貴州的酸辣
藏在舌尖上的任何一處罅隙里
——本文作者:邢初
離開家鄉生活后,但凡我張口說要去吃“酸湯魚”,無一例外,回回都被人糾正:“酸菜魚?”
顯而易見,酸菜魚的名頭在大眾美食界更響亮。
嚴格說起來,川菜酸菜魚的酸是四川泡菜的酸,而黔菜酸湯魚的酸是大米發酵的酸,
但在多數異鄉人眼中,品嘗之前就先將二者歸于一類,并不過分,畢竟,吃“酸”的習慣,可不是走到哪兒、碰到誰都能輕易接受的。
01 野性,隨性,我都要
先不說酸,咱從“辣”和“姑娘”談起。
“辣”向來是西南各地爭奇斗艷的團寵,重慶的香辣,四川的麻辣,家常釀造的糟辣……一味辣生出花樣萬千,江西、湖南的變態辣也常來湊一份熱鬧。
然而,即便身為辣醬師奶老干媽的原產地,當人們提到嗜辣勝地,貴州也總是最容易被遺忘的小透明,
在人們的普遍印象里,嗜辣地區的姑娘,多少都沾著點辣味十足的紅火、活力,多年前,寧靜在采訪中坦陳自己脾氣大,“不過貴州女孩子比我還辣,我是貴州女孩的敗類,”
寧靜,圖源網路
相比起嬌俏的四川妞、野性而直爽的重慶妹子,深山峻嶺里的貴州姑娘,渾身捎著向外奔放的江湖氣息,同時有著一種堅毅的性感,典型如寧靜和曾美慧孜。
梁文道這般形容曾美慧孜:“性感本身有一種力量,一種生命力,”
曾美慧孜,圖源網路
好了,記住兩個關鍵詞:野性,隨性。離開視覺,咱們回到味覺上來。
當“辣”味不那么明顯,不那么坦蕩,酸之于貴州,逐漸躋身辣之上,煉成了“出”家本領。
酸是一種十分微妙的味道,常作勾兌,很難獨咽,但在一些固定的食物里,少一滴或多一滴都不行,姜文在《邪不壓正》里聲稱要為了那一勺醋去吃一頓餃子,酸在百味中的存在感,就像叢林里忽然闖入的一只精靈,味蕾四處追尋,卻偏偏逮不到她。
那種既向外奔放、跳動,又向內靜靜滲透的味覺,就是酸。
后來,人們用“酸”形容不上不下、進退維艱的一種尷尬心情狀態,也正是真實而猝不及防地戳穿了人心底一抹微妙難言的心機和情愫,
紀錄片《早餐大陸》里的貴州酸
同是酸,陳醋發源地山西人吃酸,吃的是酸味本色,貴州的酸辣,則藏在舌尖上的任何一處罅隙里。
它往往以酸筍、酸菜等材料出滋味,追求一種熱辣和鮮爽之味,和西北人用醋來中和面食里淀粉造成的黏稠感是兩碼事。
令人“聞風喪膽”的折耳根是貴州食譜里雷打不動的個性C位,是霸道的鎮山大王,而酸味,則是只聞其聲不見其人的深寨姑娘,清泠的聲音漫山流淌,飽嘗一口空氣,你感覺她的氣息無處不在,卻怎么也捉摸不到,
相比起成熟奔放的辣,酸是永遠長不大的俏丫頭,是不安分的假小伙,它恁就是不讓你明確嘗出那一綹挑逗舌尖的味道,偏就是不顯山露水,捉迷藏可以從唇齒一直玩到腹底,
如果說,備受懸疑、動作片喜愛的川渝辣,是生猛和血性的代表,崎嶇幽深的、群山環繞的貴州酸,則同時有著“地無三尺平”的迂回婉轉,和安居疏清的野逸之境,
02 你說的酸是什么酸
“三天不吃酸,走路打竄竄(歪東倒西的樣子)”,你永遠想不出酸在貴州可以有多少種存在形式,酸如水那般變換萬千,捉摸不定。
酸的靈魂主要寓在湯里,從大類看,貴州的酸大致分為紅湯和白湯,后者則主要產自發酵的糯米,這一茬我們隨后再聊。
紅湯酸則主要用拇指大小的野生蕃茄(當地叫“毛辣角”)熬制,這種蕃茄果肉多、緊,酸味足夠,也即酸湯魚的主要底料。
紅湯酸。圖源網路
將“毛辣角”放在湯里沸煮,熬出淡紅、醇厚的果酸,再用紅油將辣椒炒稠、出色,最后添湯熬制,去渣后調制而成,就成了黔南布依族苗族自治州主產的紅油酸。
又比如,產自獨山布依族苗族自治州的蝦酸,是用小蝦、大米漚爛后加精鹽、白酒、甜酒糟、煳辣椒面入壇發酵而成,酸味里面帶著一股槽香,但因稍有臭味,和折耳根的地位一樣,不少人都只敢遠觀不敢品嘗。
酸辣折耳根。圖源網路
一方水土養“熟”一方人,離開了辣,貴州本地人對純粹的“酸”,敏銳度其實并不高。
就像傳說中湘川渝的“微辣”(笑而不語),西南人的舌頭像是腌制的,百毒不侵,酸辣這種刺激性味覺,在他們的舌尖上,既帶著一點圓鈍,卻又的確是十足銳利的,他們一口能嘗出外地酸味的“不正宗”,卻在外地人來品嘗自家酸味時不自覺緊蹙眉頭時,詫異拋出一句“酸嗎?”
正如前文所提,在貴州,不夸張地說,幾乎每一味食物都離不開“辣”。酸亦然——不辣的酸,在貴州根本不叫酸。
古諺“吃飯沒酸辣,龍肉都咽不下”,辣和酸從來形影不離。光是熱辣,像一個粗糙的大漢,一個勁兒往味蕾上最刺激的神經竄,而光有酸,又過分高冷、刁鉆了些,味道入不去食物里,總是板這一張臉似的。
而酸辣聯姻,就產生了某種奇妙的味覺效果,像一曲鈴聲從竹簾水霧背后傳出來,和著清脆的溪流咯咯咯地相,有什么東西在舌尖,活了,
這就是酸中藏辣,辣中透酸的感覺。
“酸辣”之祖要數家家戶戶必備的一罐“糟辣椒”,小時候在遵義長大,數次歷見其搗制過程,用鐮刀碾碎紅椒皮,摻入大量水分、生姜和大蒜繼續宰碎,再密封腌制,腌制中,酸味逐漸出來,添上白蘿卜、豇豆等蔬菜,逐漸嗅到刺激的辛辣和清冽的酸味混合飄出。
糟辣椒。圖源網路
縱觀山城,石灰巖地區地下水長期溶蝕形成喀斯特地貌,山巒圍城卻不與城爭地,不僅讓她成為整個大陸版圖上數一數二的避暑圣地,更塑出一種兼具恬淡和粗放的鄉林性情,辣不必那么猛,勾兌點含蓄和內斂,中和成了酸辣。
正如崎嶇坎坷的地形,陰晴不定的天氣,酸在貴州,絕不能僅作一味調料用,在酸滋滋的味道背后,定然藏著更為豐厚的層次,
03 不酸不過山
據聞,貴州最早吃酸是因為本地不產鹽,深居內陸的夜郎境域,無法直接獲得鹽脈,清朝《續黔書》有載“黔介滇蜀之中,獨不產鹽,惟仰給于蜀,來遠價昂。”
加之地勢崎嶇,鄉有山路十八彎,城里也“地無三尺平”,交通不便,整體與外界的商品流通困難,
民國有史料記載:“每年從省外輸入貴州的淮、浙、川、滇鹽約20萬噸。”馬匹馱著食鹽跨越崇山峻嶺,遠不能滿足一省需求,因此又有“斗米換斤鹽,斤鹽吃一年”的說法,
沒有鹽,那就以酸代鹽。人們發現,酸不僅能延緩鹽分流失,有些酸甚至能補充鹽分,《荔波縣志》里記載的“以牛豚等骨用水浸,埃其酸臭以當鹽”,將牛豬的骨頭用水浸泡,等到水份發酸、發臭之后,用來當作鹽分,
酸味掩蓋了不那么豐富和新鮮的原食材味,勞動者們因是可以多吃幾碗白飯,以便有力氣干活。
另外,黔地處云貴高原,氣候濕潤,長時間在濕度較大的地方工作、生活,人類容易產生關節炎、風濕病等疾病。
臺灣人類學者林淑蓉曾在對黔東南地區進行調研后得出結論:“由于地處云貴高原東半部,當地氣候溫熱潮濕,……常視此地為瘴癘之氣盛行區,以酸及辣作為飲食特色……認為此種飲食習性可以預防長期生活于潮濕溫熱之環境、身體較容易出現的濕熱病。”
漸漸地,酸味在此地找到了一種適配度極高的生存之境。時過境遷,當鹽早已不是稀罕玩意,貴州還保存著它對酸味的獨特執念,
在如今的鄉村偏遠地區,家家必備一只酸壇子,一個重要的功能即食物的儲存。苗人還會用動物尸骨和草木灰一同腌制食物,直至腐敗,作為珍饈美味,酸窖藏越久越值錢。
蔬菜界的酸食王者:酸豇豆,圖源網路
縱觀來看,貴州人似乎一年四季都在腌制各種各樣酸食,沒有什么日子是不適合吃酸的。三月青菜熟,即腌青;夏收后宰鴨群,便腌鴨;八月田魚肥,大年殺大豬,于是腌各類肉。
雖然歷史種種,皆成過往,人們不再糾結于那些深埋于舊籍里的美食秘辛,以及艱難歲月里的溫飽之困,但餐桌上的味道卻隨著血脈記憶傳承至今,
總要嘗到那一勺沁人的酸,貴州才算是完整的貴州啊。
參考資料:
彭兆榮.飲食人類學. 北京大學部出版社.
張馨凌:《酸食的地域性研究——以貴州黔東南西江苗寨為例》,《百色學院學報》2015年第5期
甘雨.經濟人類學視域下的侗族酸食研究. (Doctoral dissertation).
聶相珍. 黔東南苗族飲食文化概述. 南寧職業技術學院學報, 21(02), 9-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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