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任逸飛
最近熱播的《燕云臺》就筆者印象所及,似乎是近幾年極罕見的以契丹或遼為時代背景的電視劇了(假使按照這一標準,永遠為廣大觀眾所喜聞樂道的契丹題材電視劇惟有《天龍八部》)。
假使該劇的創作團隊能從契丹人的視角出發,描畫出一星半點歷史上大遼的風采,倒也不失為有益的突破。但很可惜,《燕云臺》的導演、編劇顯然不是這么想的,
▲《燕云臺》海報
他們的“雄心壯志”便是把女主角蕭燕燕(即承天太后蕭氏)的成長經歷按照《羋月傳》、《武媚娘傳奇》等一切“大女主”古偶劇的套路再依樣畫葫蘆地“克隆”一遍。于是這里同樣有開局“傻白甜”的女主,同樣有智商欠奉、非女主不愛的“高富帥”,也同樣有“塑膠姐妹花”們的互相傷害。
總之,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味道,只是這次舞臺的布景從宮殿挪到了草原罷了。
“大女主”劇無非是想要告訴觀眾,一個單純無知的少女是怎樣在經歷了現實的一系列“毒打”后“華麗轉身”成功晉級為有權有勢的大人物的,但類似這種勵志故事看多了也頗覺乏味。而且從史書上看,蕭太后是否算“傻白甜”的類型也很成疑問,
自年幼的遼圣宗登基后,她攝行國政達二十七年,這還不算她在景宗皇后的位子上就已經開始與聞政事了,史書謂其“神機智略,善馭左右,大臣多得其死力”,且“好華儀而性無檢束”,絕對是個有大手腕與大氣魄的女政治家,用“宮斗”、“瑪麗蘇”的情節來表現這樣一位契丹杰出女性的人生軌跡未免太過凡庸。
▲《燕云臺》中蕭燕燕與韓德讓有關幽州的“奇怪”對話
01
幽云究竟是誰的?
不過,最有爭議的還要屬這部電視劇的標題,
所謂“燕云臺”的“燕云”指的是幽州(今北京)和云州(今大同),泛指東起今日河北中北部西至山西北部的長城沿線地帶,這些地區作為農耕區的北緣(電視劇中幽州城外便是大片的草原完全無視了地理),歷來是由中原王朝控制的 ,直至936年后晉“兒皇帝”石敬瑭為謀求遼太宗耶律德光出兵助其登位,才全數割讓予契丹。
所以,對于遼國來說,這是一片因緣際會、新近占領的疆土,并非契丹人的“祖宗基業”,
而對于謀求宇內一統的中原王朝來說,“燕云十六州”則無疑是恥辱地被“夷狄”奪走的,必須加以收復的失地,從流行于民間的“楊家將”故事開始,千百年來我們所認知的有關宋代的“幽州”,都離不開一個“故土舊疆”的主題,
于是,當劇里的蕭燕燕喊出“幽云十六州是大遼江山”、“我們與幽州共存亡”的時候,部分電視機前的觀眾甚至都會有些認同錯亂,心想怎么忽然“我們”便成了大遼,《清平樂》里那個風雅的大宋倒反而成了敵國了,
當然,在強調民族團結的今天,狹隘的民族主義情緒畢竟是不可取的,更何況歷史上的契丹人早就消融在了漫長的民族融合過程中。但中原王朝與契丹之間,尤其是宋、遼兩個大國間圍繞幽云歸屬的長期博弈,確實是個饒富趣味的話題:
契丹人得以控制幽云之地是否只是緣于石敬瑭的“雙手奉上”?順利終結了五代十國亂局的北宋為何喪失了一鼓作氣、收復幽薊的機會?而幽州等地長期處在遼朝的統治下,又會對澶淵之盟后的歷史發展產生怎樣的影響呢?
02
領土爭端的形成
契丹與匈奴、鮮卑、奚等游牧民族同屬于“東胡”,早在魏晉南北朝時期便廣泛活動于和龍(今遼寧朝陽)、密云(今北京)等地。至唐貞觀年間,契丹首領曲據、窟哥相繼率部歸附,唐太宗特設立營州都督府和松漠都督府加以安置,并封曲據為營州刺史,窟哥為松漠都督,賜姓李,
憑借唐朝的冊封,窟哥有效強化了對處在部落聯盟階段的契丹八部的控制,契丹的實力開始大幅度增強,甚至在武則天統治時期,發起了以李盡忠(窟哥之孫)、孫萬榮為首的反叛,成為擾及唐王朝北部邊境的巨大隱患,這一威脅直至唐玄宗開元末年才漸告平息,
▲胡環《出獵圖》,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到了唐末,中原擾攘、社會動蕩,契丹趁此時機在一代英杰遼太祖耶律阿保機的率領下,一舉完成了從部落聯盟至統一國家的飛越,阿保機出身契丹八部中的迭剌部世里家族,他“雄健勇武、有膽略”,在各部族間均享有崇高威望,很快便成為僅次于占據著可汗之位的遙輦家族的契丹二號人物,
907年正月,阿保機舉行燔柴告天禮,憑借自身無可爭辯的實力取代遙輦氏登上可汗之位。按照契丹的舊傳統,每隔三年部族間需召開會議選任新的可汗,但阿保機決定徹底打破此“三年輪換”的法則,確立世襲的最高權力,為此他甚至不惜與同樣意圖攫取可汗之位的親弟剌葛、安端等人兵戎相見,
經過多年苦斗,阿保機肅清了八部內的保守勢力,916年二月,他正式稱帝建國,改國號“契丹”,建元神冊,稱“大圣大明天皇帝”,契丹人的歷史由此翻開了嶄新一頁。
在鞏固完內部后,阿保機開始了其對外擴張的步伐,他北破室韋、奚,西征“三十姓韃靼”、“九姓韃靼”,在其統治晚年,又全力攻滅了東面的渤海國,使得契丹成為了東西縱橫數千里的廣袤帝國。與此同時,阿保機的目光也從未離開過南面的中原大地,
隨著唐王朝的滅亡,自中晚唐以來長期持續的“藩鎮問題”急劇惡化,各路藩鎮割據稱雄、互相殺伐,中原陷入了事實上的無政府狀態,這種大環境也給了阿保機參與“群雄逐鹿”的機遇,而他所緊盯的目標正是此后的“幽云十六州”。
已故的香港學者曾瑞龍便指出,由于阿保機統轄的國土過于廣闊,他雖無法抽調全部軍事力量南進,但由于幽州等地分布著大量定居城市與農業人口,又扼守著游牧民族進入中原腹地的孔道,過去一直是唐王朝北部的邊防重地,因此確保上述地區不會對契丹構成威脅是必須要達成的戰略目標。
▲后梁時期大陸北方形勢圖
此時北方正陷入沙陀軍閥晉王李克用,盧龍節度使劉仁恭、劉守光父子,以及后梁朱全忠三大勢力的混戰之中,阿保機坐山觀虎斗,充分發揮縱橫捭闔的外交謀略,成為三方都競相拉攏的外部力量,最后三方的角逐以李克用之子——“軍事奇才”后唐莊宗李存勖的勝出告終,他在911年的柏鄉之戰大破后梁軍隊,又在三年后滅亡了劉仁恭父子的燕國,奠定了后唐開國的基礎。
然而李存勖的征戰也極大弱化了華北對契丹的邊備力量,尤其是劉仁恭父子的幽州政權覆滅后,契丹的入關剽掠已成常態,而阿保機更是趁機將遼西走廊的要地平州收入囊中,打下了進出長城線以南的橋頭堡,此后的幽州幾乎完全處在了契丹軍事力量的威脅之下,
為了爭奪幽州的控制權,契丹大軍曾與李存勖的沙陀軍隊兩度爆發激戰,由于李存勖的軍事指揮藝術更勝一籌,這兩場戰爭均以契丹的慘敗告終。但后唐統治下的幽州在遭受連年戰亂后,農業人口幾乎損失殆盡,甚至到了不依賴南部的糧草運輸便無法維持自給的境地,
可見,幽薊的陷落或許在石敬瑭割讓“燕云十六州”以前便已注定,石敬瑭只不過是加快了此一進程,當然,應當看到石敬瑭的所作所為還是遠為惡劣,因為他不僅讓出了涿、幽、薊等“山前地”,更放棄了云、朔、蔚等“山后地”,使得自河北至山西綿延千余里的燕山屏障與長城防線在契丹鐵騎面前都徹底淪為虛設,中原腹地門戶洞開,給此后數百年中原王朝抵御北方游牧民族的進犯造成了十分不利的影響。
03
幽云的戰略意義
幽云地區歸屬契丹統治,極大提升了遼的整體國力。一方面,幽云所擁有的大片土地、眾多的農業人口和先進的生產技術令這一地區始終區別于遼朝北方的草原游牧地帶,在遼朝的經濟發展中占據著支柱性地位,遼在設立“五京”后,立刻將幽州作為南京,云州作為西京,并調派重兵把守,足見遼對這一地區的重視程度。
▲燕云十六州方位圖
另一方面,幽云作為契丹輸入中原文明的通道,也使得當地大批的漢人人才流入契丹,為其所用,有效推進了遼朝的“漢化”進程。早在耶律阿保機南下攻略的時候,便延攬了韓延徽、韓知古(《燕云臺》男主角韓德讓的祖父)、康默記等漢人謀臣,這些人為此后契丹模仿漢地制定各項規章制度以巨大幫助,他們還協助阿保機在契丹境內建造了四十余座“漢城”,用以安置虜獲的漢民,開展貿易并生產手工藝品,
總之,兼并幽云使遼成功實現了游牧文明與中原農耕文明的整合,其制度法規與統治模式更為此后金、元、清諸朝所借鑒與效仿,稱得上是“征服王朝”的鼻祖。
這樣一個“超級強權”的驟然崛起已然成了中原統治者的心腹大患,
04
宋初為何解決不了幽云問題?
隨著占領燕云十六州、幫助石敬瑭爬上后晉皇帝的寶座,契丹在華北的活動徹底超出了阿保機時期建立幽云緩沖區的設想,進展到了扶植傀儡政權、遙控中原政局的境地。
這一新形勢的高潮發生在946年,為懲罰石敬瑭的后繼者晉出帝石重貴的不恭順,遼太宗耶律德光引大軍南下,最終利用趙延壽的詐降計,遼軍包圍殲滅了杜重威所率的晉軍主力,并攻占開封,滅亡了后晉,
拿下開封的耶律德光曾一度涌起了自己當中原皇帝的念頭,但很明顯統治中原完全超出了當時契丹統治者的能力,太宗自己也絲毫沒有任何統治中原的明確政策規劃,他放任契丹軍隊在京城開封和諸州四處搜括錢糧,號為“打草谷”,“東西二三千里之間,民被其毒,遠近怨嗟”,大失人心。各地反抗契丹的軍民起義風起云涌,再加上氣候和水土不服,太宗最終決定班師。
在返回塞外的途中,耶律德光在欒城染病身亡,以遼太宗的驟逝為分水嶺,遼的南向擴張開始逐步走向收斂。由于契丹統治集團內部始終無法妥善解決皇位繼承人選的問題,使得每次新帝即位皆伴隨著血腥的斗爭,甚至太宗之后,世宗耶律阮、穆宗耶律璟都倉促死于宮廷政變之中,這種劇烈的內耗,自然導致遼朝上下對繼續進軍中原變得有心無力。
契丹能輕而易舉奪占燕云,在于其充分利用了唐末五代以來中原分裂戰亂的局面,但此一局面不可能長久持續,特別是在后周建立后,周世宗柴榮勵精圖治、國勢蒸蒸日上,中原內部統一的因素正在不斷增長。
后周顯德二年(955年),周世宗謀臣王樸提出“攻取之道,先易后難”的統一方略,即先南下攻略南唐,平定江南,再依次統一巴蜀、嶺南,則幽燕、河東必可傳檄而定,這套方針,之后便以“先南后北”的名目又得到宋太祖與宋太宗的貫徹,成為北宋完成統一的路線圖。
▲宋太祖趙匡胤
自顯德三年(956年)始,周世宗依照“先易后難”的方略開始了統一戰爭,后周順利攻取了南唐的淮南,迫使中宗李璟求和。或許是有感于中原的統一將大不利于契丹,遼緊急聯合在河東的傀儡政權北漢,出兵不斷騷擾后周的后方,這迫使世宗不得不先調轉槍口,北上解決契丹侵擾。
顯德六年(959年),周世宗御駕親征,由韓通、趙匡胤統帥水陸大軍北上,后周軍隊一路勢如破竹,連續攻克益津關、瓦橋關,莫州、瀛州不戰而降,燕南之地盡入后周版圖,見軍事進展如此順利,世宗自己也做好了一舉攻克幽州的準備。
由于此時守衛幽州及其他各處關隘的遼軍多為此前收編而來的漢人軍隊,如果周軍繼續前進,上述軍隊大有紛紛倒戈投誠的可能。因而,連遼穆宗聞訊都已做好了放棄幽州的準備,他自嘲道:“此本漢地,今以還漢,又何惜耶?”
然而,事有意外,世宗在即將攻打幽州前夕突然發病,不得不宣告撤軍,他在回到京城開封后便病故了。第二年,殿前都點檢趙匡胤發動“陳橋兵變”,“黃袍加身”,接管了后周朝廷,開創北宋,完成統一、收復燕云的任務就此落到了宋太祖的肩上,
宋太祖的統一戰爭幾乎完全按照周世宗生前“先南后北”的既定路線推進,他曾向宋太宗表明了自己的想法:“大陸自五代以來,兵連禍結,帑廩虛竭,必先取西川,次及荊、廣、江南,則國用富饒矣,今之勁敵,止在契丹。自開運以來,益輕大陸。河東正扼兩蕃,若遽取河東,便與兩蕃接境,莫若且存繼元,為我屏藩,俟我完實,取之未晚。”
只要平定了南方,取得豐富的經濟資源,那么通過一段時間的休養生息、練兵備戰,以復蘇的國力與契丹爭衡定然更有把握,而契丹卵翼下的北漢作為十國中唯一一個地處北方的割據政權,正好在宋與遼間起到隔離和緩沖的作用,為避免在平定南方前過早地與契丹爆發軍事沖突,北漢將留待最后再加以解決,
據傳宋太祖在平定南方的過程中便開始為將來收復幽州的行動作準備,乾德三年(965年),他在宮中設置“封樁庫”,凡是在戰爭中獲取的金帛,以及朝廷每年用度的結余都貯存起來,以為軍費,
他曾與身邊的大臣談道:“石晉割幽、燕以賂契丹,使一方獨限外境,朕甚憫之。欲俟斯庫所蓄滿四五百萬,遣使謀于彼,倘肯以地歸于我,則以此酬之,不然,我以二十匹絹購一胡人首,彼精兵不過十萬,止費我二百萬匹絹,則虜盡矣。”宋太祖想要以“封樁”錢換取契丹歸還幽云失地,無疑是缺乏操作性的,但這也從一個側面反映出他對宋在綜合實力上碾壓遼具備足夠的信心。
▲宋、遼、西夏形勢圖
自北宋建立后,契丹面臨的是一個比后周更加龐大的國家,雖然此前幽州因周世宗的突然病故而逃脫了被攻陷的命運,但遼因自身內亂頻仍,在與中原王朝的對抗中處于守勢的格局并無太大改變,更重要的是,隨著宋統一戰爭的進行,北漢作為遼牽制宋的棋子的戰略價值已經越來越小,為此契丹高層不惜拋開北漢,直接嘗試與宋接觸,
開寶七年(974年),契丹涿州刺史耶律琮致書宋權知雄州內園使孫全興,稱:“兩朝初無纖隙,若交馳一介之使,顯布二君之心,用息疲民,長為鄰國,不亦休哉!”釋放出了與宋改善關系的明確信號,而孫全興也在宋太祖的授意下予以答書,表示要與遼修好,
有關此次“雄州和議”的具體情況,后代史書多語焉不詳,曾瑞龍便指出,此時宋正進行著對南唐的戰爭,急需后方安穩,所以也不排除此次修好的動議是先由北宋一方提出的,
但無論如何,自“雄州和議”后,遼確實縮減了對北漢的防務承諾,宋太祖曾連續三度發起打擊北漢的戰事,雖然沒有徹底消滅北漢,但像北漢這樣地小民貧的國家完全無力承受長期的拉鋸戰,其失敗只是一個時間問題,而遼若要救援北漢,則必須投入大量的人力物力,這是一個“無底洞”,對遼來說同樣是不小的負擔,
然而,對于幽云的歸屬問題,雙方在和議中卻沒有明確的結論,這也為五年之后宋太宗試圖收復幽州的高梁河之役埋下了伏筆。此次和議只是宋、遼兩國出于各自的戰略考量達成的妥協,它沒有能力彌合兩國在幽云問題上的巨大認知差異:
就宋一方來說,幽云是中原故土,將其收復是宋朝完成“大一統”的必由之路;但在遼一方看來,取得幽云是早年間與石敬瑭達成的協議,與宋并無直接關聯,而幽云重要的政治經濟價值,也決定了其不能被輕易舍棄。
就這樣,“雄州和議”后宋遼間的短暫和平僅維持了五年便告破裂,而宋太宗于976年的繼位成了宋、遼重開戰端的最大不確定因素,各種跡象表明,宋太祖的非正常死亡和宋太宗的登基都是疑點重重的。
“燭影斧聲”的坊間傳聞令太宗在上臺伊始就備受“統治合法性”的困擾,為此,他亟需證明自己,顯然,完成太祖未盡的統一事業,消滅北漢、收復燕云,在太宗心中是成就超越兄長偉業的唯一選擇,
▲宋太宗趙光義
太平興國四年(979年),宋太宗親自統領宋軍征討北漢,聞訊宋軍出動的遼曾遣使質問此次攻打北漢的意圖,而宋方的回復十分強硬:“河東逆命,所當問罪,若北朝不援,和約如舊,不然則戰。”
盡管遼景宗派出了南府宰相耶律沙、南院大王耶律斜軫兩路援軍馳援,但遼軍先頭部隊卻在石嶺關遭到宋軍伏擊,損失慘重,自此對于重重包圍下的北漢太原城,遼方已是鞭長莫及,
宋軍自正月包圍太原,可攻城戰卻進行得并不順利,盡管“矢集太原城上如猬毛”,但北漢依然拼死堅守,戰事足足持續至五月,北漢國主劉繼元才最終宣布投降,北漢的覆滅,宣告了這片宋、遼間的戰略緩沖區徹底消失,此后,宋遼全線接壤,戰爭爆發的風險系數節節攀升,而就在此時,宋太宗作出了一個致命的決定:繼續進攻幽州。
后世多有批判宋太宗此舉輕敵冒進、不顧實際情況,因為宋軍在攻打太原的過程中已浪費了太多時間,戰斗力和士氣都有所衰減,不適宜再發起一場大規模的戰役,但殿前都虞侯崔翰卻極力慫恿,表示:“乘此破竹之勢,取之甚易,時不可失也,”
從前文交待的宋太祖設立“封樁庫”的軼事可以看到,太祖是將收復燕云作為需要慎重謀劃的復雜事項來考量的,甚至將經濟與外交手段也考慮了進來,假使他此時仍在世,絕對不會作出貿然進攻幽州這樣的決策,
然而,太宗的個性與兄長的老成持重大不相同,頗喜歡身先士卒、披堅執銳,更何況取代兄長的“心理自卑”和拿下北漢的樂觀情緒都促使他急切地要再打一場仗,徹底解決燕云問題。
▲宋遼高梁河之戰過程圖
五月下旬,宋軍即自太原諸路并進,越過太行山,開入河北平原,太宗亦自鎮州親率大軍北上,宋軍十天后就攻到了幽州城下,將遼軍耶律沙、耶律斜軫的部隊壓迫至城北,圍城三匝,晝夜猛攻,幽州城看似已唾手可得,但太宗卻對遼軍可能出現的援軍疏于防備,結果耶律休哥率三萬騎兵開到戰場,南下截斷了宋軍糧道,之后又配合幽州城內外的各路遼軍展開猛攻,
宋軍對戰場局勢的驟然轉變驚慌失措、全線崩潰,遼軍追殺三十余里,太宗僅以身免,宋軍精銳經此一役幾乎損失殆盡。太宗也為自己的決定付出了慘痛的代價:“凡行在服御寶器盡為所奪,從人宮嬪盡陷沒。股上中兩箭,歲歲必發。其棄天下竟以箭瘡發云,”
高梁河一戰的失利,其影響比宋太宗在雍熙三年(986年)發起的規模更大的“雍熙北伐”更為嚴重,北宋在此役中不僅遭受到軍事上的巨大損失,過早地開啟了宋、遼間的全面戰爭,更重要的則是喪失了自周世宗以來應對契丹的主動權,遼在高梁河一役后由于徹底知曉了太宗攻打幽州的戰略企圖,開始有針對性地展開外線作戰,對宋控制下的河北地區采取軍事行動。
而此后在景宗、圣宗治下,遼的大陸政局趨于穩定,實力開始復蘇,在戰場上又擁有耶律斜軫、耶律休哥等一批名將,北宋若想要再以常規的軍事手段攻占燕云已是希望渺茫,
可以說宋太宗攻遼的失敗是造成宋初無法解決幽云問題的主要原因,不過造成這場戰役失利的因素也是多方面的,正像曾瑞龍所分析的,這其中固然有太宗個人性格上的原因,也有著北宋軍隊受困于五代戰略文化的時代局限,即過分強調奇襲、突擊和野戰,此類戰術在面對遼軍側翼包抄和截斷糧道的機動戰法時往往應對乏力。
另外,從國際關系的角度看,當宋、遼間北漢這一回旋緩沖地帶消失之后,由于雙方對幽云歸屬的認知大相徑庭,各自的戰略訴求完全不同,也就無法在維持邊界現狀上達成共識,訴諸于戰爭是無法避免的,但宋太宗卻在一個最不有利的時機開啟了這場戰爭,而中原王朝收復燕云之地的希望也因之徹底成為泡影,
05
尾聲:大宋難以言說之痛
宋朝一直沒有收復幽云十六州嗎?
非也,頗為吊詭的是,在北宋開國兵力正盛的時候未能拿下的幽云十六州,反倒在王朝末期宋徽宗主政時奪了回來,
宋徽宗宣和四年(1122年),宋金訂立“海上之盟”,約定聯合滅遼后,金歸還宋燕云十六州。于是北宋預置了燕山府路和云中府路,金太祖完顏阿骨打果然講信用,在把遼天祚帝趕到燕山以西之后,于1123年二月把太行山燕京、涿州、易州、檀州、順州、景州、薊州如約歸還給盟友北宋,宋徽宗不費吹灰之力就實現了大宋收復失地的百年夙愿。
可惜好景不長,阿骨打死后,女真人覺得滅遼的盟友北宋孱弱不堪,白白把幽云十六州歸還有些“很傻很天真”,一怒之下興兵伐宋,1125年占領幽云地區,1126年金國又大舉南下,直接俘虜了徽欽二帝,滅掉了北宋,史稱“靖康之變”,
幽云十六州對于北宋來說如夢魘一般的存在:
未曾興兵收復時,如同利刃,懸在頭頂;
興兵收復失地時,大敗而歸,不敢言戰;
好不容易收復時,引火燒身,被金滅國,
大宋有多大?大不過幽云十六州,這是一個王朝的悲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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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陸不是血統大陸是文化大陸
大遼也是我們的一部分沒毛病。已經不分你我了