。比如說好是戍邊的,突然間大唐跟突厥掐起來了,想讓這些兵抄起家伙殺進草原大漠基本沒門,大唐朝廷能做的只有懸以重賞加忽悠,或者干脆重新征發另一撥府兵去收拾突厥人;最后,唐軍的將領與府兵之間沒有長期和固定的從屬關系,像李世民下令李靖為帥去收拾突厥人,府兵會聽命于這位定襄道行軍大總管;而一旦李靖打算讓他們干點別的或者是在戰后還想對這撥人發號施令,那么府兵們二話不說把這貨綁了甚至砍了,非但無罪而且有功,
所以李靖這波操作純屬自作多情。不過李世民對待功臣一向是寬容大度的,還是捏著鼻子配合他演了一出戲——先是訓斥了李靖一頓,然后不吝重賞。而且還特意叮囑他,讓這貨放心,以后少瞎尋思:
“前有人讒公,今朕意已悟,公勿以為懷。”(《舊唐書·卷六十七·列傳第十七》)
可是李靖舊習難改,哪怕李世民把他擢升為宰相,仍然戰戰兢兢的“恂恂然似不能言”,誰知越怕啥越來啥,等到吐谷渾之戰后,李靖又被彈了,而且還是被指控謀反:
“(高)甑生軍繇鹽澤道后期,靖簿責之。既歸而憾,與廣州長史唐奉義告靖謀反,有司按驗無狀,甑生等以誣罔論。靖乃闔門自守,賓客親戚一謝遣,”(《新唐書·卷九十三·列傳第十八》)
如果我是李世民的話,估計會按捺不住一刀剁了這貨的念頭,
這位在青史中赫赫有名的貞觀大帝雖然對自己的親人冷酷無情,但對臣子卻是出奇的寬容大度,無論是老爹李淵留下的舊臣子還是出身秦王府的嫡系、遍布大唐朝廷的各種叛臣降將,他都能予以尊重和善待。除了自己作死的侯君集和張亮,幾乎都得到了善終,這在歷朝歷代中都是極其罕見的,
即便對某些臣子產生了忌憚和猜忌,李世民往往也采取間接且柔和的方式處置,比如罷其職,以高爵厚祿榮養,總而言之在貞觀年間的大唐朝的君臣關系盡可用兩個字來形容,那就是和諧。
要說其中有瑕疵的話,那也就是個李靖了。
李世民對李靖真的讓人沒話說,突厥之戰后,將其晉爵代國公,食邑3000戶;吐谷渾之戰后,再改封衛國公,授濮州刺史,允許世襲;在貞觀十四年(西元640年)張紅拂去世后,又“有詔墳塋制度,依漢衛、霍故事;筑闕象突厥內鐵山、吐谷渾內積石山形,以旌殊績,”(《舊唐書·卷六十七·列傳第十七》)——這個殊榮除了李靖,只有李世勣享受過;貞觀十七年(西元643年)繪二十四功臣圖于凌煙閣,李靖名列第八;兒子李德謇身陷太子李承乾謀反案,李世民也因李靖的緣故予以從輕發落;貞觀十八年(西元644年)又晉李靖為開府儀同三司,這是身為臣子所能取得的最高官階;貞觀二十三年(649年)李靖病危,李世民親自探視并真情流露:
“病甚,帝幸其第,流涕曰:‘公乃朕生平故人,于國有勞,今疾若此,為公憂之,’”(《新唐書·卷九十三·列傳第十八》)
李靖去世后,李世民下詔冊贈其為司徒、并州都督,賜班劍、羽葆、鼓吹,許陪葬昭陵,謚號為“景武”,
可李靖是怎么回報這位大氣的皇帝的?關上大門躲在家里不敢出來,親戚朋友來串門都不敢接待,還把他們統統攆走,生怕讓皇帝有啥不好的想法……
終大唐一朝有兩位名將總跟自家大門較勁,一個是李靖,一個是郭子儀。區別就是李靖“闔門自守”,郭子儀“四門洞開”(《智囊·上智部》),不過目的都是示君以誠,彰表自己沒有私心反意,
可問題是郭子儀攤上了李亨、李豫這樣不長本事盡長心思的皇帝,可李靖呢?同樣的計謀放在不同的環境下,人家郭子儀就成了既擅謀國又擅謀身的典范,擱李靖身上則除了讓君臣尷尬以外,只能徒惹笑話,
話說李世民可是最好面子的,為此不惜首開干涉起居注的惡例。本來他忍氣吞聲了大半輩子,好不容易才豎立起虛心納諫、善待臣子的招牌,結果險些被李靖全給攪和黃了——你李二逼得大功臣連家門都不敢開、親朋都不敢見,還算什么仁君、明君?
所以李世民能忍住脾氣沒一刀剁了李靖,要不就是好名之心實在過于強大,要么就真是個仁君、明君。
千萬別把皇帝想的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